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花滑少女和她的虎妈 | 先生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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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共12340字 , 阅读时间约为23分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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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年来 , 中国作为体育大国 , 在花滑女单项目的奖牌数是:零 。
20多年来 , 体育界、冰迷都渴望着有人能够打破这个尴尬的数字 。
2019年时 , 一个12岁的小女孩横空出世 , 一举获得全国花滑成人组冠军 , 从此 , 这个叫“安香怡”的女孩成了“全村的希望” 。
安香怡有最好的训练条件吗?答案是没有 。 有最好的团队吗?不好说 。 人们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 , 她有一个“疯狂的”、一点也不打算后退的妈妈张爱君 。
撰文:武奋丰
编辑:杜强
摄影:李松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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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的张爱君把目光投向冰场 。
哧哧——哧——冰鞋滑过冰面 , 女儿妮妮像小鸟般飞起 。 她本该在空中完成旋转后稳稳落冰 , 但她摔倒了 , 瘦薄的背影屈身而跪 , 拳头焦躁地捶向冰面 。
张爱君神情严肃 , 沉默着 。 片刻后 , 当女儿再次从面前滑过时 , 她紧绷着脸喊道:“勾手不够周 , 内点也摔 , 不能证明你自己 , 你得证明你自己!”凌厉的声音回荡在冰场上空 。 她所说的证明 , 意思是让妮妮照着奥运会的标准要求自己:她要将女儿塑造成世界顶级的花滑运动员 。
冰场上的其他人——手执教棍、表情松弛的教练 , 兴致勃勃学习滑行的小孩 , 偶尔经过的开着清冰车的大爷 , 对这对母女堪称极致的训练早已见怪不怪 , 但熟悉冰上运动的人知道 , 张爱君的想法绝非易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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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滑界有一种说法:世间最难培养的是飞行员 , 花滑运动员次之 , 更何况目标是世界顶级 。 然而对张爱君来说 , 花滑的困难是一种说法 , 她认同 , 但不服气 , 认定的事就一定要走到底 。
于是 , 在全世界的妈妈恨不得给婴儿最安宁的怀抱时 , 2007
年 , 张爱君依照一套美国婴儿体能训练课程 , 抱着两个月大的妮妮练习转圈 。 先顺时针转十圈 , 再逆时针转十圈 , 至于这种训练能起到的效果 , 张爱君说 , 将来坐十遍过山车头都不会晕 。分页标题
在整个婴儿期 , 妮妮每天都会接受来自张爱君的不同训练 , 包括在地上爬行、头朝下转圈 。 再长大一点后 , 张爱君让妮妮站进北京的冬天经受七级大风 。 过路人好奇:这大风天怎么有两个小孩站在外面不回家?“有一个是我们家妮妮 , 还有一个是农民工的孩子冻着呢!”伴随一阵爽朗的笑声 , 张爱君说道 。 这是她把女儿推向世界顶级的第一步 。
