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师|《收获》开放书架 | 齐邦媛: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
_本文原题:《收获》开放书架 | 齐邦媛: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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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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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
刊载了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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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乱中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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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汉就读的齐邦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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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的朱光潜(右)武大校长王星拱、理学院院长叶峤
巨流河
齐邦媛
第四章 三江汇流处【选读】
4 浅蓝的航空信
由于南开学长带领 , 我在一年级下学期参加了珞珈团契 。
由重庆去乐山的江轮停在宜宾的那一夜 , 我们在冯家禄家遇见了基督教传教会内地会陈牧师的儿子陈仁宽 , 他在武大读法律系四年级 , 第二天与我们同船去乐山 。 他不漂亮 , 也不太高大 , 但是有一种青年人身上看不到的俊逸、自信 , 在众人之中十分挺拔出众 。 大约有人告诉他 , 我从上船哭到宜宾 , 他就以传教者的态度坐到我旁边对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 说他去重庆念南开的时候多么想念宜宾的家 。 我将随身提包中的《圣经》给他看 , 不知他那时说了什么话 , 使我又泫然欲泪地告诉他 , 我不仅十分想家 , 也十分惦念送我《圣经》的人 , 他正日夜在空中逐敌作战……世界上大约确有一些缘分 , 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于倾诉心中最深的感觉 。
学校开学之后 , 他把我介绍给珞珈团契的顾问——武大理学院院长桂质廷先生 , 他带我参加了团契 , 使我经常获得温暖的照顾 。 在校四年之间 , 我在每年例行的庆祝圣诞演出“耶稣诞生”默剧中 , 被指定演马利亚 。 契友说我瘦瘦高高 , 有一种忧郁的神情 , 所以适合此角 。
陈仁宽在毕业之前一年 , 除了在团契聚会之外 , 从未到女生宿舍找我 , 始终维持一种保护者的兄长态度 , 毕业后立即去欧洲留学 , 常写长信给我 。 信中鼓励我成熟地融入真正的大学生活 , 常说些读书、思考之事 , 欧洲和中国一样在翻天覆地的激战分裂之中 , 他也有深于年龄的观照 。 多年后他回到中国大陆 , 全断了音讯 , 大约十年前校友通讯《珞珈》有杨静远的文章 , 说一九八〇年间与已改名为公绰的陈仁宽小聚 , 他在对外翻译公司和外交学院工作 , 想来应是顺遂吧 。
【朱老师|《收获》开放书架 | 齐邦媛: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那一年间 , 我内心生活的重心集中在与南开同学的通信上 , 从不同的学校写来不同的活法 。 共同之点当然是怀念沙坪坝 。
在我踏进女生宿舍 , 向门房老姚报到的时候 , 他看了我的名字 , 从左边一个柜格取出一封信给我 , 说:“人还没来 , 信就先到 。 ”然后看了我两眼 , 好似作了特殊登记 。 信封上的字迹是张大飞的 , 寄信地址是云南蒙自一个军邮的号码 。 同样浅蓝的航空信笺 , 多了一种新的、浓密又压抑的牵挂 , 不言相思 , 却尽是相思 。 他惦念我的长江航程 , 惦念我离家后的生活:“你做了大学生是什么样子呢?寄上我移防后的新通讯处 , 等你到了乐山来信 , 每天升空、落地 , 等你的信 。 ”据我多年的了解 , 他所说的“落地” , 就是作战平安归来的意思 。
他的信几乎全是在备战室里写的 , 在溽热潮湿的云南边陲之处 , 面对着抢工修复的飞虎队跑道 , 一个身经百战的二十五岁青年 , 用一贯写家书的心情 , 安慰着一个十九岁的想家女孩 , 告诉她不要哭哭啼啼的 , 在今日烽火连天的中国 , 能读大学 , 是光明前途的开始 。分页标题
每个星期一下午由文庙回来 , 老姚都笑吟吟地给我一封寄自云南的信 , 浅蓝的纸上除了想念 , 更多是鼓励 。 也寄来一些照片 , 全副武装和漆着鲨鱼嘴的战斗机的合照;三个精神奕奕充满自信的漂亮人物 , 起飞前在机舱里的照片 , 很难令人联想到“生命是死亡唇边的笑” 。 飞虎队在那些年是传奇性的英雄 , 陈纳德说:“昆明的中国人 , 怎么会从P40飞机头上的鲨鱼徽得出飞虎这个名字的 , 我永远也闹不清 。 ”美国参战后 , 飞虎队正式改编为中美空军混合大队 。
他收到我那些苍白贫乏的信 , 大约也无话可说 , 和我一样共同怀念起南开中学的诗词课了 。 每次升空作战 , 风从耳边吹过 , 云在四围翻腾 , 全神凝聚 , 处处是敌机的声息 , 心中别无他想 。 但是 , 一切拚过 , 落地回来 , 一切的牵挂也立刻回来 , 营地有三天前的旧报 , 战争陷入苦战阶段 , 川西离战场远 , 什么消息都没有 。 他说:“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 , 但是 , 我多么爱你 , 多么想你!”
