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每日读|汪曾祺:故乡人


_本文原题:汪曾祺:故乡人
故乡人
汪曾祺

世界名著每日读|汪曾祺:故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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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鱼的
女人很少打鱼 。
打鱼的有几种 。
一种用两只三桅大船 , 乘着大西北风 , 张了满帆 , 在大湖的激浪中并排前进 , 船行如飞 , 两船之间挂了极大的拖网 , 一网上来 , 能打上千斤鱼 。 而且都是大鱼 。 一条大铜头鱼(这种鱼头部尖锐 , 颜色如新擦的黄铜 , 肉细味美 , 有的地方叫做黄段) , 一条大青鱼 , 往往长达七八尺 。 较小的 , 也都在五斤以上 。 起网的时候 , 如果觉得分量太沉 , 会把鱼放掉一些 , 否则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险 。 这种豪迈壮观的打鱼 , 只能在严寒的冬天进行 , 一年只能打几次 。 鱼船的船主都是些小财主 , 虽然他们也随船下湖 , 驾船拉网 , 勇敢麻利处不比雇来的水性极好的伙计差到哪里去 。
一种是放鱼鹰的 。 鱼鹰分清水、浑水两种 。 浑水鹰比清水鹰值钱得多 。 浑水鹰能在浑水里睁眼 , 清水鹰不能 。 湍急的浑水里才有大鱼 , 名贵的鱼 。 清水里只有普通的鱼 , 不肥大 , 味道也差 。 站在高高的运河堤上 , 看人放鹰捉鱼 , 真是一件快事 。 一般是两个人 , 一个撑船 , 一个管鹰 。 一船鱼鹰 , 多的可到二十只 。 这些鱼鹰歇在木架上 , 一个一个都好像很兴奋 , 不停地鼓嗉子 , 扇翅膀 , 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 管鹰的把篙子一摆 , 二十只鱼鹰扑通扑通一齐钻进水里 , 不大一会 , 接二连三的上来了 。 嘴里都叼着一条一尺多长的鳜鱼 , 鱼尾不停地搏动 。 没有一只落空 。 有时两只鱼鹰合抬着一条大鱼 。 喝!这条大鳜鱼!烧出来以后 , 哪里去找这样大的鱼盘来盛它呢?
一种是扳罾的 。
一种是撒网的 。
……
还有一种打鱼的:两个人 , 都穿了牛皮缝制的连鞋子 。 裤子带上衣的罩衣 , 颜色白黄白黄的 , 站在齐腰的水里 。 一个张着一面八尺来宽的兜网;另一个按着一个下宽上窄的梯形的竹架 , 从一个距离之外 , 对面走来 , 一边一步一步地走 , 一边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着 , 把鱼赶进网里 。 这样的打鱼的 , 只有在静止的浅水里 , 或者在虽然流动但水不深 , 流不急的河里 , 如护城河这样的地方 , 才能见到 。 这种打鱼的 , 每天打不了多少 , 而且没有很大的 , 很好的鱼 。 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鲤鱼拐子、鲫瓜子、鲶鱼 。 连不到二寸的“罗汉狗子” , 薄得无肉的“猫杀子” , 他们也都要 。 他们时常会打到乌龟 。
在小学校后面的苇塘里 , 臭水河 , 常常可以看到两个这样的打鱼的 。 一男一女 。 他们是两口子 。 男的张网 , 女的赶鱼 。 奇怪的是 , 他们打了一天的鱼 , 却听不到他们说一句话 。 他们的脸上既看不出高兴 , 也看不出失望、忧愁 , 总是那样平平淡淡的 , 平淡得近于木然 。 除了举网时听到(炎欠)的一声 , 和梯形的竹架间或搅动出一点水声 , 听不到一点声音 。 就是举网和搅水的声音 , 也很轻 。
有几天不看见这两个穿着黄白黄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鱼的了 。 又过了几天 , 他们又来了 。 按着梯形竹架赶鱼的换了一个人 ,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 辫根缠了白头绳 。 一看就知道 , 是打鱼人的女儿 , 她妈死了 , 得的是伤寒 。 她来顶替妈的职务了 。 她穿着妈穿过的皮罩衣 , 太大了 , 腰里窝着一块 , 更加显得臃肿 。 她也像妈一样 , 按着梯形竹架 , 一戳一戳地戳着 , 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