在张爱君看来 , 女儿未来会进入国际赛场 , 和俄罗斯人、日本人对决 , 因此必须拥有强健的体魄 , “我们做的事和打仗是一样的” 。 体能训练的成效令张爱君满足 , 在不断加速的情况下 , 7
岁时的妮妮可以跑完4000
米 , 这一幕曾把田径场周围的人看呆了 。
但凡一个人抱定了如此决心 , 她大概率不会遭到辜负 。 到了2019
年 , 年仅12
岁的妮妮参加了全国锦标赛 , 成人组 , 并如愿成为赛事历史上最年轻的冠军 。 于是在陈露之后 , 中国花滑又拥有了一个可以冲击世界级奖牌的天才少女 , 冰迷们也立刻被这个叫安香怡(妮妮本名)的小姑娘迷住了 , 建了后援会、在贴吧中紧跟她的动向 , 也少不了为她们母女感到忧心——中国在花滑女单项目的奖牌荒已经持续了20
多年 , 最好成绩是李子君2013
年世锦赛上的第7
名 。
不光中国 , 实际上全世界的花滑女单选手都活在俄罗斯铁血女王“面姐”(Eteri Tutberidze
)的影子底下 , 以至于人们说 , 花滑女单只有两个队 , 面姐队、非面姐队 。 面姐的姑娘们人高马大、力量惊人 , 13
岁就能跳四周 , 得分比男选手还要高 , 上届冬奥会包揽金银牌 , 一度逼得国际滑联商讨修改规则 。
这就是13
岁的安香怡将要面对的 。 她瘦瘦小小的 , 还很稚嫩 , 但已经背负起了在花滑赛场升起一面国旗的热烈期待 。
关心她的人不禁会问 , 安香怡有最好的训练条件吗?答案是没有 。 有最好的团队吗?不好说 。 人们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 , 她有一个“疯狂的”、一点儿也不打算后退的妈妈张爱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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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张爱君而言 , 让女儿学花滑是水到渠成的事 , 不仅因为丈夫安龙鹤曾是花滑运动员 , 还因为自己在女儿出生时已是资深冰迷 。 “所有技术都懂” , 张爱君悠然地回忆 , 脸上布满自信的神情 , 她相信自己对花滑的通晓已达到国际裁判的水准 。
张爱君和花滑的缘分是在“退休”后结下的 。 1998
年 , 外企的工作令她觉得“干够了” , 那年她31
岁 。 当初抱着定要成功的想法进了外企 , 张爱君想管项目、当女强人 , 但现实却以一颗螺丝钉的角色回应她 , 每天做的无非是倒咖啡走红毯 , 盯着天气预报确认老板的航班会遭遇几号风球 , 更要命的是外企压根不给她左右项目的机会 。 再到后来 , 张爱君发现外企裁员时整部门整部门地踢人 , 这使她对自己的处境更加疑虑 。
当然也有快乐事 , 比如繁杂的工作使张爱君变瘦 , 她终于有自信像其他女人一样穿起裙子 , 并“像麦当娜一样”散发魅力 。 但这些快乐都太边边角角了 , “如果找不到方向 , 我不可能待在外企 , 我一定要成功 , ”张爱君说 , “我的人生是有限的 。 ”
1993
年 , 在钓鱼台国宾馆的一场宴会上 , 张爱君向一位美国老太太求解 , “你能告诉我多少岁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年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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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 , 张爱君辞了职 , 跟着周围人玩花滑 , 滑行令她感到自由 。 同时 , 对成功的渴望仍在支配她 , 这次 , 张爱君想在圈子里滑得出人头地 。 那段时间 , 张爱君每天早上8
点到冰场、晚上10
点回家 , 大清早的冰场没什么人 , 保安站边上给她鼓掌 。 她甚至为练习花滑做了流产 , 并如愿在自学一年后 , 学会了五种一周跳 。
