『世界』胡汉交辉的丝绸艺术，波斯锦与缂丝曼荼罗｜丝绸的世界家族丝绸|世界|艺术

最近读了《中国印度见闻录》，这本书是公元9世纪阿拉伯商人苏莱曼写的，这部书里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他告诉我们说，在唐末的中国，高官显贵穿着奢华的丝绸衣料，这类丝绸价格奇高，而且，未经官府允许，是不许运到阿拉伯各国去的。紧接着，这部书还讲述了一则有趣的故事：
某天，一个阿拉伯大商人去拜访奉旨监管广州市舶的宦官。主客寒暄落座，阿拉伯大商人一眼看见，这位宦官胸口长着一颗黑痣，这颗黑痣透过宦官身穿的丝绸衣服，还是十分醒目。商人暗自推测，他至少穿了两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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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很快就注意到客人诧异的眼神，就问他：“你盯着我的胸口做什么？” 阿拉伯商人老实回答：“透过这件衣服，居然可以看到一颗黑痣，我觉得匪夷所思。” 宦官听了哈哈大笑，干脆把胳膊伸给商人看，请他仔细数数，自己究竟穿了几件衣服。商人一层层数过，这才发现，宦官贴身的衣服，有五层之多，尽管如此，黑痣依然清晰可见。
作者苏莱曼接着大发感慨，说“这类上佳的丝绸，是未经漂白的生丝，而总督穿的衣服，比这还要精美，还要出色！”大家记得吧，我们前面说过，马王堆汉墓出土过薄如蝉翼的丝织衣裳，其实早在这之前一千年，中国已经有这么精致的丝织品了。
从这个故事里我们不难看出，在古代和中世纪欧亚大陆的商人和民众眼中，产自中国本土的丝绸，在长达千年的贸易史中，似乎始终保持着世界级的领先水平，往往被视为最奇特和最珍贵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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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最初在丝绸之路上流通的，只是丝绸本身，好东西谁都想自己能做，所以紧接着，对丝绸的狂热爱好，推动了有关的知识和技术，渐渐地由东往西传播。不少国家和地区在掌握了丝绸的奥秘以后，并没有止步于学习已有的技术，他们结合了自身的文化，居然也开发出独特的丝绸织造技术和纹样，说来让人吃惊，有些甚至反哺到丝绸的故乡，中国。丝绸与宗教，萨珊波斯的丝绸风格
较早对中国丝绸加以创新改造的，是地处东西贸易轴心的波斯萨珊王朝。典型的波斯锦，是以生命树或者一座火神祭坛为中心，两侧对称分布人物或动物，例如狮子、鹰隼、大象，以及狩猎的骑士等。中心图案四周往往环绕着圆形边框，用珍珠或者花卉图案装饰，这就是萨珊波斯出产的非常经典的联珠纹（Pearl Roundel），联合的联，珠子的珠。而且联珠纹的流行是无国界的，从公元7世纪到12、13世纪的中亚、欧洲和远东, 甚至包括印度和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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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纹样背后呢，肯定也不是一拍脑袋就想出来的，自然也有特别的含义。
波斯萨珊信奉琐罗亚斯德教，一个在伊斯兰教兴起之前驰骋中亚的重要宗教，经过长年的发展壮大，公元三世纪的波斯萨珊王朝，形成了相当完整的宗教体系。后来，琐罗亚斯德教从中亚传入中国，在唐代也被称为拜火教或者祆教。为什么叫拜火教呢？《魏书·西域传》就记载，波斯“俗事火神” ，也就是信仰侍奉火神，这就解释了波斯萨珊的丝绸纹样为什么以火神祭坛为中心。而生命树（宇宙树）图案，也见于汉魏以来发现的祆教石刻，狩猎场景更是非常典型的波斯风格。分页标题
技术的传播也像接力赛，一棒接一棒地传播，波斯这种风格，又被更西边的拜占庭继承。波斯有点像中国和拜占庭之间的一个中介，丝绸这样的东方奢侈品，如果要通过陆上丝绸之路到达拜占庭，基本上就绕不开波斯，波斯锦的风格也就自然而然地影响了拜占庭。
