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麦 家:文学是俗世里来的,但要到灵魂中去| 访谈
_本文原题:麦 家:文学是俗世里来的 , 但要到灵魂中去| 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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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作家访谈录-
麦 家
著名作家 。 1964 年生于浙江富阳 。 1981 年考入军校 , 先后毕业于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和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 曾任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 。 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人生海海》等 。 作品被译成30 多种语言 。 《解密》《暗算》入选“企鹅经典”文库 , 2014 年《解密》被英国《经济学人》杂志评为“全球年度十佳小说” , 2015 年获美国CALA 最佳图书奖 , 2017 年被英国《每日电讯报》列入“全球史上最佳20 部间谍小说” 。 《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 曾在成都生活多年 , 现居杭州 。
文学是俗世里来的 ,
但要到灵魂中去
—— 麦家访谈录
麦家 / 朱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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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12 月13 日 , 麦家应邀去北京参加****主办的“N-Talk:文学之夜”活动 , 做了“文学与夜晚”的主题演讲 。 他本来这天晚上应该出席浙江省政协会议的预备会议 , 但他喜欢帮忙的性格 , 不忍拂了报纸朋友的面子 , 坐飞机当天下午从杭州到北京 , 晚上做了第一个开篇演讲后 , 当晚即匆匆去机场再返杭州 , 不耽误第二天的政协会议开幕式——那也是答应了杭州朋友的 。
在送他从酒店去机场的路上 , 塞车很严重 , 时间于是拉长了 , 将近一个小时 。 在车里 , 我跟麦家聊了一些原本就他的新作《人生海海》打算采访他的话题 , 但是车里谈话不能太正式 , 因此也不打开录音笔 。 当时记忆很清晰 , 以为接下来出差去杭州 , 再跟他补充聊聊就好了 。
无奈回来接着就是年底的年度好书评选 , 春节前才忙完 , 麦家的《人生海海》也入选了****文化原创榜的年度好书 。 可是这时候 , 新冠病毒已经肆虐 , 天南地北的朋友都处于各自的隔离之中 , 人人都是孤岛 。 麦家还努力设法在海内外筹集防疫物资 。 漫长的春节假期 , 每天看朋友圈的新闻 , 无心读书与做事 。 所有人也似乎只关注一种新闻 , 其他的新闻只能引起讨厌 。
好事多磨 , 其实最早约定见面是11 月初的广州 , 可是麦家临时变更行程 , 从珠海直接去了广州机场返回杭州了 。 原以为北京有时间 , 可是他把友谊看得重于采访这件事情 。
到了2 月底 , 才想到应该做完跟麦家已经开始的对话 , 也觉得人们的关注焦点可以稍稍地拓宽一点了 。 但这时候只能借助网络来进行 , 短时间见面是不可能的了 。 于是 , 我跟麦家采取了邮件笔答的方式 , 因此有些问题可以看出是对已经开始的对话的重新确认 。
《人生海海》是一部关于二十世纪国族历史的传奇小说 。 主人公上校是神医、出生入死的特工和风月高手 , 但在“革命”的年代却成了受辱者和受难者 , 到最后 , 上校已经失忆 , 传奇英雄寂寞往生 。 这似乎隐喻着关于二十世纪宏大叙事的终结 。
至于“人生海海”这个书名 , 麦家说 , 这是闽南话 , 感叹人生苦乐的时候都可以用 , 有点“人在做天在看”的意味 , 总的说是偏沧桑的 。