她确信没有自己干不了的事 , 就连流产后走出手术室也踩着高跟鞋、昂首挺胸 , 意在证明即使自己一个人来 , 也足以应对 。 但是 , 一次摔伤将张爱君的认知猝然打碎——在练习燕式转时 , 张爱君摔在了冰面上 , 右半边脸近乎破相 , 她再也不敢上冰了 。 此后她开始全身心地整理花滑比赛录像带 , 研究选手动作、裁判评语 , 渐渐地成了一位民间花滑专家 。
流产后 , 怀孕变得困难 , 做了两次试管都失败了 , 直到2006
年 , 张爱君才等来自己的孩子 , 这年她38
岁 。 后来 , 张爱君将38
岁视作一生中最重要的年龄——这似乎应验了那年美国老太太回答她的话 , 尽管不太完美:她那天告诉张爱君说 , 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年龄是39
岁 。
最初 , 张爱君以为怀的是男孩 。 她心想 , 男孩练花滑可就太容易了 。 和女孩相比 , 男孩的体能会在发育期获得增长 , 更能控制身体变化 。 但2006
年平安夜分娩时 , 迎接张爱君的是一个胖胖的、头发浓密的小女孩 。
起先 , 她给妮妮取名“安怡冰” , 她希望女儿喜欢滑冰 。 后来算命 , 说“冰”不好 , 太寒冷 , 张爱君便把女儿的名字改成现在的“安香怡”——之所以取“香” , 是因为很多花滑女单的冠军名字里有“香” , 比如佐藤有香、荒川静香 。
对女儿花滑人生的谋篇从出生前就开始了 。 怀孕中 , 张爱君挺着大肚子剪辑花滑比赛音乐 , 丈夫安龙鹤看见了 , 觉得她是神经病 , 孩子没出生剪什么比赛音乐?妮妮出生后 , 为了避免日后遭到谎报年龄的质疑 , 张爱君早早就将妮妮的年龄公布在YouTube
上——那种耻辱决不能发生在女儿身上 。
还是新手妈妈的张爱君曾一度对失去女儿心怀恐惧 。 这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 “那月光一照 , 太好看了” 。 那段时间 , 张爱君每天都要想一遍 , “这孩子死了我怎么办?”为体验失独父母的感觉 , 她每天都要看一遍叫作“星星港”的网站 , 边看边流泪 。 但这种情绪并未让张爱君在女儿训练上“心软” , 妮妮在经历婴儿期的体能训练后 , 开始上冰了 , 这年她2
岁半 。 不能再晚了 , 张爱君知道 , 如果走职业道路 , 3
到6
岁必须开始上冰 , 再晚将没有冰感 。
妮妮第一次上冰是在高碑店的浩泰冰场 , 之后 , 她开始像小蜜蜂一样在北京各个冰场间辗转 , 五彩城、大悦城、启迪……但商场的冰场更像游乐场 , 没有谁会和妮妮一样 , 为问鼎花滑赛场做准备 。 每到下午 , 商场里就人山人海 , 张爱君和安龙鹤不得不带妮妮转战他地;有时则是因为设备老旧 , 比如首体陈旧的制冷机一坏就坏十天半月 , 总无情收缴妮妮本就匮乏的训练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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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实在没冰练 , 张爱君就带妮妮去蹭冰 , 她把礼物送给冰场清冰的大爷 , 拜托他趁老板不在时偷偷给妮妮打开冰场的灯 , 大爷时常默默允诺 。 然而 , 有时也会因蹭冰被骂 , “滚下去!”——这些不足以阻止张爱君 , 为了让女儿有冰滑 , 张爱君可以“不择手段” , 破釜沉舟的勇气早已成为她的一贯作风 。分页标题
“我他妈早就是名女人了!”坐在妮妮的舞蹈课教室里 , 张爱君回忆妮妮幼时发生的事 。 到了五六岁 , 妮妮每天在冰场练八个小时 , 时间久了 , 常去冰场的人开始议论:“这小孩一天到晚不上学 , 天天在冰上练 , 长在冰上了!”他们觉得张爱君是个神经病 , 是混日子的 , 不然哪个母亲会让小孩不上学 , 天天在冰上滑来滑去?还有人奚落:“不用看了 , 过年就练废了!”“安香怡你这么练 , 三天 , 你就担架抬走!”