连续两周未接航信 , 白天拥挤的小小方庭 , 月亮照进来的夜晚 , 可供忧思徘徊 , 困在山水边城 , 与世界隔绝 , 只剩下遐思噩梦 。 终于收到他由昆明来信 , 说受了点伤 , 快好了 , 下周就回队上去 。 从此我写信再也不写自己太平岁月的烦恼 , 也不敢写自己担忧 , 尽量找些有趣的事说 , 如逻辑课的白马非马之辩 , 如经济学各派理论的冲突 , 乐山土话把一切单位皆用“块”——一块星期 , 一块房子 , 一块笔记本……男生第八宿舍是两年前大轰炸后罹患昏睡症死亡的学生公墓 , 等等 。 最大的浪漫是告诉他 , 我去找了叮咚街水滴落地发出叮咚声音的树洞 。 无知如我 , 终于开始悚然警觉 , 正因为我已成年 , 不论他钟情多深 , 他那血淋淋的现实 , 是我所触摸不到的 。
他回到队上 , 信上邮戳又是蒙自、个旧、云南驿、腾冲……我在地图上追踪 , 从战报上看到 , 飞虎队正全力协助滇缅公路的保卫战 , 保持盟军对日战争补给的生命线 。
伤愈之后 , 他对死亡似乎有了更近距离的认识 。 他的信中亦不再说感情的话 , 只说你已经二十岁了 , 所有学习到的新事物都是有用的 , 可以教你作成熟的判断 。
刚进大学的我 , 自己的角色都扮演不好 , 除了想家念旧 , 和对偏远隔绝的抱怨 , 一切都没有想清楚的时候 , 一年就要过尽了 。
5 大成殿上
——初见朱光潜老师我这样的漂浮状态 , 到了一年级将结束时有了急遽的变化 。
全校的大一国文和英文最初是考试后不分院系以成绩编班 , 最后以共同考试算成绩作升级或转系的标准 。 武大没有医学院 , 一直以外文、经济、法律和电机系为最热门科系 , 淘汰率也最高 。 考试后不久 , 有一天一位同学回宿舍说在文庙看到刚贴出来的布告 , 大一英文全校统考我考了第一名 , 分数很高 。 我听说后 , 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或激动 , 因为心中只想着如何对父母说 , 允许我去昆明 , 转西南联大外文系 。 此心已不在乐山 。 明知是十分难于开口 , 也不易得到同意 , 当晚一夜难眠 。 全宿舍的人都在收拾行李 , 过十几天就放暑假 , 大家都要回家了 。 我面临这一生第一次自己要解决的难题 。
第二天下午 , 老姚郑重地给了我一份毛笔写的教务处通知 , 命我去见教务长朱光潜先生 。
朱先生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学者 。 十五岁以前 , 他在安徽桐城家中已背诵了十年的经书与古文才进入桐城中学 , 二十一岁公费就读香港大学 。 毕业后到上海教书 , 和匡互生、朱自清、丰子恺、叶圣陶、刘大白、夏衍等人办杂志 , 创“立达学园” , 创办开明书店 。 二十八岁 , 公费进爱丁堡大学进修英国文学 , 也修哲学、心理学、欧洲古代史和艺术史 , 又到法国巴黎大学修文艺心理学 , 在德国莱茵河畔的斯特拉斯堡大学加强德文 , 并写出《悲剧心理学》论文 。 留欧八年中 , 他经常流连于大英博物馆图书馆 , 一面读书一面写作 , 官费常断 , 为了稿费在开明书店《一般》和《中学生》刊物写稿 , 后来辑成《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 这本书和《谈美》是中学生以上都必读的“开窍”之书 。分页标题
这么一位大学者怎会召见我这个一年级学生呢?说真的 , 我是惊骇多于荣幸地走进他那在文庙正殿——大成殿——森然深长的办公室 。 而那位坐在巨大木椅里并不壮硕的穿灰长袍的“老头”(那一年朱老师四十七岁 , 在我那个年龄人的眼中 , 所有超过四十岁的人都是“老人”)也没有什么慈祥的笑容 。
他看了我 , 说:“你联考分发到哲学系 , 但是你英文很好 , 考全校第一名 , 你为什么不转外文系呢?”