这本小说卖过百万册 , 麦家暂时不打算卖出影视版权 , 原因是“我生性孤僻 , 不爱跟人合作 。 忍受自己一些毛病已经够苦的了 , 更不想忍受别人的毛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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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清空身上的垃圾
朱又可:
2011 年9 月 , 你父亲去世之后到2019 年你写出《人生海海》 , 八年时间你是沉寂的 , 父亲之死和《人生海海》这部转型之作 , 有什么关系? 分页标题
麦家:
父亲去世后 , 有三年时间我几乎处于失语状态 。 倒不是悲痛压垮了我 , 是我自己的问题把我压垮了 。 事实上 , 父亲去世前已经病了几年 , 痛苦已被反复稀释 , 像一张引而不发的弓 , 发是一种了结 , 但父亲选择了一个特定的时间走 , 让我很难堪 , 一下引爆了我的问题 。 那天晚上九点多钟我接到电话 , 说父亲病情严重 , 可能要走 。 我当然回去了 , 却只守了两小时又溜了 。 为什么?一个是我觉得父亲一时不会走 , 另一个是我当时正在赶一部书稿 , 稿子前半部分已在《收获》杂志上发表 , 后半部分在等米下锅 , 十月一日前必须交稿 , 只剩一天半时间 。 我心里默默对父亲说 , 给我一天时间 , 等我交了稿再来安心陪你 。 但父亲只坚持了两个小时 , 我回到家就接到电话 , 走了 。
我年轻时不懂事 , 和父亲关系很紧张 , 等我懂事了他也老了 。 2008 年 , 我从成都调回浙江老家 , 就想陪陪他 , 尽尽孝心 , 加倍地还他一些 。 没想到最后一刻 , 父亲放空了我 , 让我很难堪 。 真的很难堪 , 一边是没有给父亲送终 , 一边又必须要给书稿送终 。 杂志社给我宽限了十天 , 但那日子哪是写稿的时间?几千字写得我肝肠寸断!我在灵堂上守着父亲的遗体写 , 在亲人不绝于耳的哭声中写 , 在荒诞和绝望中写 。 这不是任何意义的写 , 这是任何意义的对我写作这件事的嘲弄和惩罚 。
这件事极大地羞辱了我 , 教训了我 。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 , 特定的时间会产生特定的作用 。 然后我就一点写的欲望都没了 , 并且完全做好了不写的准备 。 我不要这种生活 , 因为写作要经受各种诱惑考验 。 我要清空身上的垃圾 , 即使清垃圾的同时把“孩子”一起倒掉也在所不惜 。 我在父亲去世的床上睡了半年 , 直到母亲把床拆了 , 赶我走 。 但我不知道去哪里 , 我的生活出现了各种问题 , 像急刹车翻掉的车 , 许多部件坏了并拒绝去修 。 我庆幸自己的报废 。 直到2014 年夏天 , 我在强烈的冲动下开始写《人生海海》 。 这是我全新的一次出发 , 不论是题材还是写作手法还是思想情感 , 都和过去一刀两断 。 我回到故乡 , 回到童年 , 聆听我最初的心跳 , 写乡村小世界 , 写命运大世界 , 写父子情深 , 写世道人心 , 写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 。 事实上 , 正是那些年我重重挫败的心境 , 落寞中经常回老家舔伤 , 慢慢地给我蓄起一种新势能 , 要从故乡出发写一本书 。 一定意义上说 , 也是父亲在天上的安排 。
朱又可:
爷爷与父亲对你的人生影响和塑造上分别起了什么作用?
麦家:
我没见过爷爷 。 我记忆中只有小爷爷 , 是爷爷的亲兄弟 , 跟我家住在一起 。 他是基督徒 , 我从小听他做祷告 , 对我是有很多正面影响的 。 我几部小说都写到基督徒 , 好像这是世界少不了的一种人 , 其实是我心里的底色 。 相比 , 父亲对我影响是反面的 , 他脾气急 , 喜怒无常 , 我很早也很长一段时间心里一直恨他 , 但有一天你突然会觉得羞愧 , 为恨而去加倍地爱 。
朱又可:
父亲的强势与暴力 , 对你童年的伤害影响了你的一生 。 你和父亲的关系后来发生了变化 , 他从一个你与他敌对、憎恨的对象变成你怜悯的对象 , 这是怎么发生的?
