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叶杨莉:同舟 | 新刊


_本文原题:叶杨莉:同舟 | 新刊


作者用独特的角度讲述了两个在北京打拼多年的青年 , 他们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 , 令人感慨 。
作者简介:叶杨莉 , 1994年生于福建永安 , 已在《青年文学》《西湖》《萌芽》《青春》等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若干 。 现居上海 。

当代叶杨莉:同舟 | 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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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舟(节选)
文 | 叶杨莉
有人在屋外敲门 , 先是细密的鼓点 , 接着便雷声阵阵 。 屋里灯是亮着的 , 我那时刚醒来不久 , 正躺着玩手机 。 敲门声激得我鲤鱼打挺 , 匆忙套上床边黄色的罩衫 , 踉跄走到门边 。 门外是几个身穿制服的人 。 他们说 , 请出来 , 昨晚有群众反映丢东西了 , 我们要排查 。 说完作势就要进来 。 我的屋子很小 , 只容得下两三个人 。 我无处可站 , 只好捏着手机 , 先走出去 。
出了门我只能任人差遣 。 门外有人让我下楼 , 态度蛮横 。 我和邻居们排着队走下去 。 楼下已有十多人 , 和我一样 , 只穿着拖鞋和睡衣 。 我们睡眼惺忪 , 蓬头垢面 。 吕家营临近午后的阳光晃得我有点眼晕 。 我们一直退到了街道上 , 一双手伸了出来 , 把这排公寓楼下的铁门锁紧 。 我们茫然地看着彼此 , 一头雾水 。 有人开始敲打铁门 , 冲着楼上大喊 , 铁门被震得晃动起来 , 声音也被弹了回来 。 我开始寻找认识的面孔 , 移动脚步 , 靠近了同楼的王师傅 。 我们本来并不熟悉 , 仅仅聊过几次而已 , 他夜里在这路上卖狼牙土豆 , 每一支都像一个金黄色的螺旋钢叉 。 有段时间 , 我疯狂迷恋油炸的味道 , 举着王师傅的狼牙土豆招摇过市 。 他看我一人住在这地方 , 偶尔也和我闲聊几句 。 他早已成家 , 老婆孩子都在老家 。 他的收入不低 , 一个月能挣到万把块钱 。 可他还住在这里 , 把钱寄回了老家 。 他露出来橙黄色的牙齿 , 朝我笑 。
假的协警 。 他说 , 这房子的房东欠了几十万块钱 , 把我们都卖了 , 现在楼上是债主 。
我全身的汗毛立了起来 。 这一带的房子都是违章建筑 , 小偷经常出没 。 协警排查 , 我不意外 。 房子也不是不好 , 月租便宜 , 这就是最大的好处 。 另一个好处是蟑螂、蜘蛛多 , 抓虫子我能抓出一身汗 , 天冷下来时 , 刚好和没有空调这个问题抵消了 。 我没什么好偷的 , 也没什么好被偷的 。 身正不怕影子斜 , 我才让他们进了屋 。
此刻 , 有人站着大喊 , 你们怎么回事啊?我的东西还在里面啊?
楼上有人回应 , 你的东西 , 你的东西找你房东要去 , 房东把房子押给我了 , 这里都是我的 。
有人嚷着要报警 。
报警吧 , 我还求你们了 , 让警察抓那个逃跑的人 , 让他赶快还钱 , 是房东坑了你们 , 不是我们 , 我们也是被骗的 。
眼前只有一扇铁门 。 人群纷扰半天 , 只能四散开去 。 街对面的小卖部接纳了我和王师傅 , 老板娘给我们递了两张小板凳 。 我选了两袋面包 , 肉松沙拉酱挤成一团 , 油从塑料袋的缝隙里渗了出来 。 我掏出手机 , 扫了扫桌上的二维码 , 也替王师傅付了钱 。 啃着面包 , 我一瞬间想 , 干脆什么都不要了 , 直接坐到火车站 , 买张车票回家 。 有手机就够了 。
你的身份证啊 , 身份证还在里面 。 王师傅提醒我 。 我的劲头就泄了一半 。 他安慰我 , 等吧 , 他们扣着我们的东西没有用处 。
王师傅脚边有他唯一比我多的身家 , 一袋土豆 , 七零八落 。 他用衣角抹了抹脸上的汗 , 低头玩起了手机里的消消乐游戏 。 几个圆球一碰 , 手机发出欢呼的童音 , 他的时间在消除声中飞速流过 。 但我的时间停滞了 , 街边玻璃照出我这天的模样 , 我正装在橘黄色的睡衣里 , 就像一颗滚在路边的土豆 。分页标题
夜幕一点一点挪来 , 铁门松动了 , 齐刷刷出来了好几人 。 他们拿着喇叭说话 , 让人们拿着租房的押金单子过来 , 凭单子来取行李 。 我两手空空 , 但也挤了进去 。 这次我一声不吭 , 把我的东西取了就走 。 我回头想找王师傅 , 但一直没瞧见他人 。 等了半天 , 才看到他空着手出来 , 向我招手 。 他问我 , 你走去哪呢?
