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博士我在侗族和通灵建筑师们一起修厕所

_本文原题：我在侗族和通灵建筑师们一起修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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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涅瓦策划：安娜芬琳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的线人群里聚集了全球各地的牛逼人士，消息灵通。
而最近，线人群里出现了个有意思的事情，有朋友说到他们在贵州侗族自治州修厕所，目的是保护侗族文化。这立马提起了我们的兴趣，于是我们派遣了调查员米肉前往贵州，和朋友们聊了聊。
米肉采访的群内两位狠人，第一位叫昭益，是乡村物理体块空间移动从业人员，在乡土之地游历了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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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叫白毛，白毛是一位乡土建筑的营造师，也是这篇文章的主要话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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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乡土建筑营造师，我的硕士学位就读于日本多摩美术大学，博士毕业于日本京都府立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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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读博期间的乡村调研手稿
七八年前我开始关注侗族村落，觉得侗族文化跟我们接触到的世界完全不一样，非常新鲜。他们信奉萨满女神，相信“转世轮回” ，以氏族为核心叫做“侗款”的自治组织...
当然，最吸引我的还是这里的干栏式木构建筑和鼓楼。
2017年回国后我们就开始在贵州工作，目前团队驻扎在贵州黔东南州黎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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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营造社进行中的黄岗侗寨民宿组团建筑
黎平是苗族侗族自治州面积最大、中国侗族人口最多的一个县，而黄岗侗寨是侗族最古老的村落，是侗族文化的发祥地之一。
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描绘的就是侗族人生活的村落，而黎平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就是桃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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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岗侗寨的清晨
这里地形复杂，明清之前很少和外界文明沟通，所以侗族文化保留得还算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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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楼建筑描绘的民俗祭奠活动场景
由“萨”文化衍生，侗族文化里有四个非常独特的职业。
歌师，在侗族叫做“嗓嘎” ，有点类似吟游诗人，负责口头传授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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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岗侗寨的喊天节本装扮
鬼师，就是通灵巫师；侗族信奉女神“萨玛” ，每逢侗族的传统祭祀节日——喊天节、抬官人时，就需要鬼师来主持祭鬼。
药师，有点巫医的意思；侗族人有各类需求就会找药师求药。
而我们的乡村营造工作很大一部分都是最后一个职业——掌墨师一块完成的。
今天就跟大家讲讲掌墨师的神奇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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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墨师，即掌控墨线的师傅。他们负责把控侗族特殊木构营造中的整体和细节，从职责上来说算是侗族的“总工程师” 。
他们供奉鲁班，不用画图纸，只用墨斗来控制房子的构建。分页标题
要成为掌墨师，不仅需要专业的技能、过人的逻辑算法和记忆能力，他们收徒非常严格，甚至需要看八字合不合。
而且成为掌墨师的徒弟后，也不一定能当上掌墨师，大部分的学徒到最后只是普通木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能不能成为掌墨师还得看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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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营造社进行中的白岩村委会建筑
成为掌墨师是一个漫长的升级之路，在积累了大大小小的工程经验后，你需要独立设计建造侗族木构建筑，比如侗族建筑中的鼓楼、花桥和民居，才能成功转职成为掌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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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楼建筑的屋顶结构
传统侗族木构建筑没有任何图纸，只凭掌墨师用丈杆、木签和尺等侗族木匠传统的工具进行测量，计算基本靠心算完成。