麦家:
孩子最后都会怜悯父母的 , 随着他们的老去和自己的长大 。 你的长大可能就是从你怜悯父母开始的 。 我父亲最后得了老年痴呆症 , 吃饭要人喂 , 经常无端地流着泪叫我的名字 。 如果这都不唤醒我的亲情孝心 , 那我就枉为人子、人父 。
朱又可:
父亲最后变成一个失忆的人 , 这和《人生海海》里上校的结局很像 。
麦家:
上校是我理想中的父亲 。
朱又可:
我记得我们谈过你性格中的硬的一面、韧性的一面 。 你举的例子是你小时候牙齿向里倾斜 , 你硬是通过多年的顽强努力 , 用舌头把它们顶了出来 。 还有一个例子 , 一个人寻找到了回水滩里的瓶子?我已经记不清具体细节了 , 能再说说吗? 分页标题
麦家:
老实说 , 我不喜欢自己 , 包括你说的韧性这点 , 所谓的优点 。 每个人都有某种天性 , 我大概是那种特别能咬牙做事的人 。 小时候我家成分不好 , 同学们都歧视我 , 但又怕我 , 因为都知道我认死理 , 不认输 。 身上有股劲 , 谁欺负我 , 我一定会跟他一战到底 。
牙齿的事情是这样的 , 我天生多两颗牙 , 换牙时下颌的四颗老门牙不肯掉 , 新牙往里边拱出来 , 至少往里斜了二三十度 , 老牙掉了后很难看 。 要现在就需要去整形 , 戴牙套 。 但我们那时哪有这讲究 , 难看就难看 , 没人管的 。 我自己管了 , 每天用舌头往外推 , 梦里都在推 , 一天推上千次 , 推了一年多 , 硬是把它们推出来了 。
另一件事是这样的 , 大概是我十一岁那年 , 我哥买了双带铜扣的塑料凉鞋 , 在当时是很贵很时髦的 。 穿了没有几天 , 有一天发洪水 , 我哥过溪坎时摔了一跤 , 丢了一只鞋 , 被湍急的溪流卷走 。 我妈知道后很心痛 , 沿着下游去找了几里地 , 她站在一个湾前 , 认定这只鞋一定在这湾里 。 但湾有百十亩地那么大 , 跟大海捞针一样 , 怎么找得到?母亲放弃了 , 我却没有 。 我连着三天去湾里找 , 湾里的水很深 , 洪水期间水又很浑 , 只能潜水下去用手摸 , 一片片水域摸 。 一天下来我浑身起了一层褶子 , 因为在水里泡的时间太久 。 没有人认为我能找到那只鞋 , 但最后我就是把鞋找到了 。 我身上就有这股死劲 , 认准的事会一寸寸去接近 。 包括我后来写《解密》 , 被人退了十七次稿 , 折腾了十多年 , 我就是不放弃 。 这是优点吗?我不知道 。 如果让我选择 , 我可能不要这个优点 。
朱又可:
可是 , 我也看到你在一些场合谈到你从小形成的自卑心理情结 , 这似乎是硬币的另一面 。
麦家:
不 , 是同一面 , 自卑的人才执着 。 自负的人只有三板斧 , 受不了委屈的 , 自卑的人一般都能忍 , 忍者无敌 。
朱又可:
“人生海海” , 这个词用于书名真好 , 可是我之前没有听过 , 说这个方言的范围是哪些地方、什么情况下人们会说?
麦家:
这是闽南话 , 感叹人生苦乐的时候都可以用 , 有点“人在做天在看”的意味 , 总的说是偏沧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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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
麦家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写小说要对生活进行改造
朱又可:
“上校”的原型 , 你告诉我 , 是一个远远目睹过村里国民党退役军人在田里挑粪的形象 。
麦家:
谈不上原型 , 只能说是一个起因 。 我老家有座老庙 , 一度香火很旺 , “破四旧”时庙里的和尚被迫还俗 , 庙屋一直空置 , 成了鸟窝兽窠 。 四十四年前 , 村里决定变废为宝 , 拆掉庙屋 , 用老砖木造新校 , 大人负责拆和搬运大件 , 我们小孩子负责搬小件 , 主要是砖瓦 。 山高路远 , 我才十来岁 , 一次顶多搬五六块砖 , 中途要不停歇脚 。 一次歇脚时 , 看见一大人 , 四十来岁 , 挑一担粪桶 , 在百十米外的田埂上向山脚下走去 , 阳光下他浑身发亮 , 腰杆笔挺 , 步子雄健 。 我不认识他 , 多数同学也不认识 , 因为他是隔壁村的 。 有个高年级同学似乎很了解他 , 向我们兜了他不光彩的底:是个光棍 。 为什么光棍?因为他的“棍子”坏了;为什么“棍子”坏了?因为他当过志愿军、打过仗 , “棍子”在战场上受了伤 , 只剩下半截 。
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人 , 但他也再没有走出我记忆 , 那个浑身发亮、腰杆笔挺的黑影一直盘在我心头 , 给了我无数猜测和想象 。 这就是小说的“第一推力” , 像鬼推磨 , 经常推得我晕头转向 。 他的真实情况我不知道也无需知道 , 但我想肯定和上校不一样 。 我也不相信生活中能寻到像上校一样的人 , 这全然是我创造出来的一个艺术人物:一个无所不能的能人 , 又是一个一损俱损的无苦不吃的受难者 。分页标题
朱又可:
你说过 , 《人生海海》里的父亲和上校是你真实父亲的一体两面 , 此话怎讲?