我说我的第一志愿是哲学系 , 没有填本校的外文系 , 不是没有考上 。 高中毕业的时候 , 父亲和孟老师都希望我上中文系 。
他又问了我为什么要“读”哲学系 , 已经念了些什么哲学的书?我的回答在他听来大约相当“幼稚无知”(我父亲已委婉地对我说过) , 他想了一下说:“现在武大搬迁到这么僻远的地方 , 老师很难请来 , 哲学系有一些课都开不出来 。 我已由国文老师处看到你的作文 , 你太多愁善感 , 似乎没有钻研哲学的慧根 。 中文系的课你可以旁听 , 也可以一生自修 。 但是外文系的课程必须有老师带领 , 加上好的英文基础才可以认路入门 。 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决定 , 你如果转入外文系 , 我可以做你的导师 , 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 ”
这最后一句话 , 至今萦绕我心头 。
6 外文系的天空
暑假我与同伴欢天喜地由五通桥搭岷江江轮到宜宾 , 由长江顺流而下回了重庆 。 家 , 对于我有了更美好的意义 。 被联考冲散的中学好友也都在各家相聚 , 有说不完的别后经验要倾诉 。 一年前我独自一人被分发到遥远的川西 , 回到沙坪坝 , 好似失群的孤雁回到大队栖息之地 , 欢唱不已 。 故事方面 , 日本飞机因为美国参战而损耗太大 , 已无力再频繁轰炸重庆 , 主力移到滇缅路 , 每次出袭都被中美十四航空队大量击落 。 这一年夏天 , 重庆虽然仍是炙热如火炉 , 因为不再天天跑警报 , 重建与修复的气氛 , 很适合我们这群叽叽喳喳到各家重聚的大一女生 。 有月亮的晚上 , 我们常去嘉陵江边唱歌和谈心 。 那大约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夏天 , 也是真正无忧的假期 。
回到家当然要和父母商量转系的事 。 爸爸虽未明说“我早就知道你念不了哲学系” , 但他说 , 你感情重于理智 , 念文学比较合适 。 我又故作轻松地说西南联大去年发榜后曾欢迎我去外文系 , 南开同学在那里很多 , 我也很想去 , 如果战争胜利 , 我也可以回到北大、清华或南开大学……爸爸面色凝重地说 , 美国参战后 , 世界战局虽大有转机 , 我们国内战线却挫败连连;湖南沦陷 , 广西危急 , 贵州亦已不保 , “你到云南 , 离家更远 。 乐山虽然也远 , 到底仍在四川 , 我照顾你比较近些 。 其实以你的身体 , 最好申请转学中央大学 , 留在沙坪坝 , 也少让我们悬念 , 局势如变更坏 , 我们一家人至少可以在一起” 。
我回家不久收到大飞哥的信 , 他坚决不赞成我转学到昆明去 , 他随时迁移驻防基地 , 实在没有能力照顾我;战争现况下 , 连三天假期都没有 , 也没有办法回四川看我 , 望我安心地回乐山读书 , 大家唯一的生路是战争胜利 。 这时他的口气又是兄长对小女孩说话了 。
在这期间 , 我也曾请教《时与潮文艺》的主编孙晋三教授有关朱光潜先生的建议 。 孙先生当时是中央大学外文系的名教授 , 极受我父亲的尊重 。 在他主持之下 , 《时与潮文艺》登载沈从文、巴金、洪深、吴组缃、茅盾、朱光潜、闻一多、朱自清、王西彦、碧野、臧克家、徐等的新作品 , 他们不仅当时广受读者欢迎 , 亦是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 。 而柳无忌、李霁野、方重、李长之、徐仲年、于赓虞、范存忠、陈瘦竹、戴镏龄、俞大、叶君健等人翻译的各国经典作品 , 也都可以看出那个时代文人的高水准 。 每期都有文坛动态和国内外艺文情报 , 是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间的珍贵记录 。 可惜抗战胜利不久国共战争即起 , 我父亲已无力支撑三份期刊 , 《时与潮文艺》于一九四五年停刊 。分页标题
孙先生说:“一九四四年五月版 , 朱光潜先生有篇《文学上的低级趣味》 , 是从文学教育者立场写的 , 很清楚也很中肯 , 在武大外文系上朱先生的课 , 该是很幸运的事 , 何况他亲自劝你转系 , 还自愿担任你的导师 , 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 文学教育贵在灵性(或慧根)的启发 , 武大外文系有方重先生、陈源(西滢)先生、袁昌英先生、陈寅恪先生等 , 根基是很充实的 。 西南联大外文系并不更强 , 而且也没有朱先生注意到你的这种缘分 。 ”
孙先生的分析使我下定决心回武大 , 说不出什么原因 , 那溯江数百里外的江城 , 对我也有一些世外桃源般的魅力吧 。
暑假结束 , 我早一周回乐山 , 准备办转系手续 , 而且与赵晓兰约好 , 早些去登记宿舍房间——二年级已升至餐厅上木造的一排新屋 , 希望能有一个靠窗书桌 。
父亲安排我与一同学搭邮政送信快车去乐山;战时为了公务和大学生便利 , 每车正式收费搭载二人 , 需验证件 , 以保障信件安全 。 我们两人和邮务员轮流坐在驾驶台和数十袋邮件之间 , 觉得自己都重要起来 。 靠在郑重捆扎、绑牢的邮包上打瞌睡 , 想象袋中每封信的情愫与收信人的喜悦 。 每到一站 , 邮务员呼叫邮袋上的地名 , 然后他姿态优美地掷下一包 , 下面投上一包 。 我后来读到一本清朝史 , 说中国邮政是最早现代化的政府制度 , 服务人员水准高 , 最可信赖 。 到台湾后 , 邮政仍是安定的力量之一 。 千百年来书信传递由驿马到绿色邮车 , 在在都引起我的丰富想象 , 我曾有幸被当作邮包由川东快递到川西 , 这段特殊经验不可不记 。