她一定觉得:这身湿了水的牛皮罩衣很重 , 秋天的水已经很凉 , 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了 。

世界名著每日读|汪曾祺:故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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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力
金大力想必是有个大名的 , 但大家都叫他金大力 , 当面也这样叫 。 为什么叫他金大力 , 已经无从查考 。 他姓金 , 块头倒是很大 。 他家放剩饭的淘箩 , 年下腌制的风鱼咸肉 , 都挂得很高 , 别人够不着 , 他一伸手就能取下来 , 不用使竹竿叉棍去挑 , 也不用垫一张凳子 。 身大力不亏 。 但是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力气 , 没法证明 。 关于他的大力 , 没有什么传说的故事 , 他没有表演过一次 , 也没有人和他较量过 。 他这人是不会当众表演 , 更不会和任何人较量的 。 因此 , 大力只是想当然耳 。 是不是和戏里的金大力有什么关系呢?也说不定 。 也许有 。 他很老实 , 也没有什么本事 , 这一点倒和戏里的金大力有点像 。 戏里的金大力只是个傻大个儿 , 哪次打架都有他 , 有黄天霸就有他 , 但哪回他也没有打得很出色 。 人们在提起金大力时 , 并不和戏台上那个戴着红缨帽或盘着一条大辫子 , 拿着一根可笑的武器 , ——一根红漆的木棍的那个金大力的形象联系起来 。 这个金大力和那个金大力不大相干 。 这个金大力只是一个块头很大的 , 家里开着一爿茶水炉子 , 本人是个瓦匠头儿的老实人 。分页标题
他怎么会当了瓦匠头儿呢?
按说 , 瓦匠里当头儿的 , 得要年高望重 , 手艺好 , 有两手绝活 , 能压众 , 有口才 , 会讲话 , 能应付场面 , 还得有个好人缘儿 。 前面几条 , 金大力都不沾 。 金大力是个很不够格的瓦匠 , 他的手艺比一个刚刚学徒的小工强不了多少 , 什么活也拿不起来 。 一般老师傅会做的活 , 不用说相地定基 , 估工算料 , 砌墙时挂线 , 布瓦时堆瓦脊两边翘起的山尖 , 用一把瓦刀舀起半桶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花开四面的浮雕……这些他统统不会 , 他连砌墙都砌不直!当了一辈子瓦匠 , 砌墙会砌出一个鼓肚子 , 真也是少有 。 他是一个瓦匠头 , 只能干一些小工活 , 和灰送料 , 传砖递瓦 。 这人很拙于言词 , 一天说不了几句话 , 老是闷声不响 , 他不会说几句恭喜发财 , 大吉大利的应酬门面话讨主人家喜欢;也不会说几句夸赞奉承 , 道劳致谢的漂亮话叫同行高兴;更不会长篇大套地训教小工以显示一个头儿的身份 。 他说的只是几句实实在在的大实话 。 说话很慢 , 声音很低 , 跟他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 。 只有一条 , 他倒是具备的:他有一个好人缘儿 。 不知道为什么 , 他的人缘儿会那么好 。
这一带人家 , 凡有较大的泥工瓦活 , 都愿意找他 。 一般的零活 , 比如检个漏 , 修补一下被雨水冲坍的山墙 , 这些 , 直接雇两个瓦匠来就行了 , 不必通过金大力 。 若是新建房屋 , 或翻盖旧房 , 就会把金大力叫来 。 金大力听明白了是一个多大的工程 , 就告辞出来 。 他算不来所需工料、完工日期 , 就去找有经验的同行商议 。 第二天 , 带了一个木匠头儿 , 一个瓦匠老师傅 , 拿着工料单子 , 向主人家据实复告 。 主人家点了头 , 他就去约人、备料 。 到窑上订砖、订瓦 , 到石灰行去订石灰、麻刀、纸脚 。 他一辈子经手了数不清的砖瓦石灰 , 可是没有得过一手钱的好处 。