麦家:
我是把我父亲打碎了 , 然后挑了一些碎片造了两个新人 。 两个人都不是我父亲 , 但都有我父亲的一些元素和我的个人情感 。 写小说就是这样 , 要对生活进行改造 , 要依靠记忆 , 又要摆脱记忆 。 记忆有时是一种情感 , 没有形象的 , 但小说必须要有形象 。
朱又可:
我问你《解密》的写作跟圣经的关系 , 因为我从文本读到这种线索 , 你告诉我 , 你确实在1991 年那段写作时期 , 信了基督教 , 你一段时间不读别的书 , 只读圣经 。 你能讲讲读圣经的个人体会 , 与你重要的开端之作《解密》的关系吧 。
麦家:
我说过 , 我小爷爷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 我从小天天看他跪在蒲团上做祷告 , 又哭又笑的 。 它成了最初的恐惧、好奇 , 也是教育 , 是我生命中的东西 , 虽然我一度极想摆脱它 , 但当发现摆脱不了后 , 就想进一步了解它 。 了解它也是了解自己 , 毕竟它是我的最初 , 在我心里和血液里 。 我现在没事依然会读圣经 , 包括各种佛经也会读 。 文学需要了解人 , 这些经书都在讲人的故事 , 人如何完善自己 , 如何面对困境 , 如何从俗世里超脱出来 。 《解密》的主人公是个没有入教的基督徒 , 一定意义上和我有相同的出身、相同的世界观 。 但他身处的时代是那种时代 , 所以他内心是撕裂的 , 所以他只能给我们讲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 。
朱又可:
好像那次你说过 , “爱”是从圣经中体会最深的一个字 , 你怎么理解这个字的?你缺乏爱吗?
麦家:
我一直在寻找爱 , 它并不容易找到 。
《解密》
麦家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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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
麦家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写作这东西有时孤僻反而是好事
朱又可:
你写《解密》是1991 年 , 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上学时期 , 那时和之前的文学潮流对你有何影响 , 或者说怎么从你的作品中看不到具体的影响 , 没有像其他同时代作家那样明显 。 如果这个问题成立 , 那么你讲讲这是为什么 。 当然 , 如果有重要的学员朋友 , 也请讲讲有关人物的故事 。
麦家:
读军艺时我跟一堆诗人玩得比较多 , 写小说的只有阎连科跟我玩得好 , 但他写的那路小说我写不了 , 那是一种比较写实的乡村小说 。 那时我读了大量西方小说 , 但明显读迟了 , 等我想学时发现身边已经有一拨拨在学 , 并且出师了 , 我要赶潮流已经占不了先机 。 再说我也不是赶潮流的人 。 我一直是个独行侠 , 生活中也没什么朋友 , 身边的人也很难影响我 。 我跟中国当代文学是断裂的 , 我这人本身也没什么时代性 。 我的写作主要靠自我挖掘 , 找死角挖 , 往死里挖 。 我有一些很独到的个人经历和情感 , 比如说从小写日记、读圣经 , 后来在军营中又接触了一些特殊的人 。 这些经历和感受总的说来使我变得越来越孤独 , 不 , 也许说孤僻更准确 。 我写出来的东西也是不合流的 , 为此也受尽了薄待 。 好在写作这东西有时孤僻反而是好事 , 当潮流退下去后它们搁浅在那儿 , 反而成了景观 。
朱又可:
我自己来解读解读吧:从《解密》《暗算》《风声》到《人生海海》 , 我都读出了主人公是受难者的角色 , 是被钉在无形的十字架上 , 或者说东方或者说中国特有的十字架上的角色 。 《解密》里的数学天才容金珍 , 《暗算》里的瞎子阿炳、黄依依、韦夫等 , 《风声》里的地下党员李宁玉 , 《人生海海》里的上校军医 , 他们都是受难者 , 都担负着责任和来自敌我各方的伤害 。 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类人物作为主角呢?和你本身的人生体验有何深刻共振? 分页标题
麦家:
英国著名登山家乔治·马洛里是第一个登上珠峰的 , 最后他也死在了那儿 。 有人曾问他 , 你为什么要去登山 , 他说:因为山在那儿 。 我想我也是这样 , 因为他们在那儿 , 在我们身边 , 所以才去写他们 。 问题是我为什么眼里只有他们?可能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 一个内心孤僻的人 , 永远在受别人的难 。
朱又可:
《解密》花了11 年时间 , 从写作到发表 。 上次你说到你每天只能写五百字 ,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 我也跟你说到台湾作家王文兴 , 他每天比你更少 , 只写五十个字 , 但写定后就不再改了 , 因为已经立稳了 。 你呢 , 改得多吗?
