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

这些年，我基本上已经变得极其冷漠了，很少有什么会打动我。这是因为我去过太多次大凉山，我见到过太多大家从未见到过见过的贫困的缘故。我曾经在小说《索玛花开》写过过生日想吃一顿土豆蘸白糖的孩子，我写过祖孙三代吃野菜，更写过残疾的父亲带着不会说话的女儿赤脚站在冰冷的土地上，而这些形象都不是我编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的。想吃土豆蘸白糖的孩子已经死了，他叫沈幸福；祖孙三代吃野菜的奶奶叫马海伍机；残疾的父亲叫黑日达史。任何人整天在那种环境下浸染贫苦，心都会变得坚硬。但是，这两天，还是有一则视频深深刺痛了我。这是一个农村光棍老汉卖核桃的视频，老汉衣着破旧油腻，牙齿也掉了，人瘦瘦的。我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但是，我估计他肯定没有我大。我1965年出生，现在已经55岁了。但是，如果我俩站在一起，估计会显得比他年轻很多。他家里黑乎乎的看不出有什么家私，视频也没有家里的全景，估计基本上属于家徒四壁。光是这个可能不能刺激我，而是他跟拍视频的小姑娘的对话让我心痛。小姑娘问大爷核桃怎么卖？大爷说没人要，意思是我们这里这玩意儿多了去了，卖不掉的，也没人要。小姑娘看了看老大爷的饭锅，里面是一屉已经长毛的干粮，黄黄的，貌似玉米面或者小米面做的。小姑娘说：不能吃了，都长毛了，发霉了都。老大爷说：能吃，把毛抠掉就能吃，没事。小姑娘和老大爷聊天，问：您有什么愿望啊？老大爷说，我有啥愿望啊？人啊，总不能想明个，想明个有肉。有饱饭吃能活着，还能有啥愿望啊？

小姑娘要买大爷的核桃，全买，大爷搬出自己的核桃。过称， 74斤多，不到75斤。小姑娘说75斤，老大爷不肯，非说是74斤不到75斤，亏着不少呢。小姑娘说：80吧，别75了，凑个整得了。老大爷坚持说74 。小姑娘说：啥80啊，按100算得了。老大爷数度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一直强调：不行， 74 ，就得按74……呜呜呜呜……就得按74……呜呜呜……小姑娘说按100 ，大爷越坚持74；大爷越坚持，小姑娘就越涨斤数...... 终于，大爷败下阵来。我知道，他不是不想坚持，而是语塞，说不出话来了，只剩下哭了。我都说过了，长期在大凉山行走的我早已经心硬如冰，但是，看了整个视频，我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我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考上哈师专，从农村爬出来，我现在会怎么样？我老家那里，很多跟我同龄的人，其实日子过得并不比这个大爷强多少。我如果窝在老家，我能娶上媳妇吗？我现在整天吃什么？大爷的生活现状真的让我心碎，他的那锅发了霉主食，非洲人会吃吗？死活不会吃的。可是，非洲人有人援助，大爷有人援助吗？他甚至不一定有低保。因为在农村，你懂的，你如果不是村干部的亲戚，你就是穷死也不一定有低保。杨改兰不就是因为低保被取消才走上绝路的吗？大爷说不能天天想着吃肉我理解，肉太贵了，他吃不起。可是，最起码他应该有干净的食物吧？吃发霉的食物中毒怎么办？人到了大爷这种卑微的地步，还能有什么愿望？能吃饱就是他最大的愿望。大爷平时主要靠捡破烂为生的，在农村，他一天能赚多少钱？能赚二十块吗？不一定，农村有多少破烂？尤其是大爷在跟小姑娘对话的时候的那种善良，真是让我心酸不止。困境。大爷生存的困境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生活在灰暗地带的人群的现状，他们进退维谷，毫无希望。他们从未被人关注过，他们被轻视被忽略，他们的生命毫无价值。对于社会，他们是什么？对于他们，社会又是什么？中国底层人民为什么毫无价值？很简单，他们没有任何可以改变自己困境的能力与机遇。我有微博的时候无数次说过，如果大凉山的森林、水电、矿产、药材属于他们，他们不敢说是世界上最富有的，肯定不会是最贫困的。有次我走几十里山路去一个村，走路的时候，不断有山下矿山的爆炸声传来，我就想：如果这个矿山不是国有的，而是这个村的，他们这个村子的人整天躺在那里睡大觉也会有很好的生活啊？可是，大凉山的人什么都没有，一切能换来钱的东西都是国家的，而国家在拿这些东西赚钱的时候甚至连个打工的机会都不给他们，他们能不穷吗？咱们再说这个大爷，他为什么穷？仅仅是因为他的核桃卖不出去吗？错了，他穷是因为他不掌握任何资源。他如果有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敢让他过这种日子吗？敢让他吃发霉的食物吗？很多人在观察我们的社会的时候，总是在关注那些宏大叙事，有谁会关注草民的疾苦？他们为什么不关注草民？因为草民决定不了他们的升迁，决定不了他们的前程，关注他们干嘛？当我们的底层对某些人的前程没有任何的帮助，他们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部分，甚至可能会成为这个社会的累赘甚至是污点。那么，这样的生命就是轻如鸿毛。但是，当这样的生命得不到任何的关注，没有任何的资源，对于生命本身来说，他们的存在就会变得沉重无比。这样的生命，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愉悦、性、艺术、理想......等生命要素的追求，剩下的只有苟延残喘，只有不死。这样的生命绝对不再会体会到世界的美好，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这种生命，对于他们，只是痛苦以及更沉重的痛苦。我这篇文章的题目取自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但是，我对生命之重之轻的理解却与他绝对不同。在国外，所谓的生命之轻重，那不过是人对心灵的意义的追寻而已。但是，对于我们这里，生命的轻重却意味着生命本身的存在与否。生命到底是什么？对于我们这个社会中千千万万像大爷这样的生命来说，他们的生活对于我们来说幻如隔世；而我们的生命对于他们来说，那又是遥不可及。什么是重，什么又是轻？对于很多人来说，大爷的哭泣甚至不如一只贵宾犬的感冒时的呜咽；对于很多人来说，大爷存在与否，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们总认为“重”比“轻”好，因为重总意味着冠冕堂皇的，而轻是被驱逐的，被忽视的，因为它真实却丑陋。可是，我要说，排斥了“轻”则排斥了真实的人本身，这种排斥是无情而无耻的。分页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