第一晚到成都 , 我们去住南开好友的宿舍 。 战时迁去成都华西坝的有北平的燕京大学、南京的金陵男大和金陵女大、山东的齐鲁大学 , 加上当地的华西大学 , 十分热闹 。 第二天清晨再上车 , 邮政车绝不抛锚 , 沿路有保护 , 安全稳定 , 经过眉山也装卸邮袋 , 但只能在飞驰而过之际看看路树而已 。 当日全天不停 , 直接驶往乐山邮局门口 。 这一次旅程我已知道前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 自己将如何面对 , 到成都又见识到四川真正的古都风貌 , 心情较去年舒缓许多 。
7 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
进入外文系二年级即有朱老师的“英诗”全年课 , 虽是紧张面对挑战 , 却也有些定心作用 , 我立刻开始用功 。 朱老师用当时全世界的标准选本 , 美国诗人帕尔格雷夫(Francis T.Palgrave)主编的《英诗金库》(The GoldenTreasury) , 但武大迁来的图书馆只有六本课本 , 分配三本给女生、三本给男生 , 轮流按课程进度先抄诗再上课 。 我去嘉乐纸厂买了三大本最好的嘉乐纸笔记本 , 从里到外都是梦幻般的浅蓝 , 在昏暗灯光下抄得满满的诗句和老师的指引 。 一年欣喜学习的笔迹仍在一触即碎的纸上 , 随我至今 。
朱老师虽以《英诗金库》作课本 , 但并不按照编者的编年史次序——分莎士比亚(WilliamShakespeare , 15641616)、弥尔顿(JohnMilton , 16081674)、格雷(Thomas Gray , 17161771)和浪漫时期(The Romantic Period) 。 他在上学期所选之诗都以教育文学品位为主 , 教我们什么是好诗 , 第一组竟是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 , 17701850)那一串晶莹璀璨的《露西组诗》(Lucy Poems) 。
那幽雅静美的少女露西是谁 , 至今两百年无人确定 , 但他为追忆这早夭的十八岁情人所写的五首小诗 , 却是英国文学史的瑰宝 , 平实简朴的深情至今少有人能超越 。 最后一首《彼时 , 幽黯遮蔽我心》(A Slumber Did My Spirit Seal)是我六十年来疗伤止痛最好的良药之一 。 我在演讲、文章中背诵它 , 希望证明诗对人生的力量 , 当年朱老师必是希望以此开启对我们的西方文学的教育吧 。 这组诗第三首《我在陌生人中旅行》(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 诗人说我再也不离开英国了 , 因为露西最后看到的是英国的绿野——这对当时爱国高于一切的我 , 是最美最有力的爱国情诗了 。分页标题
朱老师选了十多首华兹华斯的短诗 , 指出文字简洁、情景贴切之处 , 讲到他《孤独的收割者》(TheSolitary Reaper) , 说她歌声渐远时 , 令人联想唐人钱起诗“曲终人不见 , 江上数峰青”的余韵 。
直到有一天 , 教到华兹华斯较长的一首《玛格丽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of Margaret) , 写一妇女 , 其独子出外谋生 , 七年无音讯 。 诗人隔着沼泽 , 每夜听见她呼唤儿子名字:“Whereart thou, my beloved son,...”(你在哪儿 , 我亲爱的儿啊……)逢人便问有无遇见 , 揣想种种失踪情境 。
朱老师读到“the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 , 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 , 江汉限无梁”之句 , 此时竟然语带哽咽 , 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 , 念到最后两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 , (若有人为我叹息 , )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他们怜悯的是我 , 不是我的悲苦 。 )
老师取下了眼镜 , 眼泪流下双颊 , 突然把书合上 , 快步走出教室 , 留下满室愕然 , 却无人开口说话 。
也许 , 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 , 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 , 对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学二年级学生来说 , 这是一件难于评论的意外 , 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 , 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