麦家:
雷蒙德·卡佛说他很享受改作品的过程 , 我也是 。 我迷信 , 好作品都是改出来的 。 我还喜欢重写自己的作品 , 《解密》《暗算》《风声》三部作品我都是先写中篇甚至短篇 , 然后再写长篇 。
朱又可:
你的每天五百字 , 是手写还是电脑写 , 上午写还是下午或晚上写 , 一般写长篇的时候 , 你如何作息?
麦家:
我一九九四年开始用电脑写作 , 年轻时主要在晚上写 , 因为白天要上班 。 现在我规定自己晚上不写 , 但写着写着 , 劲上来了 , 也就犯规了 , 经常通宵写 。 作为专业作家 , 最好是固定时间写 , 规律的作息是最轻松而易持久的 , 但我一直没养成好的习惯 。
朱又可:
《刀尖》写作期间你父亲去世 , 这部书也是在编辑催稿下匆匆写就的 。 突破了你每天五百字的原则 。 后来 , 你在中央电视台公开向读者道歉 , “对自己扇耳光” 。 在其他场合也说 , “父亲的去世是老天做的主 , 而我作品的‘去世’是我个人造成的 , 是我在名利面前失控导致的 。 ”这部书我没有看过 。 另一部很长的《风语》也不是太好的作品 。 你自我批评 , 也允许别人批评 。
麦家:
任何人都没权力不许别人批评 , 但你也可以不理人家批评 。 作品好坏自己心理最有数 , 《刀尖》和《风语》都是失败的作品 , 是赶出来的 。 我这人迟钝 , 快不来 , 一快动作就变形了 。
朱又可:
那么 , 《人生海海》写作速度呢?从2014 年到2019 年 , 写了五年吧 。
麦家:
写《人生海海》时我规定自己 , 开头至少要尝试5种写法 , 每天至多写500字;有时感觉好写多了 , 心里会怕 , 怕旧病复发 , 第二天就不往下写 , 只回头修改;有时忙 , 写不了 , 或者感觉不好 , 写不到500 字 , 就算了 , 是“多退少不补”的意思 。 初稿完成后 , 我又要求自己至少改5 遍 。 我似乎跟“5”扛上了 , 听上去有些傻 , 但我们做事有时真需要这种傻气 。 因为人太聪明了 , 经常爱钻空子 , 有时连狗洞都会钻 , 做些硬性规定就是要把自己关到笼子里 , 苛刻自己 。 其实最后我至少开了十个头 , 花了五年时间才磨蹭了二十几万字 , 平均一天不到200 字 。
朱又可:
《人生海海》 , 大家评价为转型之作 , 我也特别喜欢 , 因为海海 , 不仅显示生活的宽阔 , 也有文学的宽阔 , 而且乡土、泥土味是另一种文学难度 。 包括语言 , 也发生了重大改变 。 不是那种冷 , 而是有热度 。 你说呢?
麦家:
还是你说吧 。 好话要别人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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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
麦家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在一个把伦理看得高于一切的文化里 , 羞辱是最高的惩罚
朱又可:
你说这部书是你与故乡和父亲的和解 , 也是与童年阴影的某种疗愈 。 是这样吗?