我说 , 我去找我朋友 , 刘连峰 。
他哎的一声 , 好像心领神会 。 赶紧搬走吧 , 租个贵点的 , 别再受罪了 。
最后一句话揉到了我的心头 , 我拖着箱子往前走 , 回头看 , 王师傅冲我摆摆手 。 再回头 , 他的身影被路灯光簇着 , 好像一只漂着的小舟 。
我的朋友刘连峰在电话那头说 , 卢大力 , 你现在才联系我?你这种情况 , 白天就应该告诉我 , 我早就可以替你想办法 。 这句话他一直念叨到我进门 , 像水果店门口放着的复读机喇叭 。
刘连峰现在的新家估摸着有三十平方米 , 电梯公寓 , 一开门 , 亮堂堂的吊灯就刺进双眼 。 玄关处很窄 , 他主动帮我抬行李 , 粗壮的手臂一伸 , 轻柔地提起 , 迈着小碎步往后退 , 也不知是怕碰了我的箱子 , 还是怕碰了柜子和墙 。 我们两人一前一后挪进屋子 , 我杵在房间中央 , 瞥见地毯和茶几 , 和一张看上去就柔软的床 。 我一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该怎么安放 。
卢大力 , 以后你早点告诉我 , 我给你想办法 。
他又一次提到了“想办法” , 沾着点别扭的江湖气 。 仿佛只要我需要 , 他就能帮我争口气 。
我没吭声 , 只是打量他的房间 。 我承认我有些嫉妒 , 关键是他住这里 , 每月租金和我那破房子差不太多 。 还是他比较有一手 。
你先住我这 , 住到你方便 。 他终于换了句实在话 。
几个月前 , 他住的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区 。 每个月比我稍贵一些 , 一千二一个月 。 押一付三 。 房东领他看房时 , 他手头比我还紧 , 软磨硬泡让房东通融他押一付一 , 还得找我借四百 。 那段时间 , 我身上还揣着卢玉琴给我的两千块钱 , 就大方给了他 。
一个月后 , 我见他主动联系我 , 还以为要还我那四百 。 那天傍晚 , 他来到我那破房子楼下 , 提着行李箱 , 全身脏兮兮 , 像一个难民 。
我说 ,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刘连峰有气无力 , 别说了 。 我再三追问 , 他才讲了事情经过 。 原来那房东是个狠人 , 第二月就逼他把押一付三剩下的二给补了 , 他当时工资还没拿到手呢 , 就想继续用拖延战术 。
我老板还拖着我呢 , 我拖拖房东没啥吧?刘连峰反问我 , 我没说话 。 他便继续:结果这王八蛋说 , 你没钱就滚出去吧 。 我装孙子一样客客气气给他说话 , 他居然骂我 , 我就和他对骂起来 , 在微信里 。 骂得爽了 , 我说老子可以搬 , 你把我押的那一月房租还给我 。 发出去才发现他把我微信给删了 。
下班回去后 , 刘连峰看到自己的东西全部被丢到公用客厅里 , 散落一地 。 他去开房间的门 , 发现锁也被换了 。 他默默收拾了半小时行李 , 接着便走到厨房里洗手 。 洗完手 , 他从垃圾桶里翻出一个废弃的塑料瓶子 , 往瓶子里倒灶台上的酱油和醋 , 用剪刀在瓶身上戳了几个洞 。 他走到他曾住过的房间门口 , 用力朝着大门一踹 , 门竟然被踹开了 。 天助刘连峰也 。
他讲到这里我就开始笑 , 他没搭理我 , 继续往下讲 。
踹开门后 , 刘连峰开始朝着房间的墙上泼洒酱油 。 黑色的液体流了一地 , 沿着床板往下滴落 。 他还是气难消 , 就干脆踩上床 , 蹦到床板开裂 。 其间他好像听到了隔壁有动静 , 这时才如梦初醒 , 赶紧跑出门 , 拉着行李往外奔 。 往外奔的时候他似乎听到有人喊他 , 吓得他脚下生风 。 他没头没脑朝着小区外狂奔 , 心头只有一个念头 , 这会那王八蛋要是抓到他 , 他小命难保 。 一路冲进地铁里 , 如水滴掉回大海 , 他才松了口气 。分页标题
地铁里 , 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他几眼 。 他不客气地反瞪回去 , 看什么看?老子刚刚和恶势力斗争了一番 。 他当然不敢把这话对陌生人说出口 , 只能把气从眼眶里向外撒撒 。 之后 , 他便低头刷起手机 , 看到我的聊天窗口 , 食指一点 , 就来向我求助 。