二十多年后 , 我教英国文学史课程时 , 《英诗金库》已完全被新时代的选本取代 , 这首诗很少被选 。 不同的时代流不同的眼泪 。 但是朱老师所选诗篇大多数仍在今日各重要选集上 。
英诗课第二部分则以知性为主 , 莎士比亚的几首十四行诗 , 谈到短暂与永恒的意义 , 雪莱(PercyBysshe Shelley , 17921822)的《奥兹曼迪斯》(Ozymandias)也在这一组中出现;威武的埃及君王毁裂的头像半掩埋在风沙里 , “boundlessand bare, The lone and level sand, stretch far away”(寂寞与荒凉 , 无边地伸向远方的黄沙) 。
朱老师引证说 , 这就是人间千年只是天上隔宿之意 , 中国文学中甚多此等名句 , 但是你听听这boundless和bare声音之重 , lone and level声音之轻 , 可见另一种语言中不同的感觉之美 。
至于《西风颂》(Odeto the West Wind) , 老师说 , 中国自有白话文学以来 , 人人引诵它的名句:“冬天到了 , 春天还会远吗?”(If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已到了令人厌倦的浮泛地步 。 雪莱的颂歌所要歌颂的是一种狂野的精神 , 是青春生命的灵感 , 是摧枯拉朽的震慑力量 。 全诗以五段十四行诗合成 , 七十行必须一气读完 , 天象的四季循环 , 人心内在的悸动 , 节节相扣才见浪漫诗思的宏伟感人力量 。 在文庙配殿那间小小的斗室之中 , 朱老师讲书表情严肃 , 也很少有手势 , 但此时 , 他用手大力地挥拂、横扫……口中念着诗句 , 教我们用the mind?s eye想象西风怒吼的意象(imagery) 。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诗中的意象 。 一生受用不尽 。
8 眉山的明月夜
这一年的寒假开始 , 我和同班同学参加一个在五通桥活动中心办的冬令营 。 第一天晚饭时 , 突然有人找我 , 是一位工学院的南开学长 , 他们二十多人被征召去重庆作专业工程支援 , 车子直开重庆 , 我可以搭便车回家 , 他们开学时返校再带我回乐山 。
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的事情!由于乐山和重庆没有直达车 , 我提着小小的行囊跟他们上车时 , 兴奋得头昏眼花 , 差点掉到路边的土坑里 。 车上有四位南开学长 , 所以很“安全” 。 原是打算在午夜前开到成都 , 第二天直驶重庆 。 谁知开出九十里左右到眉山郊外车子就抛锚了 , 全车的工程“专家”也修不好 , 只好分批找店过夜 。
我和八位男生待在一间最好的旅舍 , 其实是一家大茶馆 , 里间有一些床铺 , 给公路上经常抛锚的行旅过夜 。 冬天的夜晚 , 没有路灯 , 屋子大而深 , 有一股阴森森的寒冷 。 老板安排我住在他们夫妻的外间 , 刚要收拾床铺时 , 突然外面传来呼喊说:“来了 , 来了 , 快收拾起!” 分页标题
老板惊慌地告诉我们 , 最近年关难过 , 山里有些股匪夜里出来到处抢劫 , 已经来过几次了 , 给点钱大约可以应付应付 , 但是这个女学生可不大方便 , 怎么办呢?
老板娘急中生智 , 从柜台下面拖出一个很大的、古色古香的长方形木柜对我说:“你就藏在我们的钱柜吧!”叫我立刻进去躺平 , 盖上巨大的木盖 , 再请一位矮胖的学长打开铺盖睡在上面——我们那时的青年人皆营养不够 , 大多数都瘦 , 所以我记得他 , 他性情开朗 , 也很英俊 。
幸好钱柜把手下面各有一孔 , 我躺在里面不致窒息 。 外面呼喊嘈杂的声音 , 桌椅推翻的声音令我恐惧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 来不及想睡在柩材里的恐怖 。 终于渐渐静了下来 , 听得出关上木大门沉重的声音 , 那位余学长掀开钱柜的盖子说:“过去了 , 可以出来了 。 ”
我出来的时候 , 发现所有躺着的同学头下都有几本书 。 因为他们知道四川强盗都不抢书 , “书”、“输”同音 , 而且据说四川文风鼎盛 , 即使盗匪也尊敬读书人 。
同学之中有人一年多前曾和我同船由重庆到乐山 , 看我从长江哭到岷江 , 这一晚遇到这么可怕的事 , 居然没哭 , 还问他们有没有受伤 , 颇感惊讶 。 实际上 , 我成年后 , 在遇到危险或受到威胁时是不哭的 。
第二天天亮即开车 , 不经成都 , 采近路 , 直开重庆 , 有人去沙坪坝 , 可带我到家门 。 车子驶出眉山县界的时候我头脑才清楚 , 眉山 , 眉山!这不是苏东坡的故乡吗!不就是他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 不思量 , 自难忘”的眉山!昨天晚上 , 在那样戏剧性的情境 , 我曾落脚在苏东坡诗词中乡愁所系之乡 , 但全然不知是否是明月夜 , 更梦不到短松冈 , 连三苏祠堂都无缘一瞥 。 那时也想 , 既在岷峨区域上学 , 再去不难 。 在当年 , 这其实是很难的事 , 年轻女子向往旅行都是奢侈的 。
意外地回家度了一个寒假 , 真是福分啊!父母关切 , 幼妹逗趣 , 每天丰衣足食 , 睡在温暖的厚褥子上 , 常是充满感恩之心 。 这是我在父母家中过的最后一个年 , 再团聚已是到台湾之后了 。
