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鲁晓夫|劳动人民“土”吗?


_本文原题:劳动人民“土”吗?
我太爷爷是个老篾匠 , 我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事情 , 是他蹲在椅子上削竹子 , 你没看错 , 他老人家不喜欢坐 , 喜欢蹲在椅子上……
他佝偻着腰 , 脑袋塞到膝盖之间 , 一刀一刀 , 专心致志削竹子 , 把竹子削成薄薄窄窄的篾片儿 , 然后编制成好看的花篮、提篮、凉席、竹匾、竹椅……然后用一根扁担挑着去集市上去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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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8岁的时候 , 他80多岁 , 穿黑呢子大衣 , 拄着文明棍 , 感觉是清末民国走出来的一个老爷 , 但他并不是什么老爷 , 就是个很穷很穷的老篾匠 , 穿着呢子大衣 , 戴着宽檐帽 , 一个扁担挑着两个箩筐去赶集 。 他到死的时候 , 衣兜里也只有几百块钱 , 都是自己卖竹器赚来的 。
我爷爷是个猎人 , 赚钱的本事还不如太爷爷 , 大部分时候穷的家徒四壁 , 唯一的本事就是拿着猎枪野地里乱跑 , 跑一晚上 , 就会拎着几个兔子、野鸡、黄鼠狼回来 , 运气好的时候 , 还能打到猪獾 , 猪獾的肉可以吃 , 皮可以卖钱 , 脂肪炼成的油 , 放在蚌壳里 , 被村里人用于治冻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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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那个枪 , 讲白了就是火铳 , 立起来比我人还高 , 打之前 , 需要准备一牛角火药 , 一袋子铁珠子 , 把火药和铁珠灌进枪管 , 扳机上面垫个火药片 , 扣动扳机 , 火光如闪电一般窜动 , 然后就是轰的一声 , 如放炮一般 , 铁珠子满天花雨一样喷射出去 , 距离足够近的时候 , 只需要大概喵个准儿 , 能轰下一树的麻雀……
这些动物的皮毛 , 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 , 有时候卖不掉 , 我爷爷干脆把它们硝制了 , 塞上稻草 , 做成标本挂在家里……后来我读书读到“剥皮实草” , 脑子里就非常有画面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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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年左右的时候 , 我爷爷的猎枪被联防队没收了 , 那时候就不让打野生动物了 , 现在回到村里 , 经常看到野兔、黄鼠狼大摇大摆过公路 , 一到傍晚 , 麻雀密密麻麻蹲在小树上 , 叽叽喳喳开会骂人 。
我爷爷读书不行 , 据说20岁还在上小学 , 是个大老粗 , 但是记忆力不差 , 小时候经常给我讲水浒传、说唐、封神演义 。 他平生最崇拜的英雄 , 乃是水浒的鲁智深、说唐的程咬金……因为他觉得自己和这些人相似 , 都是心宽体胖 , 腰阔十围 , 力大无穷 。