说起拜占庭的丝织业，也是丝绸之路上丝绸贸易传播的一个重要话题，这里我们岔开多说一点。
我们前面讲过，欧洲人真正掌握养蚕缫丝的技术，是在东罗马帝国，查士丁尼大帝的时候。那之前，也不是完全依靠进口，君士坦丁堡这样的城市也会进口生丝，也就是丝绸纺织的原料，经营自己的丝织业。不过即便已经获得了养蚕缫丝的技术，拜占庭学艺不精，在养蚕抽丝上有着致命的弱点，出来的生丝怎么样都比不上进口的，而且还没办法进行大规模的量产。因此拜占庭的生丝还是要依赖于波斯帝国，这也成了波斯钳制拜占庭的重要手段。这也是为什么，查士丁二世愿意与拼死前来的突厥人和粟特商人商量合作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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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胡汉交辉的丝绸艺术，波斯锦与缂丝曼荼罗｜丝绸的世界家族】六世纪中期开始，突厥在欧亚大陆上崛起，曾经和拜占庭一起夹击波斯。两国的联盟是怎么建立的呢？其中就有丝绸和粟特商人的作用在。粟特人原本是想在波斯贩卖生丝，结果两次都被拒绝，于是向突厥可汗提议，直接同拜占庭做生意。公元568年，跋涉千里的突厥和粟特人的使团到达君士坦丁堡，和拜占庭达成了反波斯联盟，直到576年，丝绸生意也繁荣在从长安到拜占庭这条漫长的丝绸之路上。
那么丝绸对于拜占庭的重要性，不仅是享受的奢侈品，或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必要时候也可以用来保护自己。
比如说，我们上一季讲过蛮族入侵罗马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所谓的蛮族也领略到了罗马豪气奢华的生活风气，和最初的罗马人一样被丝绸迷了眼。448年，上帝之鞭阿提拉和拜占庭帝国谈判，拜占庭为了阻止匈奴人的进一步威胁，就向阿提拉赠送了大量来自东方的奢侈品，包括丝绸，在帝国实力衰败的时期，也保住了暂时的和平。在帝国不止一次把丝绸做为求和的重要礼物，丝绸的消耗量大大增加，也是拜占庭政府积极推动和垄断丝织业的动力之一。
波斯之后，就是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帝国的兴起，由此，丝绸的风格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伊斯兰教反对偶像崇拜，所以在艺术品上禁止采用人物或动物的形象作为装饰。因此，伊斯兰风格的丝绸在纹样上，就多采用几何、花卉和经文书法。不过，伊斯兰教兴起之前的萨珊风格，还是得到了延续，比如联珠纹样就被继承下来了，宗教的禁令也没能完全贯彻下去，哥本哈根大卫藏品博物馆就收集到一件伊斯兰织锦残片，联珠纹里是成对的孔雀和苍鹰，可见美丽的东西总是彻底禁止不了的。再多说一句，有学者说，伊斯兰艺术里常见的孔雀意象，其实是来自中国。从西到东，唐代丝绸的多样
有意思的是，萨珊波斯的丝绸艺术，还反过来向东传播，首先是到了西域。
在新疆的阿斯塔纳墓，曾经出土了一批年代属于初唐的织锦。这批织锦的纹样，主要是联珠团窠动物。什么意思呢？联珠我们前面讲过，所谓团窠，就是圆形或者椭圆形的纹样框架，有点像鸟巢，所以叫“窠” 。圆环的中间填充的多是动物和人物的形象。这和萨珊波斯的典型风格已经非常相似。而吐鲁番出土的织锦，也有着狩猎纹样，描绘着高鼻深目的异国骑士，骑在伸出双翼的天马背上，转身射杀狮子。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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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发现，总是一个接一个。20世纪80年代发现的青海都兰县吐蕃墓，也出土了一大批具有中亚风格的织锦，年代比新疆阿斯塔纳的发现晚一些，应该属于中唐时期。
