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选读】中国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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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道|【选读】中国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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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 , 吴趼人(1866-1910)著 , 计108回 。 这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 。 它通过主人公九死一生从奔父丧开始 , 至其经商失败为止所耳闻目睹的近200个小故事 , 勾画出中法战争后至20世纪初的20多年间晚清社会出现的种种怪现状 , 所反映的社会生活范围比《官场现形记》更为广阔 。
上海地方 , 为商贾麇集之区 , 中外杂处 , 人烟稠密 , 轮舶往来 , 百货输转 。 加以苏扬各地之烟花 , 亦都图上海富商大贾之多 , 一时买棹而来 , 环聚于四马路一带 , 高张艳帜 , 炫异争奇 。 那上等的 , 自有那一班王孙公子去问津;那下等的 , 也有那些逐臭之夫 , 垂涎着要尝鼎一脔 。 于是乎把六十年前的一片芦苇滩头 , 变做了中国第一个热闹的所在 。 唉!繁华到极 , 便容易沦于虚浮 。 久而久之 , 凡在上海来来往往的人 , 开口便讲应酬 , 闭口也讲应酬 。 人生世上 , 这“应酬”两个字 , 本来是免不了的;争奈这些人所讲的应酬 , 与平常的应酬不同 。 所讲的不是嫖经 , 便是赌局 , 花天酒地 , 闹个不休 , 车水马龙 , 日无暇晷 。 还有那些本是手头空乏的 , 虽是空着心儿 , 也要充作大老官模样 , 去逐队嬉游 , 好象除了征逐之外 , 别无正事似的 。 所以那“空心大老官” , 居然成为上海的土产物 。 这还是小事 。 还有许多骗局、拐局、赌局 , 一切希奇古怪 , 梦想不到的事 , 都在上海出现——于是乎又把六十年前民风淳朴的地方 , 变了个轻浮险诈的逋逃薮 。
【张道|【选读】中国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这些闲话 , 也不必提 , 内中单表一个少年人物 。 这少年也未详其为何省何府人氏 , 亦不详其姓名 。 到了上海 , 居住了十余年 。 从前也跟着一班浮荡子弟 , 逐队嬉游 。 过了十余年之后 , 少年的渐渐变做中年了 , 阅历也多了;并且他在那嬉游队中 , 很很的遇过几次阴险奸恶的谋害 , 几乎把性命都送断了 。 他方才悟到上海不是好地方 , 嬉游不是正事业 , 一朝改了前非 , 回避从前那些交游 , 惟恐不迭 , 一心要离了上海 , 别寻安身之处 。 只是一时没有机会 , 只得闭门韬晦 , 自家起了一个别号 , 叫做“死里逃生” , 以志自家的悼痛 。 一日 , 这死里逃生在家里坐得闷了 , 想往外散步消遣 , 又恐怕在热闹地方 , 遇见那征逐朋友 。 思量不如往城里去逛逛 , 倒还清净些 。 遂信步走到邑庙豫园 , 游玩一番 , 然后出城 。 正走到瓮城时 , 忽见一个汉子 , 衣衫褴褛 , 气宇轩昂 , 站在那里 , 手中拿着一本册子 , 册子上插着一枝标 , 围了多少人在旁边观看 。 那汉子虽是昂然拿着册子站着 , 却是不发一言 。 死里逃生分开众人 , 走上一步 , 向汉子问道:“这本书是卖的么?可容借我一看?”那汉子道:“这书要卖也可以 , 要不卖也可以 。 ”死里逃生道:“此话怎讲?”汉子道:“要卖便要卖一万两银子!”死里逃生道:“不卖呢?”那汉子道:“遇了知音的 , 就一文不要 , 双手奉送与他!”死里逃生听了 , 觉得诧异 , 说道:“究竟是甚么书 , 可容一看?”那汉子道:“这书比那《太上感应篇》《文昌阴骘文》《观音菩萨救苦经》 , 还好得多呢!”说着 , 递书过来 。 死里逃生接过来看时 , 只见书面上粘着一个窄窄的签条儿 , 上面写着“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 翻开第一页看时 , 却是一个手抄的本子 , 篇首署着“九死一生笔记”六个字 。 不觉心中动了一动 , 想道:“我的别号 , 已是过于奇怪 , 不过有所感触 , 借此自表;不料还有人用这个名字 , 我与他可谓不谋而合了 。 ”想罢 , 看了几条 , 又胡乱翻过两页 , 不觉心中有所感动 , 颜色变了一变 。 那汉子看见 , 便拱手道:“先生看了必有所领会 , 一定是个知音 。 这本书是我一个知己朋友做的 。 他如今有事到别处去了 , 临行时亲手将这本书托我 , 叫我代觅一个知音的人 , 付托与他 , 请他传扬出去 。 我看先生看了两页 , 脸上便现了感动的颜色 , 一定是我这敝友的知音 。 我就把这本书奉送 , 请先生设法代他传扬出去 , 比着世上那印送善书的功德还大呢!”说罢 , 深深一揖 , 扬长而去 。 一时围看的人 , 都一哄而散了 。分页标题
