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网酿泉


_本文原题:酿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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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插图
照片为山里村海上日出 。
叶云飞摄

冬至后小寒前的一个清晨 , 明强带着我 , 从浙江省玉环市楚门镇山后浦15号出发 , 过南塘头路 , 进山谷 , 沿山路盘旋而上 。 我们看到了晨光中正在醒来的东海 , 又依次看到山腰上一间叫“古早”的农家厨房、一间叫“花涧堂”的民宿、一个叫“光阴故事”的地方——这些都是他在龙溪镇工作时的手笔 。 那个小小的酿酒坊 , 就窝在庙垟塘山坳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 , 正被蒸腾的糯米饭香笼罩 。
糯米从泉水里捞出来 , 倒进木蒸桶时的样子 , 像江南临近年关的一场小雪 , 薄薄的 , 瘦瘦的 。 半小时后 , 糯米从木蒸桶里倒出来时的样子 , 变成了江南的另一场雪 。 那像是立春时节阳光下的积雪 , 停在河堤上 , 雪白的 , 一层一层的 , 细看 , 有雪花六角花瓣一片挨着一片的痕迹 , 每一个极细微的镂空处 , 都住着一朵晶莹的阳光 。
糯米饭的香气 , 浓郁、湿润 , 让人觉得熟稔、安心 。 它来自土地 , 来自阳光 。 此刻 , 太阳正向古老的山里村撒下万道金光 。
炊饭 , 拉开了山里村冬酿的序幕 。 做酒人在木蒸桶底部摊上一块白纱布 , 倒入浸好的糯米 , 盖上竹斗笠 , 打开一大早就开烧的锅炉 , 蒸汽从木蒸桶下汹涌而上 , 将糯米“炊”熟 , 黏度恰到好处 。
酿酒坊的老师傅伊海说 , 要雪白的糯米 , 一粒坏米都不要 。
酿酒坊的总管灵江点点头 , 对 , 雪白的糯米 , 宁可贵点 。
泉水在一道斜坡下面 , 一眼泉亘古不断 , 即使山下的楚门镇旱了 , 这眼泉也从未断过流 。 浸米、洗米、炊饭、淋饭 , 用的都是这眼泉 。
伊海、灵江等七个汉子在蒸腾的热气中穿梭 。 蒸汽升到屋顶 , 凝结 , 雨一样滴落到他们头上 , 然后顺着脸上的沟沟壑壑往下淌 。 像蒸汽雨一样淌下来的 , 是七个男人的汗水 。
【人民网酿泉】七个做酒汉子 , 在热气蒸腾里默默配合着 , 最大的七十岁 , 最小的四十九岁 。