那天听完他的经历 , 我只能把四百块钱咽了下去 。 看他浑身狼狈 , 我一边笑他 , 一边挽起袖子 。 当晚我就收拾了屋子 , 在地上铺了条毯子 , 让他睡在地上 。 但那一晚 , 我俩都睡得不踏实 , 黑暗里 , 能听得到他翻来翻去 , 不到半个小时 , 他跳了起来 , 把我吓了一跳 。 他嚷嚷着一只蟑螂爬过他的枕边 , 我只好开灯 , 两人一起逮蟑螂 。 蟑螂在我们那可多了 , 北京的蟑螂体积不过南方的一半 。 其间我还说 , 我俩性别应该反一反 。 第二天睡醒 , 他就开始找新房子了 。 等他找到新房子 , 收拾行李搬出去时 , 我也松了口气 。
我那时候没有想到 , 风水轮流转我俩 。
他欠我的那四百块钱 , 后来变成了几顿夜宵 , 似乎已经烟消云散 。 但他偶尔还会提起 , 说在北京 , 他最信任的人就是我 , 否则 , 为什么第一个联系的是我?听了这话 , 我也脑子一热 , 来者不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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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叶杨莉:同舟 | 新刊】刘连峰拖出了房间里的一张榻榻米 , 说床让给我睡 , 这当作他的床 。 榻榻米 , 这是以前我几乎不会用的词语 , 听起来很时髦 。 他说 , 这榻榻米是从宜家买的 , 宜家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 , 也是一个很时髦的地方 。
这榻榻米看上去像一张可以坐两人的沙发 , 我忍不住上手摸摸 , 手感滑滑的 , 价格应该不便宜 。 他左右一折腾 , 榻榻米乖乖地躺好铺平 , 就成了一块正方形的垫子 。 我站在一旁 , 啧啧称奇 。 那晚我连冲澡的力气也没有了 , 换了件长袖长裤睡衣 , 四仰八叉就躺上了他的床 。 他的枕头带着他的味道 , 腥腥的 。 这家伙睡觉一定还流口水 。 我把头往下挪了挪 , 味道就淡了一些 。
等我俩都各自躺下 , 刘连峰好像还处在兴奋状态 , 没停下嘴 。 他说他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 那破房子住不久的 , 千万不能把那里当作落脚点 。 我说 , 其实没那么糟糕 , 邻居都挺好 。 他说 , 也就你敢住 , 换一般小姑娘 , 跑都来不及 。 我说 , 我不是一般小姑娘啊?他说 , 你不废话吗?没人敢用一般来形容你 , 你是一百般的大姑娘 。 他这话 , 我分辨不出来 , 是损的含意多 , 还是损之余 , 有那么一点夸奖 。
算起来 , 我和刘连峰也认识十来年了 。 初中我们一个班 。 他那时整个人猴猴的 , 活蹦乱跳 , 体积是现在的二分之一 。 我们本来不熟 , 就一次早读课前 , 门锁坏了 , 刘连峰正在使劲扒着那已经朽了的木质窗框 。 我当时将身子往门一撞 , 就把门撞开了 , 他像条泥鳅一样滑进教室 , 赶在早读课前把要交的作业抄好 。 但从此 , 我也多了一个名字 , 卢大力 。 很快 , 名字就传遍了年级 , 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 有段时间我刚要坐下板凳 , 就有人一惊一乍 , 说这板凳要塌 。 当然很多时候 , 这一惊一乍的人就是刘连峰 。
如果年纪再小一点 , 我能追着打他 , 可以把他追出了楼 , 追到校门口 。 但上了初中以后 ,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 反而不敢追着人跑了 , 胸部有点沉甸甸的 , 也跑不动了 。
因为这个绰号 , 初中一大半时间 , 我都恨他恨得牙痒痒 。 好在全班同学 , 待见他的也没几个 。 有一次他惹了祸 , 被人堵在一楼暗角处揍了一顿 。 那天我刚好经过 , 揍的人散去后 , 他的头还卡在铁门栏杆里 。 这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 我们俩谁都没再提过 , 但我们俩也从来没有忘记 , 是我把他的脑袋从栏杆里拔了出来 。 大概脑袋被栏杆一挤 , 刘连峰突然开窍了 , 不再去难为我 , 也开始用点功学习 。分页标题