要说读评书小说 , 村里老一辈没有人比得上我四爷爷 , 他是个烧玻璃的匠人 , 一边踩着鼓风机 , 一边烧制试管、烧杯、各种玻璃器皿 , 小时候我喜欢看着那蓝艳艳的火光三尺多高 , 而玻璃在火光中变软 , 神奇地膨胀、扭曲成各种形态 。 我四爷爷家里各种古典小说 , 甚至有很多非常少见的当地本子 , 如《皮五辣子》、《十把穿金扇》……他讲给我们听的时候 , 熟极而流 , 仿佛不是个玻璃匠 , 而是个说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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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 , 我大学毕业后 , 在某个地方搞施工 , 那个地方 , 四五月份雪还没化 , 雪水消融之后就开始刮大风 , 那风能让石头翻滚起来 。分页标题
那里的农民工都会带上面纱 , 仿佛是某种宗教的信徒 , 其实没有一点关系 , 大家只是不想下班后满眼睛满鼻子满嘴巴都是泥沙 。
那个地方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一无是处 , 其实物产很丰盛 , 牛羊肉20元可以吃一大锅 , 食堂里的红烧鲫鱼 , 总是特别肥美 , 当我们南方人啧啧称奇的时候 , 当地的同事说 , 这算啥 , 当年这湖里河里 , 用棒子都能打上来一条胖头鱼……
工地上有个老大哥 , 去哪里都带着一把二胡 , 人家吃完晚饭 , 要么在板房里打牌 , 要么走到远处的小卖部买烟买彩票 , 只有他 , 拿起二胡 , 往夕阳里一靠 , 开始拉弦儿 , 拉的居然是《枉凝眉》 , “一个是阆宛仙葩 , 一个是美玉无瑕……” , 阳光照在他那瘦削黎黑的脸上 , 连风沙都变柔和了 。
那些年 , 没有某手 , 没有某音 , 也没有某站 , 没有奥力给大叔 , 没有华农兄弟 , 没有王刚 , 没有徐大sao , 也没有李子柒……
我的生活经历比较丰富 , 小时候 , 我在农村河沟里抓过泥鳅 , 集体大院里捡过废品 , 摘下桑葚吃得满嘴黑乎乎 , 大冬天里穿着破了洞的鞋子在雪地里趟着上学 , 每天早上提着水桶冲向公厕里堆积如山的粪便和蛆虫 , 大夏天听着蚊虫如战斗机群一样铺天盖地压过来……
大学毕业后 , 我曾在泥泞工地里一站就是一个晚上 , 零下十几度的时候裹着军大衣睡在户外泡沫板里 , 看着星星和月亮 。
我曾一脚泥巴一脚屎 , 在那些现代文明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跋涉过 , 我曾一身臭汗满嘴脏话 , 在那群粗鲁、直率、狡猾、恶意又善良的人群中生活过 。
所以 , 我对互联网时代“土味视频”里的一切感同身受 , 我们是世界上的一粒尘埃 , 但我们也是人 , 也有自己的情感、思考和追求 。 因为我真见过大山深处采i竹笋的小姑娘 , 也看到过钢铁厂里抖钢花的小伙子 。
我曾经听过一个农民工用长笛吹奏《渔舟唱晚》 , 那时候他刚刚搅拌完水泥 , 满身都是泥点;我曾经看到公园里的扫地清洁工打扫完一块广场 , 用扫帚蘸水草书《赤壁赋》 , 写到“纵一苇之所如 , 临万顷之茫然”的时候 , 我见他黝黑的脸上神采飞扬 , 臃肿的工作服都压不住勃勃英气;我曾听到相识多年的木讷程序员同事 , 翘着二郎腿大谈魔幻现实主义文学 , 背诵《霍乱时期的爱情》经典章节 。
很多人 , 和我相处了许多年 , 只知道我是个买文赚钱的*** , 并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农村人 , 是个土木狗 , 不知道我会盖房子 , 会测量会画图 , 我能捏泥人削木马 , 写一手马马虎虎的书法 , 并不知道我能背诵红楼梦中所有的诗词曲子 , 并不知道我可以对读过的小说戏剧过目不忘 , 一遍就可以复述 , 并不知道我可以用脚夹毛笔写字 , 我还能用嘴巴叼起毛笔写字 , 我炒的青椒鸡蛋、小炒黄牛肉、烧的红烧肉、土豆炖鸡也很好吃 。
金圣叹说世间有三十三件快事 , 往往都是些普通人鸡毛蒜皮、琐碎奇怪的小事情 , 有的是打开窗子放蜜蜂飞出去 , 有的是问妻子要钱买酒 , 有的是读奇书读了一天肚子饿 , 有的是大清早起来看人家锯竹子 , 甚至还有大街上看人吵架 , 私处患病泡药澡 , 大热天拔刀切西瓜......总而言之 , 他觉得痛快 , 便是快事 , 我们读了大发一笑 , 便是他有趣 。