灵江将铁锹斜着插进糯米饭里 , 用力抬起 , 翻倒进大木桶里 。 铁锹收回 , 在一旁的小水桶里蜻蜓点水似地浸一下 , 以免糯米太黏 , 接着又插进糯米饭里 。 如此反复 , 使的是巧劲 , 从6点到11点 , 一刻不停 。
一桶饭一百四五十斤 , 一锹约十一斤 , 一桶饭约十二锹 。 深蓝色的工作服上 , 汗水印子从脖子后面往四周扩散 。
个子最高的做酒师傅全于 , 用带把的小水桶从地上的大水桶里舀起泉水 , 淋在糯米饭上 , 要五桶半冷水 。 然后从温水桶里舀起温水再淋四遍 。 他个子高 , 拎起水桶看着挺省力 , 但喧嚣的蒸汽声里 , 还是能听见他气喘吁吁 。
米好水好 , 还要手艺好 。 最要紧的是拌曲 。
上午九点钟的阳光照进酿酒坊 , 落在十几只巨大的褐色发酵缸上 , 泛起黑亮的光;落在稻草盖子上 , 泛起毛茸茸的金光 。 一个上身黑色背心、下身青色牛仔裤、脚穿黑色套鞋的平头壮汉 , 正在巨大的发酵缸边威风凛凛地拌酒母 。 四十九岁的永青伸出粗壮的手臂 , 将绛色的酒母撒到糯米饭上 , 然后一把一把将糯米饭搂近自己 , 用手掌连同手腕不停翻炒、抖洒 , 将结团的饭团揉松 , 否则酒母渗不透饭会馊掉 。 接着 , 他将糯米饭从缸底沿着缸身搭好 , 用竹刷子刷平 , 湿漉漉的糯米饭服服帖帖 。 然后 , 他在缸底掏出一个小碗大的窝 , 轻轻盖上稻草盖子 。
等他盖上最后一只缸的稻草盖子时 , 已是上午十一点 , 太阳从云层后一跃而出 。 他抬起头 , 闻到了糯米饭香里夹杂着另一些香味 , 有麦曲香、酒香、樟树香 , 还有饭菜的香 。
一小束极细微的阳光 , 穿透稻草盖某一个缝隙 , 潜入了酒缸内部 , 看见了一眼泉的胚胎 。 那眼泉 , 此刻如日出般静谧 , 以清冽、奇妙、淳厚、美好的形式 , 潜入时光之河流淌千年 , 见证甚至参与过多少风云变幻 , 多少沧桑传奇…… 分页标题
另一些极细微的阳光 , 照见了酿酒坊雾气蒸腾里一个个汉子健硕的身影 , 那曾在风浪里讨海、庄稼地里风吹日晒的身影 。 光影变幻中 , 肌肤黑亮 , 像是一幅油画 。
油画里响起男人们的歌声和说笑声 。 从冬至时节到次年四五月 , 山里村的酿酒坊瓦片上会飘出蒸腾的热气 , 亦会飘出一两句嘶吼:
“九月九酿新酒 , 好酒出在咱的手哇……”
随之飘出的 , 还有一阵阵笑声 。

月亮挂在大樟树上 , 看见小屋通往酿酒坊的斜坡上 , 摇摇晃晃走来它熟悉的守夜人 , 酿酒坊唯一的守夜人 。
六十九岁的伊海半夜一次次爬起来听酒 。 他敞着棉大衣 , 趿拉着棉拖鞋 , 睡眼惺忪 , 一路上 , 鼻子一直使劲吸溜着 。
他吸溜着所经之处的每一丝香气 。 从小屋到酿酒坊一百多米的斜坡上 , 他依次闻到了冬菊花的香、大樟树干燥的树皮香 , 和白天酿酒坊蒸腾的糯米饭香气截然不同 , 但他都喜欢 。
走进酿酒坊 , 他蹲下身子 , 将耳朵贴紧发酵缸 , 一个缸一个缸地听 , 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醪液的发酵声 , 是那种“节节声” , 像初春小雨打在文旦树叶上 , 很细很急;又像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青蟹在灶台下吐沫 。
如果缸料厚了 , 温度高了 , “节节声”便变得波涛汹涌 , 伊海就赶紧打开稻草盖子 , 耙几下 , 把气排出去 。 发酵期间的搅拌冷却 , 俗称“开耙” , 是整个酿酒工艺中的关键 。 一共二十几个缸 , 耙个把钟头 , 然后回小屋睡一会儿 。 有时候 , 醪液直接泛出酒缸 , 水舀都来不及舀 , 他就得每一个钟头都爬起来照看 。 等酒缸里“潜实”了 , 他的心才安稳 , 这时天也亮了 。
伊海是玉环岛第八代做酒人 , 祖辈从清朝开始做黄酒卖黄酒 。 从前从三角眼到楚门镇 , 要渡水 , 一家人摇着橹 , 船里满载黄酒过来卖给楚门人 。 后来 , 大伯和父亲先后成了楚门酒厂的掌门人 。 再后来 , 酒厂合并 , 改做啤酒了 。
海岛少年伊海继承了一手酿黄酒的好手艺 。 有一次他去外地 , 酒馆里的黄酒 , 他品来品去觉得贵 , 酒瓶是好看的 , 但才七两半 , 舌头都没打湿 , 农民哪里吃得起?回来他就拉着兄弟们说 , 我们自己做酒吧 。