都兰出土的丝织品发现相当重要，虽然是土蕃的墓葬，但是随葬的丝织品几乎包括了唐代所有的丝绸品种，此外，还有随着丝绸之路来的各式各样的丝绸，比如萨珊来的婆罗钵文织锦，大食出产的织金锦，撒马尔干的粟特锦和拜占庭的大秦锦等等。所以研究都兰出土的丝织品，更可以看出中国丝绸传播出去之后，如何发展壮大，反过来回到中国的历史路径。
有学者认为，都兰出土的一大部分丝绸是波斯锦或者是中亚粟特织锦，也是联珠团窠的纹样，填充动物形象。而且，出土的织锦中，有一件带有古代波斯文字。这里再提一下粟特锦，它属于中亚织锦的一种。粟特做为萨珊波斯的附属，织锦的工艺和风格也受到了波斯锦的影响，比利时辉伊大教堂收藏了一件对鹿纹锦，就是“粟特锦”的典范。
不过前几年，又有学者提出，都兰出产的织锦，应该是土蕃当地生产的番锦，虽然在工艺和风格上模仿了粟特锦，但是应该不是进口的。至于为什么相似，主要是因为阿拉伯帝国崛起之后，很多粟特城邦被阿拉伯人占领，开始伊斯兰化，有些粟特人不愿意，就跑到了西域的土蕃，帮着当地人成立了自己的丝织产业，在生产上自然是模仿了粟特锦的风格。而这个时候西域的丝织业中心之一，就是敦煌。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斯坦因在“扫荡”敦煌藏经洞的时候，发现了很多具有粟特风格的织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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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迄今为止，这批织锦的来历应该说还存在争议，却也同时体现了古代丝绸多样的风格和各个地区互相之间的连接，如果不是受到过众多地区织造元素的影响，想必考据来源也不会这么复杂。
波斯的丝绸艺术，不仅影响到了唐代中国的西北边陲，中原地区的丝绸织造也吸收了大量的外来元素，与本土艺术风格糅合。
史书记载，粟特工匠何稠在隋文帝时期，也就是六世纪末七世纪初，曾担任太府丞。这是位重要人物。当时，波斯国曾经进献一件织造华丽的金绵锦袍，隋文帝就让何稠仿制，他仿制出的锦袍，比波斯的还要精美。据说，何稠把波斯锦、粟特锦的风格带入长安，同时也进行了再创造。这样的人才，隋朝灭亡之后也没有失业，接着又在唐朝当官了。
唐朝制造的丝绸，也同样融合了中亚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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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日本法隆寺收藏的一件“四天王狩狮”织锦，据说就是7世纪的遣唐使带回日本，做为外交礼物了。除了联珠团窠的纹样，主题图案，是骑着飞马的胡服骑士，骑士头戴皇冠，冠上装饰日月纹，是典型的波斯风格；辅助的唐草纹、忍冬纹，以及平纹织造技术，却流行于唐代。唐代风格与波斯风格在这上面可以说是珠联璧合。蒙古帝国的辉煌－还是比较喜欢金子
安史之乱直到宋辽时期，陆上丝绸之路一度因战乱和割据局面陷入萧条，丝绸贸易从陆地转向海洋。
到了十三世纪，蒙古兴起于漠北草原，席卷欧亚，不仅扫除了交通的阻隔，还极力扶持和推动长途贸易。大家还记得吧，第二季里我们讲到过蒙古大帝国对欧亚之间物质流通的作用。陆上和海上的丝绸之路又重新繁荣起来，这个时期的丝绸也有了新的发展。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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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时期丝绸的代表叫做织金锦，也就是在织物的丝线中加入金线，看起来金碧辉煌，这和拜占庭很相似。蒙元时期的织金锦有两种：一种是传统工艺的金段子，另一种叫做“纳石失” 。“纳石失” ，就是波斯语nasish ，也就是“织金锦”的音译。据元代的人说，纳石失的制作工艺，关键在于“缕皮傅金为织纹” ，什么意思呢，就是将金箔切成细长条，然后织到丝线里，或者将金箔搓捻成的金线与丝线交织。
华夏丝绸原来的纹样色彩，现在更叠加上了异域风格。纳石失的纹样，一方面具有浓郁的西域-伊斯兰风格，还常以波斯文或阿拉伯文织出工匠的姓名；另一方面，又采用了大量中原传统的装饰元素。