那时候流传着一句话:“考进一中 , 人生就能活得对 , 考不进一中 , 这辈子都掉了队 。 ”我至今也能脱口而出 。 不过中考我们都考得不大好 , 没有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 , 去了三中 , 不同班 。 刘连峰也在那时开始蹿个 , 像一棵春苗 , 拔地而起 , 既竖着蹿 , 也横着蹿 。 他身上有了一些变化 , 就像刚上初中 ,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身子沉了起来 , 他的身子也墩了许多 , 好像有些重量压在他身上 , 走起路来 , 一步一步 , 要往地里戳个洞 。 他的脸上冒了许多痘痘 , 话也少了一些 。 不过这种变化是悄悄累积的 , 平常没啥 , 偶尔走廊上遇到 , 才发现他又大了一圈 。
高考时我们考得还行 , 但也就比本科线高一点点 。 卢玉琴问我想不想复读 , 我犹豫了好久 。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 就这么几分 , 我还得再花一年 。 我不想再读一年书了 , 怕一年后还掉下那条线 。 我看刘连峰就屁颠屁颠去北京上学了 , 和卢玉琴吵了半天 , 我也就去读书了 。
去年我一毕业到北京 , 刘连峰来给我接风洗尘 。 我俩发现 , 彼此竟然还挺聊得来 。 也是在那一晚 , 他对我说了许多 , 掏心掏肺那种 , 我挺意外 。 他说他家里头还有一个姐姐 , 他是家里意料之外的惊喜 , 但也因为他这么个惊喜 , 家里开始一直走下坡路 。 小时候他不知道 , 家里人把他快宠上了天 。 但也是十几岁的某一天 , 他知道了一些事情 。 他一度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 。 他想 , 我为啥要出生呢?左邻右舍都说 , 是他害父母丢了水泥厂的工作 , 害他们家这十几年都境况不行 。 他说这个问题特别折磨他 , 直到现在 , 偶尔他还会觉得 , 他的存在就给周围人增加了负担 , 没啥别的价值 。
我就安慰他 , 你看你现在出息了 , 都敢跑来首都闯 。 当年我们那届敢来大城市的 , 要么成绩特别好 , 要么家里很有钱 , 如果不是你 , 我还不敢来 。 刘连峰听了这话 , 心里好像舒服了不少 。 那晚我也说了一整年最多的话 , 不知是安慰他 , 还是安慰自己 。 聊到最后 , 刘连峰打着哈欠问我 , 当年大家说的那句 , 到底什么是掉了队啊?我们掉队了吗?
你什么时候准备关灯?我问刘连峰 。
等下 , 等我剪完脚指甲 。 他坐在榻榻米中央 , 架着脚 , 也不知在扯着皮 , 还是翻着趾甲 。 我稍微抬点身体 , 看得到 , 他几只脚趾都血红血红的 。 太碍眼 , 我赶紧移开眼睛 。
你现在还在那奶茶店打零工?没别的活了?刘连峰没有抬头 。 我知道 , 第一次和他讲这工作时 , 他就对这个工作有些不屑 , 嘴角一直往下瘪 。
是啊 , 还在啊 。 刚来北京时 , 我面试了几家公司 , 没有一家看得上我 , 只有一个什么网络公司有点戏 。 那网站的名字 , 我现在要仰着脑袋想半天 , 娱圈网还是星圈网 , 都想不起来是哪个 。 我来北京后 , 先在那家名字总想不起来的公司待了两个月 。 这公司做的是啥?几个人往电脑桌前一坐 , 东拼西凑写出了一篇文章 , 传到一个平台上 , 再想个有趣的标题 , 怎么夸张 , 怎么反差 , 就怎么来 。 娱乐新闻 , 专攻那些流量明星 。 有人上来留言说平台抄袭 , 言语还挺难听 。 当然 , 留言里就没有好听的话 , 时常就有一堆粉丝上来谩骂 。 老板说 , 有人讲抄袭 , 不要和他闹 , 道个歉删了文章就好 。 没太大技术含量 , 但也需要动动脑子 , 这份工作我很快就上手了 。