这里兴建动工有许多风俗 。 先得“破土” 。 由金大力用铁锹挖起一小块土 , 铲得四方四正 , 用红纸包好 , 供在神像前面 。 ——这一方土要到完工时才撤去 。 然后 , 主人家要请一桌酒 。 这桌酒有两点特别处 , 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 , 红漆筷子 , 蓝花粗瓷大碗;二是 , 菜除了猪肉、豆腐外 , 必有一道泥鳅 。 这好像有一点是和泥瓦匠开玩笑 , 但瓦匠都不见怪 , 因为这是规矩 。 这桌酒 , 主人是不陪的 , 只是出来道一声“诸位多辛苦” , 然后就委托金大力:“金师傅 , 你陪陪吧!”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 , 举起酒杯 , 喝下一口淡酒 。 这时木匠已经把房架立好 , 到了择定吉日的五更头 , 上了梁 , ——梁柱上贴了一副大红对子:“登柱喜逢黄道日 , 上梁正遇紫微星” , 两边各立了一面筛子 , 筛子里斜贴了大红斗方 , 斗方的四角写着“吉星高照” , 金大力点起一挂鞭 , 泥瓦工程就开始了 。
每天 , 金大力都是头一个来 , 比别人要早半小时 。 来了 , 把孩子们搬下来搭桥、搭鸡窝玩的砖头捡回砖堆上去 , 把碍手得脚的棍棍棒棒归置归置 , 清除“脚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 , 把“脚手”往上提一提 , 捆“脚手”的麻绳紧一紧 , 扫扫地 , 然后 , 挑了两担水来 , 用铁锹抓钩和青灰 , ——石灰里兑了锅烟;和黄泥 。 灰泥和好 , 伙计们也就来上工了 。 他是个瓦匠 , 上工时照例也在腰带里掖一把瓦刀 , 手里提着一个抿子 。 可是他的瓦刀抿子几乎随时都是干的 。 他一天使的家伙就是铁锹抓钩 , 他老是在和灰、和泥 。 他只能干这种小工活 , 也就甘心干小工活 。 他从来不想去露一手 , 去逞能卖嘴 , 指手画脚 , 到了半前晌和半后晌 , 伙计们照例要下来歇一会 , 金大力看看太阳 , 提起两把极大的紫砂壶就走 。 在壶里摄了两大把茶叶梗子 , 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炉上 , 灌了两壶水 , 把茶水筛在大碗里 , 就抬头叫嚷:“哎 , 下来喝茶!”傍晚收工时 , 他总是最后一个走 。 他要各处看看 , 看看今天的进度、质量(他的手艺不高 , 这些都还是会看的) , 也看看有没有留下火星(木匠熬胶要点火 , 瓦匠里有抽烟的) 。 然后 , 解下腰带 , 从头到脚 , 抽打一遍 。 走到主人家窗下 , 扬声告别:“明儿见啦!晚上你们照看着点!”——“好来 , 我们会照看 。 明儿见 , 金师傅!” 分页标题
金大力是个瓦匠头儿 , 可是拿的工钱很低 , 比一个小工多不了多少 。 同行师傅们过意不去 , 几次提出要给金头儿涨涨工钱 。 金大力说:“不 。 干什么活 , 拿什么钱 。 再说 , 我家里还开着一爿茶水炉子 , 我不比你们指身为业 。 这我就知足 。 ”
金家茶炉子生意很好 。 一早、晌午、傍黑 , 来打开水的人很多 , 提着木(木量)子的 , 提着洋铁壶、暖壶、茶壶的 , 川流不息 。 这一带店铺人家一般不烧开水 , 要用开水 , 多到茶炉子上去买 , 这比自己家烧方便 。 茶水炉子 , 是一个砖砌的长方形的台子 , 四角安四个很深很大的铁罐 , 当中有一个火口 。 这玩意 , 有的地方叫做“老虎灶” 。 烧的是稻糠 。 稻糠着得快 , 火力也猛 。 但这东西不经烧 , 要不断地往里续 。 烧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 。 这是个很结实也很利索的女人 。 只见她用一个小铁簸箕 , 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里倒糠 。 火光轰轰地一阵一阵往上冒 , 照得她满脸通红 。 半箩稻糠烧完 , 四个铁罐里的水就哗哗地开了 , 她就等着人来买水 , 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种容器里倒 。 到罐里水快见底时 , 再烧 。 一天也不见她闲着 。 (稻糠的灰堆在墙角 , 是很好的肥料 , 卖给乡下人垩田 , 一个月能卖不少钱 。 )