9 战火逼近时
——初读济慈回到学校最企盼的是重回英诗课 。
寒假中我曾向孙晋三先生请教英国文学浪漫时期的诗 , 主要是雪莱(那时我尚不知济慈) , 由他借给我的书上也抄了一些深层次的资料 。 这样的事使我全神贯注 , 忘了战争的威胁 。
太平洋的英美盟军已渐占上风 , 转守为攻 , 美军收复菲律宾(麦克阿瑟当年撤退时曾有豪语:“我会回来!”)登陆硫磺岛后 , 逐岛血战开始 。 但是国内战线令人忧虑 , 已无路可回的日本人打通了我们的粤汉铁路 , 全国知识青年呼应蒋委员长“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征召 , 有二十万学生从军 , 我在武大工学院的南开校友王世瑞已在放寒假前投考空军官校去了 。 在那陆军战事失利 , 渐渐由贵州向四川进逼的危急时刻 , 只有空军每次出击都有辉煌战绩 , 可叹人数太少 , 伤亡亦重 , 中美混合十四航空队成为人人仰望的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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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飞
我已许久没有收到张大飞的信了 , 我无法告诉任何人 , 那寄自奇怪地名的浅蓝信纸的信 , 像神迹一样消失了 。 三江之外的世界只有旧报上的战讯了 。
回到英诗课 , 朱老师先讲英国浪漫诗的特色 , 教我们抄八首雪莱的诗 。 所有初读雪莱诗的年轻人都会被他奔放的热情所“冲激”吧 , 爱情和死亡的预感常在一行诗中以三个惊叹号的形式出现 。 那种坦白单纯的喊叫是我在中国诗词中没有读过的 , 如《印度小夜曲》中的“I die! I faint! I fail!”(我死了!我昏了!我败了!)而我那青春苦闷心情的最高共鸣是他那首《哀歌》首句:“O World! O Life! O Time!”(“啊 , 世界!啊 , 人生!啊 , 光阴!”后来的版本删去惊叹号)简直就是我喊不出来的郁闷 。 我所惦念的不仅是一个人的生死 , 而是感觉他的生死与世界、人生、日夜运转的时间都息息相关 。 我们这么年轻 , 却被深深卷入这么广大且似乎没有止境的战争里!朱老师说这诗不算太好的诗 , 但有雪莱本色 。 青年人为情所困 , 想突破牢笼而如此喊叫 。 纯宣泄性的诗总有点浅 , 经不起岁月的冲刷 。 自从一九四五年二月我读了这首诗后 , 国家和我个人生命都不断地在剧变之中 , 数十年间 , “O World! O Life! O Time!”仍不断地在我心中激荡 , 没有更贴切、更简单的语言能如此直述迷茫 。分页标题
英国哲人罗素(BertrandRussell , 18721970)七十五岁时写完他的《事实与虚构》(Fact and Fiction) , 讲述十五到二十一岁 , 心智成长过程中 , 对他影响最大的书 。 其中有一篇是“雪莱的重要” , 说他少年时读到雪莱诗中如真似幻的情境 , 深感着迷 。 成年后见识日增 , 遇到一些深沉宁静的境界 , 会有似曾相识的感动 。 雪莱短的情诗 , 他都熟读在心 , 也渴望会产生那样虽然有些苦涩但却痴迷的爱情:“我爱他诗中的绝望、孤立和幻想景致之美……”这成为他想象力和感情的光源 。 据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当年谈天时最爱谈雪莱 , 对这位出身贵族、才情飘逸的诗人的反传统精神十分倾慕 。
朱老师坚信好文章要背诵 , 我们跟他念的每首诗都得背 。 英诗班上不到二十人 , 背书和私塾一样 , 无人能逃 。 “教”和“背”之际 , 每首诗由生变熟 , 有老师几句指引 , 确能得其真意 。 几首小诗之后 , 教到雪莱那首自怨自艾、充满悔憾的《沮丧》(Stanzas Written in Dejection?December, NearNaples) , 此诗亦因他相当正确地预言了自己溺海死亡 , 而令后世珍惜 。
一九四五年 , 极寒冷的二月早上 , 我们四个同班同学由宿舍出来 , 走下白塔街 , 经过湿漉漉的水西门 , 地上已有薄冰 , 每人手里捧着手抄的英诗课本 , 仍在背那首《爱字常被亵渎》(One Word Is Too Often Profaned)和这首《沮丧》 , 它的第三节有一行贴切地说出我那时无从诉说的心情:“没有内在的平静 , 没有外在的宁谧”(norpeace within nor calm around) 。
四个人喃喃背诵 , 有时互相接续 , 从县街转入文庙广场 , 由宽阔的石阶进了庙门 , 迎面看到棂星门旁石柱上贴了一大张毛笔布告 , 墨汁淋漓似乎未干:
二月二十五日早晨 , 美国巨型飞机一千八百架轰炸东京 , 市区成为火海 , 日本首相惶恐 , 入宫谢罪 。
站在这布告前的数百个中国大学生 , 经历战争八年之后 , 大多数的人全靠政府公费生存;衣衫褴褛 , 面黄肌瘦 , 在大石板铺的文庙正庭 , 无声无言地站着 , 读到这样的复仇消息 , 内心涌出复杂的欣喜 。
终于 , 这些狂炸我们八年的日本人 , 也尝到自己家园被别人毁灭的痛苦 , 也知道空中灾祸降临的恐怖了 。 自侵占东北以来 , 他们以征服别人为荣 , 洋洋自得地自信着 , 他们家乡的樱花秋叶永远灿烂 , 却驱赶别的民族辗转沟壑 , 长年流离!