但一个月不到 , 老板觉得我的工作量不够饱和 , 额外给我增加工作 。 老板把我拖进几个微信群 , 群里成员都是公司附近大学城的大学生 , 美其名曰“资源群” , 线上新媒体传播 。 我所做的 , 就是每天要定时在群里发些广告 , 群生群 , 生得蛮快 。 做得最好的是一个水果店开的群 。 老板明天上午八点在群里发当天的水果菜单 , 一天分四五批专门往几个宿舍楼送水果 , 价格比线下店铺便宜 。 大学生爱吃水果 , 尤其女孩子 , 每天群里都有大量消息 。 当然也有混进发广告的 , 我得第一时间把这些人踢出群 。 我有时候顾不过来 , 就把刘连峰也拉进了几个群 。分页标题
两个月后 , 我离开了这个公司 。 和刘连峰说 , 我看老板最擅长的事情 , 就是拉着员工当骡子使 , 恨不得把你二十四小时都安排好 , 啥都让你干 , 然后让你画饼充饥 。 但刘连峰说我没有眼力见儿 , 不懂得职业规划 , 他说 , 你看 , 通过这些资源群 , 交到了多少朋友 , 都是资源啊 , 未来事业的资源 。
我中间也换过一两家公司 , 都没做多久 。 这些明明快破产的创业公司 , 看到我的学历也皱眉头 。 一开始打发我去做跑腿的活 , 看到我会写点东西 , 才给了我一个工位 。 看我不爱说话 , 断定我不会和人打交道 , 最后交给我的还是线上的杂活 , 没过多久 , 各种方式暗示我走人 。
再后来 , 我就去奶茶店打零工了 , 那是我声音最嘹亮的时刻 , 我挺喜欢 。 大声而机械地喊出“欢迎光临” , 盯着五颜六色的食物 , 我心情蛮好 。
拜托 , 你在一线城市 , 麻烦你用用这里的资源 。 你对着吃的东西 , 整得像个机器人 , 能学到什么啊?果不其然 。
我说不过他 , 也没想说过他 。
那你那份未来事业 , 搞得怎么样了?我的话里有点嘲讽意味 , 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出来 。
很好啊 , 他说 , 还故弄玄虚压低声音 , 新公司现在很不错 , 离时尚圈和文艺圈都很近 。
现在我俩待在一起 , 反差倒是分明 , 一个垂头丧气 , 一个意气风发 。
和你妈说你又搬家了没?他问我 。 哪壶不开提哪壶 。
说了 , 来的路上就说了 , 她又不搭理我 , 说要找我借钱 , 一张口三千块 , 她要组团去内蒙古 , 还包吃住 。
你现在哪有钱啊?
是 , 所以没等她说完 , 我就挂了电话 。 我没有和刘连峰说 , 那时 , 我刚和王师傅告别不久 。 挂了电话 , 我茫然看向四周 。 打这个电话的初衷 , 我一时不确定 , 是确实想找她借钱 , 还是给她机会较这一场劲 。 我拖着行李大踏步往这条街的尽头走 , 心里有种就义的快感 , 远离她 , 让她看不到我的狼狈 。 我睁着眼睛辨认方向 , 却看见离我几步远的灯光竟然闪了起来 , 那点光亮左摇摇 , 右晃晃 , 一会变得更大 , 一会缩成了小点 。 是我眼里涌出的液体改变了它的形状 。
刘连峰按掉了灯 。 灯暗后 , 那一晚是我在他床上翻来翻去 。 临近清晨 , 我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 也怪刘连峰最后提到了卢玉琴 , 梦里 , 我还握着卢玉琴挂来的电话 , 她的声音正源源不断从那头传来 , 直到我被刘连峰的动静吵醒 。 我条件反射去摸手机 , 荧幕的光穿过我厚重的眼皮 , 眼睛发酸 。
五点三刻 , 刘连峰已经换上一套整洁的衣服 , 人模狗样 。
这么早 。 我从喉咙里掏出沙哑的一句 。
不早了 , 你想想 , 我要从这边枣园出发 , 到北京南站 , 再到大望路 , 一共十几站 。 你知道四号线吧 , 一到上班时间 , 能把人挤成鼻涕虫 。
累不死你 。 我举起手 , 刺眼的灯光在上头掀开我的被子 。 想起醒之前 , 卢玉琴的声音好像变得哽咽 , 我转头想再进入梦里 , 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 但已经续不上了 。
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 见我醒了 , 刘连峰还想再教育我几句 。 你要看这个行业有没有前景 , 也不能只打零工 , 勤快点 , 要往上面走 , 不然你留这里干吗?