德国柏林的工艺美术博物馆收藏的一件黑地对鹦鹉纹的纳石失，鹦鹉翅膀上就织有波斯文字样。而这件纳石失的主纹和结构，与俄罗斯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收藏的叙利亚丝绸，还有西亚陶器上的图案，都非常相似。不过，这件纳石失的辅纹，却是中国风格的盘龙。
同样，英国伦敦的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收藏的双狮戏球纳石失，虽然整体上属伊斯兰风格，也织有阿拉伯文的工匠姓名，但是，主要图案——双狮戏球，大家都知道，这种图样却整个儿是中国特色。千金缂丝
蒙元时期还有一种特殊的丝绸制品，那就是采用缂丝工艺制作的元朝帝后肖像，又称“御容” ，蒙元时期也用这种工艺制作佛像，据说首创自忽必烈时期，一个尼泊尔的工匠阿尼哥。
什么是缂丝呢？缂丝这种工艺，主要是通经断纬，经线不断，工匠不断更换纬线的颜色，像刺绣一样织就繁复的图案，可以准确地刻画人物的五官神情，表现山水画里的水墨变化，同时又不会像刺绣一样有突起的部分，显得相当高级。所以历代的缂丝，主要是用来临摹织造古人的书画，也包含一些肖像、佛像。缂丝工艺的起源，据说也不完全是中原人民自己发展出来的，而是一种来自古代西域的绎毛织法的影响，也算是丝绸织造技术反哺到中国的一个例子吧。
这里着重介绍一件收藏于大都会博物馆的缂丝曼荼罗，叫做大威德金刚曼荼罗。佛教里所谓曼荼罗的意思是“坛场”、“聚集” ，原指佛教徒供奉佛啊、菩萨啊诸天的土坛，或者指诵经修法时画一个圆形或方形的修法场所。后来，密宗把佛像、菩萨像画在纸上、绢帛上，或者制成立体模型，也称为“曼荼罗” 。
大威德金刚曼荼罗是目前唯一可认定的元代皇家丝绸实物，也是现存尺幅最大的元代缂丝作品，长宽都超过两米，共织出142个人物。除了图案中心的黑色大威德金刚，在画面下方的两端，还织出了四位供养人的形象。这四位供养人也是后世对这幅曼陀罗研究的重点之一，他们的身份特殊，分别是元文宗图帖睦尔、元明宗和世? ，以及元文宗的皇后卜答失里、元明宗的皇后八不沙。
致和元年，也就是1328年的七月，元朝的泰定帝驾崩，留下遗诏传位给自己最小的儿子阿剌吉八，却引起了兄弟之间激烈的皇位争夺战，这个阿剌吉八只当了几十天皇帝。
元武宗，也就是去世的泰定帝的堂哥，他的长子和次子也就是后来的元明宗和元文宗。率先进入大都当皇帝的，是弟弟元文宗，他说天下不可一日无主，自己暂且先登皇位，等流亡在外的哥哥一到，就奉还大位。后来，元明宗在漠北即位，元文宗果然让人把玉玺送了去，表示承认哥哥的皇位。不多久，兄弟二人在一个叫做王忽察都的地方（今河北张北附近）欢聚。说是欢聚，但不到4天，就突然传出了元明宗“暴崩”的消息。据说，他是被元文宗及其党羽燕帖木儿毒杀的，只当了几个月的皇帝。分页标题
这件大威德金刚曼荼罗，在它的藏文题记里，把元明宗称作“皇子” ，大概就是弟弟已经登基，而哥哥还没有归来的时候制作的。之后，这件曼陀罗被送到吐蕃的萨迦寺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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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荼罗中的文宗形象，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文宗画册十分相似，明宗的形象，更是仅此一见。可以说，这件缂丝曼荼罗，不仅是历史上一件重大事件的见证，是唯一的元代皇家缂丝传世作品，当然更呈现了元代缂丝的风格和水准。总结
丝绸是中国的，但也是世界的。在漫长的历史中，丝绸，以及丝绸的制作技术、艺术风格流传到世界各地。比如下一讲里，丝绸跟随着大航海的步伐，横跨了整个太平洋。世界各地不同的族群和文化，又把自己的审美、想象和喜好融入丝绸，使得丝绸呈现出多种多样的风格。应当说，不论是波斯锦、粟特锦、中西合璧的纳石失，还是将蒙古、西藏与汉地的风格巧妙融汇在一起的缂丝曼荼罗，都书写了丝绸的世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