我也无言无语 , 沉痛而欢欣地站在那石柱之前 , 想象一千八百架轰炸机临空时遮天蔽日的景象 , 似乎听到千百颗炸弹落地前尖锐的呼啸 , 爆炸前灼热的强风 , 房屋的倒塌和焚烧 , 地面土石崩溅的伤害……啊 , 难以忘怀的青春岁月!死亡在日光月明的晴空盘旋 , 降下 , 无处可以躲藏……
那些因菊花与剑而狂妄自信的男人 , 怎样保护那些梳着整齐高髻、脸上涂了厚厚白粉、大朵大朵花和服上拴着更花的腰带、穿着那种套住大脚趾的高跷木屐的女人 , 踢踢踏踏地跑呢?有些女人把在中国战场战死的情人或丈夫的骨灰绑在背袋里 , 火海中 , 这些骨灰将被二度焚烧……
上课钟把我们带回现实人生 , 从石柱走向右排配殿第二间教室 , 又接续着背雪莱那首和我们完全不同的太平世界里优美的《沮丧》 。 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 , 若能像他那样在往复的海浪声里死亡 , 是多么美丽 。
朱老师上课相当准时 , 他站在小小的讲台前面 , 距我们第一排不过两尺 。 他进来之后 , 这一间石砌的配殿小室即不再是一间教室 , 而是我和蓝天之间的一座密室 。 无漆的木桌椅之外 , 只有一块小黑板 , 四壁空荡到了庄严的境界 , 像一些现代或后现代的studio 。 心灵回荡 , 似有乐音从四壁汇流而出 , 随着朱老师略带安徽腔的英国英文 , 引我们进入神奇世界 。 也许是我想象力初启的双耳带着双眼望向窗外浮云的幻象 , 自此我终生爱恋英文诗的声韵 , 像山峦起伏或海浪潮涌的绵延不息 。 英文诗和中国诗词 , 于我都是一种感情的乌托邦 , 即使是最绝望的诗也似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 。 这也是一种缘分 , 曾在生命某个飘浮的年月 , 听到一些声音 , 看到它的意象 , 把心拴系其上 , 自此之后终生不能拔除 。分页标题
当然 , 最强烈的原因是我先读了雪莱的《云雀之歌》 , 再读到济慈的《夜莺颂》(Ode toa Nightingale) , 忘记了朱老师英文中的安徽腔 , 只看到人生万万千千的不同 。 多年之内一再重读 , 自己上讲台授课 , 读遍了能读到的反响 , 深深感到人生所有“不同”都可由《云雀之歌》的欢愉、《夜莺颂》的沉郁中找到起点 。 命运、性格、才华 , 人生现实亦环环相扣 , 雪莱那不羁的灵魂 , 一面高飞一面歌唱 , 似星光银亮与明月的万顷光华 , 像甘霖 , 像流萤 , 像春日急雨洒上大地 , 而我们在人间 , 总是瞻前顾后 , 在真心的笑时也隐含着某种痛苦 。 诗人说:“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欢愉 , 必能使世人倾听!”