我的脑子没到午时 , 也没有开张 , 于是转过身 , 假装睡意蒙眬 。 压着左耳 , 声音进不来了 , 但也有几句话顺着右耳滑进来 , 一路钻进胸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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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连峰下班回来 , 看到我和他出门前看到的没有分别 , 连连哀叹 , 像一个唠叨的女人 , 数落着自己不争气的孩子 。 我有些惭愧地从他床上爬起来 , 丢开发热的手机 。 他掏出一个打包盒 , 里面是比萨 , 已经凉了 , 上面青椒西红柿鸡块融在一起 , 形状怪异 。 即便如此 , 我的眼睛也朝着它放出光芒 , 唾液开始分泌 。 特地给你留的 , 刘连峰瞥了一眼垃圾桶 。 里面有几个零食袋 , 是我一天的进食 。分页标题
你傻呀 , 连外卖也不点?
没胃口 。 其实是没钱 , 能省一点省一点 。 他看我一副没有志气的样子 , 倒也一句话没说 , 开始收拾屋子 。 昨晚我过来得急 , 他的房间不大像迎客的样子 。 我突然有点忐忑 , 高中三年 , 我只见过他发一次大火 , 据说是课代表为了找个他的作业 , 把他桌上的书全部弄乱 。 他这人也挺规整 , 东西该放哪放哪 , 不知道我有没有把他的东西弄乱 。
这房子其实是我一朋友的 。 刘连峰一张口 , 一天在外头积攒的北京味就往外涌 , 他也够义气的 , 让我住这么一好位置的房子 。 他不定期会过来 , 咱也不能让他看到屋子一团乱吧 。
咱 。 他这话已经默认我会在他这住一段时间了 。 或许也是瞧见我这状态 , 他默认了 , 我实在不会有动力再去找个新房子 。
扫地的间隙 , 他抬头看了一眼我 。 有些工作 , 你可以试着做一些 , 你不想出门 , 可以做些事情 。 像我朋友他们现在在创业 , 做内容 , 缺的也是内容 , 现在可是内容时代 。 你不是做过网站编辑 , 有经验吧?这行现在赚很多 。
我一声不吭 , 只是起身 , 给他搭了把手 。
刘连峰不知道 , 我还在投简历 。 即使在奶茶店 , 捧着铁杯 , 手摇奶茶 , 我也时常在想 , 在这段没有看手机的时间里 , 会不会有一个面试邀约进了我的手机 。 我的手隔着铁杯摸到冰块 , 皮肤里头有股劲头在蹿 , 神经跳动 , 心跳加快 。 在我下次拿起手机时 , 一个新的阶段到来了 , 这种可能就隐藏在下一刻 。
当然 , 更多时候 , 手机里没有任何回音 。 闲下来时 , 我偶尔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写点东西 , 一天一段这种 。 纯粹当作记录心情 , 之前在某家公司 , 我还真的写过点东西 。 说是软文 , 讲一个故事 , 里头埋点线索 , 在结尾处一转 , 把那商品做个详细介绍 。 那篇软文点击率挺高 , 但底下总有人在骂 , 说前面看得眼泪汪汪 , 后面受到了欺骗 。 我被骂得怕了 , 看到“取关”两字就想起老板的脸 , 看到“新媒体运营”的招聘就有点怵 。 但我一不会画画 , 二不会编程 , 三还不善于忽悠人 , 哪家公司要我呢?
我还赖在北京 , 一部分原因在卢玉琴 。
卢玉琴就在距离我两千公里的地方 , 暗暗窥视着我 。 我在北京的一举一动 , 她都了如指掌 。 白天 , 我从刘连峰的床上下来 , 脚趾撞到床脚 , 脚尖像被钝器一击 。 我一动不动 , 发出无声的呻吟 , 任着痛感越积越多 , 等它自动退散 。 整个房间静悄悄的 , 没有一点声音 , 时间终于带着那痛感退潮一样散去 。 卢玉琴就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我 。 疼吧 , 你活该 。
卢玉琴有时也会对我细言细语 。 她会说 , 你不走不就可以了?像卢玉琴她爸对她说的那样 , 你不走不就可以了?
……
(精彩全文见《当代》2020年3期)
原刊责编:孟小书
本期微信编辑: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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