现在 , 伊海爬上五米高的酿罐 , 打开铁皮盖 , 看到烟雾袅袅的酒的前身 , 仿佛他身后烟波浩渺的东海 。
伊海将目光收回 , 盖上盖子 , 看到梯子下废酒缸里的花草 , 都枯了 。 那些都是他种的 , 这阵子太忙 , 顾不上 , 只有一株红石榴 , 还结着几颗瘦弱的果子 。
不做酒的时候 , 伊海种花 。 酒是他最爱 , 花也是 。 他将一个个废酒坛叠在一起 , 下面挖个洞 , 满上土 , 从山里挖点野花 , 问农家讨点花枝 , 或从家里带点花籽 。 他会给树做造型 , 比如那棵石榴 , 像一只鸟 。 家里有一棵龙柏 , 他从山里挖来的 , 已经种了十五年 , 一有空 , 他就修修剪剪 , 楚门镇来人想买 , 他不卖 。
糯米完成发酵后 , 抽灌到这五只巨型酿罐里 。 三四十天后 , 先是变成豆青色 , 再变成琥珀色 , 变成金黄色则最好 。 至于如何变成金黄色 , 伊海说不清 , 只需按照家传的酿酒“老古法” , 从浸米开始 , 一步一步做好 。 他是老师傅 , 大家都听他的 。
小寒即将到来 , 一口装满酒的井 , 泛着微微的寒光 , 蓬勃的香气穿透寒意沁人肺腑 。 伊海手捻着酒舀三米长的铁丝长柄 , 将酒舀伸进埋在地下的酒井里 。
这是一舀新酒 , 他品出的却是老时光 。 他不知道关于酒的历史文化 , 不在乎人们把酒叫作玄和酒还是仙泉酒 。 传说玉环岛最高的大雷山头 , 从前有个和尚叫玄和 , 有一手酿酒绝技 , 后人就把他传下来的黄酒叫作玄和酒 。 伊海只知道 , 自己做的酒 , 不止海岛人 , 外地人也喜欢 , 他们就叫它“山里的酒” 。分页标题
他也不关心怎么卖谁来买 , 只管把酒做好 , 他自己吃着有数 , 好酒总有人要的 。

永青递给我半酒瓶盖子酒汗 。 七十度的酒汗 。
舌尖被小小地辣了一下 , 从舌根到食道到胃 , 一股热流一路山呼海啸 。
“酒汗” , 酒的精华 , 煮酒时一根管子通到一个小陶缸里 , 酒蒸汽凝结而成 。 永青他们煮了一万瓶黄酒才积聚成一小瓶 , 度数很高 。
整个下午 , 山里村都笼罩在浓郁的酒香里 。 傍晚时分 , 这七个汉子坐车到山下 , 回家 。
老章是这七个汉子的老板 , 但他却时常羡慕把日子过得“像蜜一样”的这帮老哥们 , 又恨他们啥都不着急 。 老章现在做物流了 , 但放不下酿酒坊 , 有时会陪明强过来转转 。 他俩一个是原来的村主任 , 一个是原来的镇干部 , 联手把山里村打造成了玉环岛人蜂拥而至的世外桃源 。 山民们也得了很多实惠 , 常常念叨他们 , 唤他们来玩 。 老章想在楚门和沙门菜场门口开个卖酒的店 , 把山里村的好酒和好山水一起分享给更多的人 。
做酒的汉子们不关心他的想法 , 也不关心卖酒的事 , 都他一人操心 , 他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他们的“保姆” 。 这帮汉子只管老老实实把酒做好 。
老章走上斜坡 , 踏过大樟树覆在地上的影子 , 听见了永青的大嗓门 , 然后听见了汉子们喧腾的笑声 , 正在老去的他们 , 快活得却像一群少年 。
老章想 , 日子不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吗?
《 **** 》( 2020年05月09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