死里逃生深为诧异 , 惘惘的袖了这本册子 , 回到家中 , 打开了从头至尾细细看去 。 只见里面所叙的事 , 千奇百怪 , 看得又惊又怕 。 看得他身上冷一阵 , 热一阵 。 冷时便浑身发抖 , 热时便汗流浃背;不住的面红耳赤 , 意往神驰 , 身上不知怎样才好 。 掩了册子 , 慢慢的想其中滋味 。 从前我只道上海的地方不好 , 据此看来 , 竟是天地虽宽 , 几无容足之地了 。 但不知道九死一生是何等样人 , 可惜未曾向那汉子问个明白;否则也好去结识结识他 , 同他做个朋友 , 朝夕谈谈 , 还不知要长多少见识呢 。
思前想后 , 不觉又感触起来 , 不知此茫茫大地 , 何处方可容身 , 一阵的心如死灰 , 便生了个谢绝人世的念头 。 只是这本册子 , 受了那汉子之托 , 要代他传播 , 当要想个法子 , 不负所托才好 。 纵使我自己办不到 , 也要转托别人 , 方是个道理 。 眼见得上海所交的一班朋友 , 是没有可靠的了;自家要代他付印 , 却又无力 。 想来想去 , 忽然想着横滨《新小说》 , 销流极广 , 何不将这册子寄到新小说社 , 请他另辟一门 , 附刊上去 , 岂不是代他传播了么?想定了主意 , 就将这册子的记载 , 改做了小说体裁 , 剖作若干回 , 加了些评语 , 写一封信 , 另外将册子封好 , 写着“寄日本横滨市山下町百六十番新小说社” 。 走到虹口蓬路日本邮便局 , 买了邮税票粘上 , 交代明白 , 翻身就走 。 一直走到深山穷谷之中 , 绝无人烟之地 , 与木石居 , 与鹿豕游去了 。
新小说社采访人员接到了死里逃生的手书及九死一生的笔记 , 展开看了一遍 , 不忍埋没了他 , 就将他逐期刊布出来 。 阅者须知 , 自此以后之文 , 便是九死一生的手笔与及死里逃生的批评了 。
我是好好的一个人 , 生平并未遭过大风波、大险阻 , 又没有人出十万两银子的赏格来捉我 , 何以将自己好好的姓名来隐了 , 另外叫个甚么九死一生呢?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 , 回头想来 , 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 。 二十年之久 , 在此中过来 , 未曾被第一种所蚀 , 未曾被第二种所啖 , 未曾被第三种所攫 , 居然被我都避了过去 , 还不算是九死一生么?所以我这个名字 , 也是我自家的纪念 。
记得我十五岁那年 , 我父亲从杭州商号里寄信回来 , 说是身上有病 , 叫我到杭州去 。 我母亲见我年纪小 , 不肯放心叫我出门 。 我的心中是急的了不得 。 迨后又连接了三封信说病重了 , 我就在我母亲跟前 , 再四央求 , 一定要到杭州去看看父亲 。 我母亲也是记挂着 , 然而究竟放心不下 。 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 这个人姓尤 , 表字云岫 , 本是我父亲在家时最知己的朋友 , 我父亲很帮过他忙的 , 想着托他伴我出门 , 一定是千稳万当 。 于是叫我亲身去拜访云岫 , 请他到家 , 当面商量 。 承他盛情 , 一口应允了 。 收拾好行李 , 别过了母亲 , 上了轮船 , 先到上海 。 那时还没有内河小火轮呢 , 就趁了航船 , 足足走了三天 , 方到杭州 。 两人一路问到我父亲的店里 , 那知我父亲已经先一个时辰咽了气了 。 一场痛苦 , 自不必言 。
那时店中有一位当手 , 姓张 , 表字鼎臣 , 他待我哭过一场 , 然后拉我到一间房内 , 问我道:“你父亲已是没了 , 你胸中有甚么主意呢?”我说:“世伯 , 我是小孩子 , 没有主意的 , 况且遭了这场大事 , 方寸已乱了 , 如何还有主意呢?”张道:“同你来的那位尤公 , 是世好么?”我说:“是 , 我父亲同他是相好 。 ”张道:“如今你父亲是没了 , 这件后事 , 我一个人担负不起 , 总要有个人商量方好 。 你年纪又轻 , 那姓尤的 , 我恐怕他靠不住 。 ”我说:“世伯何以知道他靠不住呢?”张道:“我虽不懂得风鉴 , 却是阅历多了 , 有点看得出来 。 你想还有甚么人可靠的呢?”我说:“有一位家伯 , 他在南京候补 , 可以打个电报请他来一趟 。 ”张摇头道:“不妙 , 不妙!你父亲在时最怕他 , 他来了就罗唣的了不得 。 虽是你们骨肉至亲 , 我却不敢与他共事 。 ”我心中此时暗暗打主意 , 这张鼎臣虽是父亲的相好 , 究竟我从前未曾见过他 , 未知他平日为人如何;想来伯父总是自己人 , 岂有办大事不请自家人 , 反靠外人之理?想罢 , 便道:“请世伯一定打个电报给家伯罢 。 ”张道:“既如此 , 我就照办就是了 。 然而有一句话 , 不能不对你说明白:你父亲临终时 , 交代我说 , 如果你赶不来 , 抑或你母亲不放心 , 不叫你来 , 便叫我将后事料理停当 , 搬他回去;并不曾提到你伯父呢 。 ”我说:“此时只怕是我父亲病中偶然忘了 , 故未说起 , 也未可知 。 ”张叹了一口气 , 便起身出来了 。分页标题
到了晚间 , 我在灵床旁边守着 。 夜深人静的时候 , 那尤云岫走来 , 悄悄问道:“今日张鼎臣同你说些甚么?”我说:“并未说甚么 。 他问我讨主意 , 我说没有主意 。 ”尤顿足道:“你叫他同我商量呀!他是个素不相识的人 , 你父亲没了 , 又没有见着面 , 说着一句半句话儿 , 知道他靠得住不呢!好歹我来监督着他 。 以后他再问你 , 你必要叫他同我商量 。 ”说着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