麦家:
故乡不需要我跟它和解 , 父亲去世了也不需要 , 是我需要和自己和解 。
朱又可:
人家说你是“谍战小说之父” , 你好像不热衷、不领情 , 或者是早先领情 , 现在不以为然了 。 我的看法也说过 , 不是类型小说 , 是小说 , 只不过写的题材是谍战罢了 。 《人生海海》虽然和你所有之前的作品不一样 , 但都离不开英雄主题 。 什么是英雄呢 , 在你看来? 分页标题
麦家:
其实是没有英雄 。 你应该发现 , 我笔下那些英雄最后没一个善终的 , 都被尘世损毁 。 生活有很残忍的一面 , 你可以顶天立地 , 但难以独善其身 。
朱又可:
这部书 , 写了一个人的生命中所能经受的最黑暗的漫长时期 , 有革命战争时期的英雄 , 上校就是 , 但遭遇了另类革命的荒诞 。 面对一团乱仗 , 英雄末路如何?最要命的是羞辱 。 上校的“太监”问题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人扒底裤的 。 你怎么看待羞辱作为一种普遍和公然的手段?
麦家:
中国自古有“刑不上大夫”之说 。 刑不上大夫不是不治罪 , 而是以死抵罪 , 皇上赐死免刑 , 其实是为了不辱 。 在一个把伦理看得高于一切个体生死的文化里 , 羞辱是最高的惩罚 , 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矣” 。 所以 , 当羞辱人成为一种时尚甚至是文化时 , 人的噩运就降临 , 草木不如 。
朱又可:
其实这一段时期 , 你还小 , 痛苦、歧视和侮辱是来自父辈的“另册”身份 。 具体来说 , 你父亲为了什么而成为那样的对象?地主?
麦家:
我父亲本是贫下中农 , 但外公是 地主 , 加上我大伯当过国民党的保长 。 在那个时代里 , 父亲这种“原罪”决定他要低人一等 , 但我父亲生性争强好胜 , 不甘向人低头 , 结果被人打趴在地 。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 父亲最后被“以言治罪” , 打成“反革命”“右派” , 连累到全家人 。 我因为幼小 , 心灵受的创伤更大 , 所有罪苦都生吞下去了 。
朱又可:
我想到 , 你父亲对待你的暴力 , 可能与他在外受到的暴力和羞辱有关 , 外面吃苦 , 只有回到家里发泄到最弱小的子女身上 。 他是另类创伤 , 虽然外表大不咧咧的 。 你觉得呢?
麦家:
其实我也是这样 , 外面受了欺负 , 都怪罪到父亲身上 , 觉得是他加害了我 。 在乡下 , 父母打孩子几乎是合法的 , 我不会因为他打我几次恨他 , 恨他是因为他让我生而有罪:他剥夺了我的尊严 , 包括前途也断送了 。
朱又可:
你说过 , 你父亲是满不在乎的人 , 可是你恰恰敏感脆弱 , 你遗传了你母亲的部分多些?
麦家:
遗传是一回事 , 经历也许更重要 。 一个自小被歧视的人必然会敏感脆弱 , 正如在动物中 , 弱者都是敏感多疑多苦的 。
朱又可:
我和你一样 , 同龄 , 也是地主出身 。 你说你父亲经常揍你 , 跟他在一起你总是沉默 。 我父亲也是 , 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也是和你一样 。 你总说自己不快乐 , 没有常人快乐 。 这是你的心理表情 , 其实也是一批人一类人的 , 是一代人的痛 , 只是人们习惯用快快乐乐来表面装点起来罢了 。 你说呢?
麦家:
我以前也不敢对外说我不快乐 , 这给人一种你不行的感觉 , 要掩饰 , 要装得快乐 , 这也正常 。 后来所谓成功了 , 写出来了 , 应该快乐了 , 但还是不快乐 , 我就不想掩饰了 。 一定意义上说 , 是成功给了我一种勇气 , 坦然面对自己 。 其实童年也是一个人的故乡 , 童年不幸福不快乐 , 像一根尾巴 , 一辈子都剪不断的 。 你能剪断故乡吗?到天之涯它还在你梦里 , 魂牵梦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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