茶炉子用水很多 。 金家茶炉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 。 因为缸很深 , 一半埋在地里 。 一口缸容水八担 , 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担水 。 这二十四担水都是金大力挑的 。 有活时 , 他早晚挑;没活时(瓦匠不能每天有活)白天挑 。 因为经常挑水 , 总要撒泼出一些 , 金家茶炉一边的地总是湿漉漉的 , 铺地的砖发深黑色(另一边的砖地是浅黑色) 。 你要是路过金家茶炉子 , 常常可以看见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两只水桶的扁担上休息 , 好像随时就会站起身来去挑一担水 。
金大力不变样 , 多少年都是那个样子 。 高大结实 , 沉默寡言 。
不 , 他也老了 。 他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了 , 虽然还不大显 , 墨里藏针 。

世界名著每日读|汪曾祺:故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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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每日读|汪曾祺:故乡人】钓鱼的医生
这个医生几乎每天钓鱼 。
他家挨着一条河 。 出门走几步 , 就到了河边 。 这条河不宽 。 会打水撇子(有的地方叫打水漂 , 有的地方叫打水片)的孩子 , 捡一片薄薄的破瓦 , 一扬手忒忒忒忒 , 打出二十多个 , 瓦片贴水飘过河面 , 还能蹦到对面的岸上 。 这条河下游淤塞了 , 水几乎是不流动的 。 河里没有船 。 也很少有孩子到这里来游水 , 因为河里淹死过人 , 都说有水鬼 。 这条河没有什么用处 。 因为水不流 , 也没有人挑来吃 。 只有南岸的种菜园的每天挑了浇菜 。 再就是有人家把鸭子赶到河里来放 。 河南岸都是大柳树 。 有的欹侧着 , 柳叶都拖到了水里 。 河里鱼不少 , 是个钓鱼的好地方 。
你大概没有见过这样的钓鱼的 。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 , 坐着 。 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灰炉子 , 一口小锅 , 提盒里葱姜作料俱全 , 还有一瓶酒 。 他钓鱼很有经验 。 钓竿很短 , 鱼线也不长 , 而且不用漂子 , 就这样把钓线甩在水里 , 看到线头动了 , 提起来就是一条 。 都是三四寸长的鲫鱼 。 ——这条河里的鱼以白条子和鲫鱼为多 。 白条子他是不钓的 , 他这种钓法 , 是钓鲫鱼的 。 钓上来一条 , 刮刮鳞洗净了 , 就手就放到锅里 。 不大一会 , 鱼就熟了 。 他就一边吃鱼 , 一边喝酒 , 一边甩钩再钓 。 这种出水就烹制的鱼味美无比 , 叫做“起水鲜” 。 到听见女儿在门口喊:“爸——!”知道是有人来看病了 , 就把火盖上 , 把鱼竿插在岸边湿泥里 , 起身往家里走 。 不一会 , 就有一只钢蓝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鱼竿上了 。
这位老兄姓王 , 字谈人 。 中国以淡人为字的好像特别多 , 而且多半姓王 。 他们大都是阴历九月生的 , 大名里一定还带一个菊字 。 古人的一句“人淡如菊”的诗 , 造就了多少人的名字 。分页标题
王淡人的家很好认 。 门口倒没有特别的标志 。 大门总是开着的 , 望里一看 , 就看到通道里挂了好几块大匾 。 匾上写的是“功同良相”、“济世救人”、“仁心仁术”、“术绍歧黄” 。 “杏林春暖”、“橘并流芳”、“妙手回春”、“起我沉疴”……医生家的匾都是这一套 。 这是亲友或病家送给王淡人的祖父和父亲的 。 匾都有年头了 , 匾上的金字都已经发暗 。 到王淡人的时候 , 就不大兴送匾了 。 送给王淡人的只有一块 , 匾很新 , 漆地乌亮 , 匾字发光 , 是去年才送的 。 这块匾与医术无关 , 或关系不大 , 匾上写的是“急公好义” , 字是颜体 。