掌墨师精于榫卯，在营造侗族木构建筑的整个过程中，掌墨师打点、画线基本不会有一丝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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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墨师进行建造仪式的工具
实操上来说，简而言之就是不用画图纸的建筑总工程师。
掌墨师曾经是这片土地上最令人仰慕的职业之一，村民们见了他们都会尊敬地喊一声“大师傅” 。
但是乡村复兴和经济发展， “大师傅”们在外界的冲击下或多或少都遭到了影响。
因为当现代科技注入本身平静的小乡村后，砖房取代了传统的木质结构，村民们也就渐渐地不再依赖掌墨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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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营造社进行中的白岩村院落民宿改造设计
掌墨师的设计无法适应时代演变发展，他们的社会地位和设计话语权也就开始降低了。
曾经的“掌墨师” ，身兼地域规划师、建筑师、工匠数职，是地方审美的大寡头，但如今，掌墨师逐渐沦为“画图工具” 。
为了拯救式微的掌墨师，我们出场了，乡村营造是一个全新的建筑设计领域，接受过现代教学的我们希望可以成为掌墨师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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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流程的第一步，是鬼师先看风水选定地址，我们团队针对地形出建筑设计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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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营造社的民居测绘手稿
有时候会有一些非常规的空间设计，我们就在电脑上画好结构和图纸，制作好模型与掌墨师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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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营造社的日常设计手稿
设计方案确定之后，出施工图纸，掌墨师根据图纸去构建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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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营造社的办工日常手稿
掌墨师的口诀和丈杆，是侗族掌墨师与其他工匠的最大不同。掌墨师工作不画图表，是直接在柱子和木头上去操作。这个口诀只传徒弟，我们也不知道其中的奥秘，看着有点像比例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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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营造社进行中的白岩村第二期稻田民宿建筑群
当建筑框架的所有构建做好后，就得竖柱、砍梁木，之后还有一个特殊的上梁仪式。分页标题
当地师傅会提前准备铜钱，五色线，侗布（用靛蓝染色，然后加蛋清反复捶打后形成的褐色反光材质的布，为侗族人日常/节日盛装所用布料），毛笔，墨汁，黄历以及写有“紫微高照”的红布捆绑于新砍的香椿树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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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侗族木构建筑建造过程的上梁仪式准备中
接着会邀请村里德高望重的掌墨师前来，以新买的解放鞋作为酬谢。解放鞋耐磨好穿，非常适合长时间四处奔波的木匠们穿着。
老掌墨师会拿出木工工具（刨子，墨斗，斧头，锯子等）摆放在案上，菜品白酒俱全，老掌墨师先是祭拜天地，然后告诉鲁班祖师新工程即将动工，弟子前来主持，祖师保佑等等的话。
杀鸡祭祀，然后取五尺长圆木，在圆木上用墨斗弹墨并念咒语“开墨”后，木匠师傅们才能开始使用自己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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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梁仪式的梁
结束后老掌墨师穿着新解放鞋跟业主一块，在鞭炮声中将红布的香椿送上主梁。业主作为主人在梁上说些吉利话，撒糖果给来参加的客人热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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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名营造社在黎平翘街事务所建造过程中的上梁仪式
上梁仪式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侗族人民眼里中，掌墨师是可以与神灵沟通的使者，能够给村子带来福祉。
是不是听起来很牛逼？
可我们日常接触的掌墨师，却非常“平易近人” 。
由于侗族文化的影响，他们生活都非常随性。他们有一点特质让人非常头痛：完全没有 deadline的观念！
因为在侗族的文化中，维系亲宗关系是非常重要的。每逢佳节或者有亲朋好友家邀请，掌墨师们就会消失好几天——去喝酒。
仪式举办两天就喝两天，剩下几天都在醒酒。要好的掌墨师们可能会礼貌性地来跟我们说一声，可这并不是请假的意思，只是单纯地通知我们：我们要去喝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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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侗族屋子全是干栏式木构的，一楼养鸡鸭，人就住在二楼。由于粪便对乡村来说是很重要的肥料，人粪养鱼，牛粪养稻，不能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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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侗族建筑