早出晚归 , 柴米油盐 , 可以让一个人平凡 , 但却不不至于让一个人平庸 , 有趣的灵魂 , 表现在很多方面 , 首先就是不甘于庸常 , 他们总能在生命中找到乐趣 。 很简单 , 就像你今天发明了一道菜 , 你晚上无聊时在游戏中发现了一个新的战术 , 你唱歌的时候忘记了歌词 , 却灵机一闪换上了自己原创的词儿 。
苏东坡被贬在海南岛的时候 , 没有吃的 , 他甚至研究怎么拿蜥蜴下酒 , 研究怎么把蛤蜊做得好吃 , 实在不行 , 甚至试着去吃苍耳 。 没有墨去书写 , 他甚至自己烧制墨块 , 一不小心把自己的三件草屋都给烧没了 , 然而他津津有味记下这一切 , 让千百年后的我们 , 可以对话他有趣的灵魂 。分页标题
教员同志在上沙念师范之前 , 曾经无所事事 , 每天卷着大饼去湖南省图书馆读书看报 , 晚上回家住在人口混杂的小旅馆 , 没事到江水里游泳 , 爬上城楼看大火 , 还在大雷雨天脱光衣服冲刺岳麓山 , 对着狂风练嗓子 。 后来长征了 , 从来不离身的 , 是他的小书柜 , 里头装着雷打不动的《水浒传》 , 他有很多普通人的小乐趣 。
在延安 , 他当着外国友人斯诺的面脱衣服捉虱子 , 一边嚼干辣椒一边谈天下大势 , 他烟瘾发作的时候 , 曾和德国人李德一起到处寻找野草树叶做“卷烟” , 试图发明新的“烟草” 。 他痴迷游泳 , 水性极佳 , 在评点二十四史的夹缝中 , 他经常批评某些历史名人“要学游泳” 。
晚年他接见外宾的时候 , 都经常在泡在泳池里 , 有一次赫鲁晓夫找他谈事情 , 他用站立的姿势浮在池水里 , 踩着水侃侃而谈 , 半身浮在水面上 , 惊得赫鲁晓夫目瞪口呆 。
有趣的灵魂 , 真的不在于什么几万块的运动相机 , 不在于什么几百万的赛车 , 不在于训练一次几十万美刀的翼装飞行……农村里两个小伙表演WWE , 老奶奶跳广场舞 , 大叔翻跟头 , 也好看的很 。 谁的人生 , 不是人生呢?
诗经里最有魅力的是来自人民的《国风》 。
舞蹈里最打动人的是陕北黄土高原上扭的秧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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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生活” , 真不是电视台找几个明星名人小布尔乔亚 , 假装到山沟沟里围炉夜话……而是劳动人民自己的快乐 。
劳动人民土吗?土啊 , 我们的根就在这块土地上 , 怎么能不土呢?我华夏子民生于斯、长于斯 , 靠双手吃饭 , 用汗水浇灌未来 , 喊着号子唱着山歌 , 敢叫群山开路 , 敢叫大河改道 , 上可九天揽月 , 下能五洋捉鳖 , 这样的精气神 , 这样的肝胆魂 , 难道不美吗?
我先民筚路蓝缕 , 以启山林 , 围着火堆跳舞 , 庆祝着丰收;我先贤摩顶放踵、胼手胝足、以利天下 , 作歌抒怀 , 苦中亦能作乐;我先烈前赴后继 , 为国为民 , 死不旋踵 , 走向生命终点的时候 , 也在高唱:“要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真正的美 , 真正的艺术 , 离不开人民群众、劳工大众的生产生活 。
你要问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那田野里挥舞的镰刀 , 我看见工厂里上下跳跃的铁锤 , 听到了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 , 看到了那一个个刚健、质朴、充满活力的生命 。
一个国家 , 一个民族 , 需要共同记忆 , 我和翼装飞行、赛车跑马的孩子们没有共同记忆 , 但是我和那些土里刨食的农民们 , 有共同记忆 , 我和那些在风沙、泥水、搅拌机轰鸣、满地屎尿中挣钱的农民工们有共同记忆 。
人和人之间的层级 , 不能分的太开 , 不能失去共同记忆 , 没了共同记忆 , 就没有了共同的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