进了过道 , 是一个小院子 。 院里种着鸡冠、秋葵、凤仙一类既不花钱 , 又不费事的草花 。 有一架扁豆 。 还有一畦瓢菜 。 这地方不吃瓢菜 , 也没有人种 。 这一畦瓢菜是王淡人从外地找了种子 , 特为种来和扁豆配对的 。 王淡人的医室里挂着一副郑板桥写的(木板刻印的)对子:“一庭春雨瓢儿菜 , 满架秋风扁豆花 。 ”他很喜欢这副对子 。 这点淡泊的风雅 , 和一个不求闻达的寒士是非常配称的 。 其实呢?何必一定是瓢儿菜 , 种什么别的菜也不是一样吗?王淡人花费心思去找了瓢菜的菜种来种 , 也可看出其天真处 。 自从他种了瓢菜 , 他的一些穷朋友在来喝酒的时候 , 除了吃王淡人自己钓的鱼 , 就还能尝到这种清苦清苦的菜蔬了 。
过了小院 , 是三间正房 , 当中是堂屋 , 一边是卧房 , 一边是他的医室 。
他的医室和别的医生的不一样 , 像一个小药铺 。 架子上摆着许多青花小瓷坛 , 坛口塞了棉纸卷紧的塞子 , 坛肚子上贴着浅黄蜡笺的签子 , 写着“九一丹”、“珍珠散”、“冰片散”……到处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钵 , 药碾子 , 药臼、嘴刀、剪子、镊子、钳子、钎子 , 往耳朵和喉咙里吹药用的铜鼓……他这个医生是“男妇内外大小方脉” , 就是说内科、外科、妇科、儿科 , 什么病都看 。 王家三代都是如此 。 外科用的药 , 大都是“散”——药面子 。 “神仙难识丸散” , 多有经验的医生和药铺的店伙也鉴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 , 都是一些粉红的或雪白的粉末 。 虽然每一家药铺都挂着一块小匾“修合存心” , 但是王淡人还是不相信 。 外科散药里有许多贵重药:麝香、珍珠、冰片……哪家的药铺能用足?因此 , 他自己炮制 。 他的老婆、儿女 , 都是他的助手 , 经常看到他们抱着一个乳钵 , 握着乳锤 , 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散要研得极细 , 都是加了水“乳”的) 。 另外 , 找他看病的多一半是乡下来的 , 即使是看内科 , 他们也不愿上药铺去抓药 , 希望先生开了方子就给配一副 , 因此 , 他还得预备一些常用的内科药 。
城里外科医生不多 , ——不知道为什么 , 大家对外科医生都不大看得起 , 觉得都有点“江湖” , 不如内科清高 , 因此 , 王淡人看外科的时间比较多 。 一年也看不了几起痈疽重症 , 多半是生疮长疖子 , 而且大都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半大小子 。 常常看见一个大人带着生痢痢头的瘦小子 , 或一个长瘁腮的胖小子走进王淡人家的大门;不多一会;就又看见领着出来了 。 生痢痢的涂了一头青黛 , 把一个秃光光的脑袋涂成了蓝的;生瘁腮的腮帮上画着一个乌黑的大圆饼子 , ——是用掺了冰片研出的陈墨画的 。
这些生疮长疖子的小病症 , 是不好意思多收钱的 , ——那时还没有挂号收费这一说 。 而且本地规矩 , 熟人看病 , 很少当下交款 , 都得要等“三节算账” , ——端午、中秋 。 过年 。 忘倒不会忘的 , 多少可就“各凭良心”了 。 有的也许为了高雅 , 其实为了省钱 , 不送现钱 , 却送来一些华而不实的礼物:批把、扇子、月饼、莲蓬、天竺果子、腊梅花 。 乡下来人看病 , 一般倒是当时付酬 , 但常常不是现钞 , 或是二十个鸡蛋、或一升芝麻、或一只鸡、或半布袋鹌鹑!遇有实在困难 , 什么也拿不出来的 , 就由病人的儿女趴下来磕一个头 。 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盖着的破被 , 鼻子一酸 , 就不但诊费免收 , 连药钱也白送了 。 王淡人家吃饭不致断顿 , ——吃扁豆 。 瓢菜、小鱼、糙米——和炸鹌鹑!穿衣可就很紧了 。 淡人夫妇 , 十多年没添置过衣裳 。 只有儿子女儿一年一年长高 , 不得不给他们换换季 。 有人说:王淡人很傻 。分页标题
王淡人是有点傻 。 去年、今年 , 就办了两件傻事 。