首先，侗族的厕所都是跟蹲坑化粪池一体的，厕所要是安在屋内，就臭得没法住人了。
另外，侗族人觉得厕所内置于家中是“不吉利”“肮脏”的东西，因此侗族传统建筑内都没有内置厕所。
所以侗族的厕所是不能盖在房子里边的，都是直接建在水田边上的。
厕所完全没有任何遮挡，上厕所的时候，侗族人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露着屁股，一边拉屎一边还能和路人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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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岗侗寨的第1代、第2代“生态厕所”
很多游客来观光的时候，看到村民在上厕所会觉得很好笑。但是这个厕所其实是侗族生态文化中很重要的一种体现。
画个图给大家示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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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系统里面人不是万物之灵，人就是人，是系统的一环，只是单纯的消化机器。
简单来说，就是上这种生态厕所时洞板下面会有很多鱼张嘴等着喂食。这些鱼吃得特别肥，就会产很多小鱼仔。开春了村民会把小鱼仔捞去田里养，养大之后村民就直接吃这个鱼了，不刮鱼鳞不剖内脏，烤了直接吃。人吃完之后又上厕所排泄，继续下一轮循环。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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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侗族大歌
侗族所有的民俗活动和文化都离不开农耕文化，他们的祭祀节点跟农耕生产中的开耕、生产、丰收庆祝节点完全一致，而侗族大歌等艺术形态的核心内容也多是农耕文化的投射。
而侗族的文化形式得以保留的根本原因就是他们农耕文化的留存程度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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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岗侗寨的第3代“生态厕所”
17-18年，黎平县举办了好几次乡村旅游节， 9个月全县累计接待游客同比增长45%;旅游综合收入35.18亿元，同比增长52.3 % 。
随着旅游经济的发展和外来文明对这块土地的改变，厕所的设计结构也在不断变迁。侗族人也开始学习“隐私”观念，厕所的围栏越围越严。
村里原本大概就有300多所这样独立的厕所，在这之后就逐渐遗失了，只剩下30多所了。
同时生态系统也遭到了破坏，为了让乡村环境看起来更加美观，符合大众审美，避免游客产生“不雅观”的体验，以厕所为核心的池塘生态被破坏，厕所被大量拆除，原本养鱼的池塘种上了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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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岗侗寨第4代厕所建造旧址
城市文明对这片土地的改变不是循序渐进的融合，更像是一种“侵蚀” 。
乡村迎合了主流文明，为了商业文明，将文明变成了商业。
为了保留生态系统和侗族的生活习惯，我们改良了这个厕所，建造了第4代厕所。
在厕所三面围合的木板上开出长条口，设置一个类似“潜望镜”原理的“镜子装置” ，既保留隐私，也可以让村民在排泄时自由地和外部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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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营造社设计的黄岗侗寨第4代厕所
很多人问我们为什么要保留这个长条口，不做全封闭的呢？
我的回答是：为什么要封闭？
封闭厕所是由于我们这些“城市人”觉得排泄是一件很羞耻的事，但是侗族人民并不认为。
他们觉得这是一件很自由很放松的事，是在进行农耕生产。这里的居民已经习惯在生态厕所里同路人、隔壁厕所里的人随意聊天。
是外来者强行改变了他们的观念，是我们用猎奇的眼光注视着他们的民族文化。
在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会是一种对文明的亵渎。
于是我们把这种注视的眼光做了对掉，通过这个长条口的潜望镜，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但是外面是没办法看到里面的场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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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代厕所内向外视角
我们更希望能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慢慢地将乡村带入大众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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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村里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也会自发返乡，搞一些发展乡村经济的手段。有发展网红经济，为了村子决定成为偶像的侗族七仙女，也有些年轻人复兴侗歌队做旅游经济。
我们认为这种做法很好，我们留在乡村的原因，是很高兴能和当地的先锋年轻人们一块探寻乡村未来的方向。
就像生态厕所这个项目，它是一个很小的乡村空间实验。但我们希望通过一个小小的行为艺术可以引发大家的思考。同时可以让它在现代化改造中不被淘汰从而保存下来，而它所折射的文明，也将得到延续。
参考文献：
《没有国王的王国——侗款研究》邓敏文吴浩著分页标题
《掌墨师：侗族木构建筑营造密码的解码人》蒋凌霞著
《侗族的灵魂观与架桥仪式》黄洁著
《掌墨师》韩旗裕著
设计/视觉 【X博士我在侗族和通灵建筑师们一起修厕所】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