①雷波、马边、屏山、峨边 , 四地在四川宜宾县境 。 当时的政府早作原住民生存集居规划 , 且装备若干国防安全设施 , 有相当程度的军事保护 。
10 雷·马·屏·峨
在读和背《云雀之歌》的时候 , 校长王星拱突然在文庙前广场召集师生 , 宣布一个重要的讯息:战事失利 , 日军有可能进犯四川 , 教育部下令各校在紧急时往安全地区撤退 。 指定武大由嘉定师管区司令部保护 , 在必要时撤退进入川康边境大凉山区的“雷马屏峨”①彝族自治区 。 同学们都已成年 , 不可惊慌 , 但必须有心理准备 。
在大学很少见到校长 , 更少听他训话 。 我记得那天在初春的寒风中 , 中国早期的化学学者、武大创校人之一的王校长穿着他的旧长袍 , 面容清癯 , 语调悲戚 , 简短地结语说:“我们已经艰辛地撑了八年 , 绝没有放弃的一天 , 大家都要尽各人的力 , 教育部命令各校 , 不到最后一日 , 弦歌不辍 。 ”
这之后六十年 , 走过千山万水 , “雷马屏峨”这四个字带着悲壮的声音在我心中不时响起 , 代表着一种最后的安全 。 人生没有绝路 , 任何情况之下 , “弦歌不辍”是我活着的最大依靠 。
我给父母写了一封信 , 如果重庆失守 , 我到“雷马屏峨”如何找到回家之路?十天之后 , 爸爸写来一封快信 , 简短有力地写着:“国内战线太广 , 目前确实费力 , 但盟军在太平洋及欧洲局势日渐好转 。 吾儿随学校行动可保安全 , 无论战局如何变化 , 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 。 ”
那是一段真正惶恐的日子 , 夜晚睡在木板床上 , 想着必须步行三百里旱路的艰困情景 。 女生宿舍中有高班同学传说 , 嘉定师管区的军人说:这些女学生平时那么骄傲 , 随军进山的时候就骄傲不起来了 。 也有人说 , 这是左派“前进分子”故意制造分化的谣言 。 有些高班的男同学向学校建议 , 指派二百男生和女生队伍一起随军进山 。
在这样惶然不安的日子里 , 一九四五年四月初 , 在弦歌不辍的文庙 , 我第一次读济慈的诗《初读查普曼译荷马》(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 , 这大约是所有人读他的第一首 , 用人们称为“戴着脚镣跳舞”的十四行诗的格律写他初读史诗新译时 , 如同探险家发现了新山峰的狂喜 。
我读不懂他的狂喜 。 炸弹正在我的世界四面落下 , 落弹的呼啸和迸发的火海 , 由近而远 , 又由远而近 , 将我困在川西这座三江汇合的山城里 。 如今连这里也没有安全了 。 我不懂他怎么能与朋友“发现”了新的诗体 , 由天黑读到天亮 , 黎明时 , 在星光下步行三英里回到寄居的小楼 , 一口气写了这十四行不朽的喜悦 , 托快邮送到朋友眼前……自从这首诗后 , 他五年间用尽了一生的才华 , 二十六岁呕血而死 。
五年 , 对我是很长的时间 , 二十六岁也尚遥远 , 而我过了今天不知明天是什么样子 。 爸爸信中说在他“有生之年”必能找到我 , 他今年四十六岁 , “有生之年”是什么意思?我心中有不祥之感 。
朱老师再上课时 , 对我们的处境一字不提 , 开始进入第二首济慈诗《夜莺颂》的讲解 。 他说 , 世人读过雪莱的《云雀之歌》再读这《夜莺颂》 , 可以看到浪漫时期的两种面貌 , 以后你读得愈多愈不敢给Romanticism一个简单的“浪漫”之名 。 济慈八岁时父亲坠马死 , 十四岁时母亲肺病死 , 二十四岁时 , 在病重的弟弟病榻旁 , 面对渐逝的生命 , 悲伤无助 , 尝试在艺术中寻求逃离人生之苦 , 遂构思此诗 。 在温柔之夜听夜莺之歌 , 如饮鸩毒而沉迷 , 如尝美酒而陶醉 , 然而夜莺必不知道人间疾苦:“Here,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 other groan.”(这里 , 我们对坐悲叹的世界 。 )诗人坐在花果树丛 , “在黯黑的浓郁芳香中倾听 , 在夜莺倾泻心灵欢欣的歌声中 , 迎向富足的死亡 , 化为草泥” 。 (“Still wouldst thou sing, and I have ears in vain?To thy highrequiembecome a sod.”) 分页标题
阅读和背诵这首《夜莺颂》都不是容易的事 , 济慈的心思出入于生死之间 , 诗句长 , 意象幽深丰富 。 相较之下 , 读雪莱《云雀之歌》则似儿歌般的轻快了 。 此诗之后 , 又读三首济慈小诗:《惧诗未尽而死亡已至》(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 Before my pen hasglean?d my teemingbrain)另一首 , 《为何欢笑》(Why did I laughtonight? No voice will tell)和《星辰啊 , 愿我如你恒在》(Bright star,would I were stedfast as thou art)在这短短的两个月中 , 我经历了人生另一种境界 , 对济慈的诗 , 有心灵呼应的知己之感 。
【选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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