去年闹大水 。 这个县的地势 , 四边高 , 当中低 , 像一个水壶 , 别名就叫做盂城 。 城西的运河河底 , 比城里的南北大街的街面还要高 。 站在运河堤上 , 可以俯瞰城中鳞次栉比的瓦屋的屋顶;城里小孩放的风筝 , 在河堤游人的脚底下飘着 。 因此 , 这地方常闹水灾 。 水灾好像有周期 , 十年大闹一次 。 去年闹了一次大水 。 王淡人在河边钓鱼 , 傍晚听见蛤蟆爬在柳树顶上叫 , 叫得他心惊肉跳 , 他知道这是不祥之兆 。 蛤蟆有一种特殊的灵感 , 水涨多高 , 他就在多高处叫 。 十年前大水灾就是这样 。 果然 , 连天暴雨 , 一夜西风 , 运河决了口 , 浊黄色的洪水倒灌下来 , 平地水深丈二 , 大街上成了大河 。 大河里流着箱子、柜子、死牛、死人 。 这一年死于大水的 , 有上万人 。 大水十多天未退 , 有很多人困在房顶、树顶和孤岛一样的高岗子上挨饿;还有许多人生病;上吐下泻 , 痢疾伤寒 。 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结结实实的撑船用的长竹篙拄着 , 在齐胸的大水里来往奔波 , 为人治病 。 他会水 , 在水特深的地方 , 就横执着这根竹篙 , 泅水过去 。 他听说泰山庙北边有一个被大水围着的孤村子 , 一村子人都病倒了 。 但是泰山庙那里正是洪水的出口 , 水流很急 , 不能容舟 , 过不去!他和四个水性极好的专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 , 弄了一只船 , 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铁链 , 每一根又分在一个水手的腰里 , 这样 , 即使是船翻了 , 他们之中也可能有一个人把他救起来 。 船开了 , 看着的人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层眼泪 。 眼看这只船在惊涛骇浪里颠簸出没 , 终于靠到了那个孤村 , 大家发出了雷鸣一样的欢呼 。 这真是玩儿命的事!
水退之后 , 那个村里的人合送了他一块匾 , 就是那块“急公好义” 。
拿一条命换一块匾 , 这是一件傻事 。
另一件傻事是给汪炳治搭背 , 今年 。
汪炳是和他小时候一块掏蛐蛐 , 放风筝的朋友 。 这人原先很阔 。 这一街的老人到现在还常常谈起他娶亲的时候 , 新娘子花鞋上缀的八颗珍珠 , 每一颗都有指头顶子那样大!好家伙 , 吃喝嫖赌抽大烟 , 把家业败得精光 , 连一片瓦都没有 , 最后只好在几家亲戚家寄食 。 这一家住三个月 , 那一家住两个月 。 就这样 , 他还抽鸦片!他给人家熬大烟 , 报酬是烟灰和一点膏子 。 他一天夜里觉得背上疼痛 , 浑身发烧 , 早上歪歪倒倒地来找王淡人 。
王淡人一看 , 这是个有名有姓的外症:搭背 。 说:“你不用走了!”
王淡人把江炳留在家里住 , 管吃、管喝 , 还管他抽鸦片 , ——他把王淡人留着配药的一块云土抽去了一半 。 王淡人祖上传下来的麝香、冰片也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 。 一个多月以后 , 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 , 好了 。
有人问王淡人:“你干吗为他治病?”王淡人倒对这话有点不解 , 说:“我不给他治 , 他会死的呀 。 ”
汪炳没有一个钱 。 白吃 , 白喝 , 自治病 。 病好后 , 他只能写了很多鸣谢的帖子 , 贴在满城的街上 , 为王淡人传名 。 帖子上的言词倒真是淋漓尽致 , 充满感情 。
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贤惠的 , 对王淡人所做的事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 但是她忍不住要问问淡人:“你给汪炳用掉的麝香、冰片 , 值多少钱?”王淡人笑一笑 , 说:“没有多少钱 。 ——我还有 。 ”他老婆也只好笑一笑 , 摇摇头 。
王淡人就是这样 , 给人看病 , 看“男女内外大小方脉” , 做傻事 , 每天钓鱼 。 一庭春雨 , 满架秋风 。
你好 , 王淡人先生!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