张爱君一贯坚持着军事训练的强度 , 所以 , 当人们把严格要求孩子的母亲称作“虎妈”时 , 她觉得那不过是一顶鸡汤的帽子 , “教官”更配得上自己 。 “不是拿着炸弹炸她 , 让她冲锋 , 而是指挥官 , 有点儿像‘欲练其功 , 必先自宫’ , 妈妈要先自宫才能推着这孩子往上走” 。
这个冬天 , 张爱君总穿一条拥拥囊囊的黑色羽绒裤 , 这条足够厚实的裤子帮她抵御冰场的低温 。 张爱君穿着它就像穿着作战服 。 “我随时变成吼 , 变成笑 , 变成暴 , 变成踢她 , 变成打她 , 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 是一个极限的性格训练” 。 就像那天 , 张爱君把妮妮的合乐练习由三组增加到五组 , 原因是隔着冰面 , 她察觉到了女儿训练时的不情愿 。
“练吧——五组!不想练也得练!”张爱君朝妮妮喊 。 尽管知道小孩并非机器 , 对往复循环的训练也会显露抗拒 , 但张爱君的做法是 , 若女儿对训练安排不满 , 那就强化这种训练 。 “就是一个教官怎么训练新兵的脑子” , 张爱君熟谙这种道理 。 妮妮嘴里嘟囔 , 从冰场一边滑到另一边 。 张爱君发现了 , 昂起脖子又喊道:“你别废话……老想偷懒……转!转他妈完了以后没一次成的!”
更早之前 , 妮妮还是五六岁的小孩时 , 张爱君对此就已驾轻就熟 , “我控制得非常好 , ”张爱君说 , “她不可能哭闹” , “训练五个小时全在商场里 , 每天晚上都奖励她吃 , 买东西 , 买书 , iPhone
里App
随便下” , “这本来就是孩子的成长” , 张爱君将之称作“美国式的培养” 。
管理妮妮令张爱君“入魔” , “恨不得你练到perfect
, 每个人都这样 , 就跟审讯别人似的 , 越审讯越带劲” 。 她将自己和胡适的母亲冯顺弟作比 , “胡适多么伟大的人 , 就是因为有伟大的妈妈” , “我打她是有社会责任的” 。
现在 , 张爱君给妮妮立下要求:“摔得再狠也要把动作完成到指尖” 。 所谓“完成到指尖” , 并不是调动肌肉让指尖发力 , 而是要在花滑训练中保持芭蕾的舞感 。 因此 , 在练习花滑动作的同时 , 妮妮需要时时提起足弓、绷紧脚腕 , 让肢体动律经过膝盖、髋关节、脊柱、后背、胳膊 , 最终抵达上肢最末端的指尖并将之延伸出去——这正是花样滑冰不同于其他竞技项目所在 , 它不是瞬间的爆发 , 而是跳跃、旋转、步法多种动作的结合 , 它对运动员的形体、音乐舞蹈素养等等条项都提出了最苛刻的要求 。
极致的训练终于迎来了兑现的时刻 。 5
岁时 , 妮妮第一次参加花滑比赛 , 并跃至6
.
5
-
7
.
5
岁高级组别 , 获得幼儿A
组冠军 。 这场北京市的花滑比赛便是妮妮的第一场奥运会 , 这以后 , 妮妮渐渐成为备受关注的小冰者 , “全村的希望”、“陈露的接班人” , 网友们在看完妮妮的花滑比赛后这么说 。
11
岁时 , 妮妮开始在成年组的赛场上崭露头角 , 就在2019
年 , 她收获了三项赛事的成年组冠军 。 但是 , “成年组”意味着当一个11
岁的孩子在冰面上演绎《lalaland
》时 , 只能靠她的模仿能力 , 意味着她得在不停息的训练中去掉身为孩子的那部分特质 。分页标题
2014
年 , 妮妮参加完北京市花滑锦标赛后 , 张爱君看到一条评论:安香怡只会做旋转 , 除了转什么都没有 。 ”我他妈能服气吗?“张爱君说 , “我5
岁就会跳一周半 , 北京市冠军 , 少年组甲组冠军 , 全是冠军 , 凭什么呀?!”
晚上 , 张爱君趴在网上搜索这些评论 , 边搜边整理 , 越看越气 , 她开始在训练中加注500
%
的努力 。 曾有一天 , 妮妮练了十二个小时 , “练到发烧为止 , ”张爱君说 , “那时候我也疯了 , 他们越说我越死劲练妮妮 , 因为我这人就是不服输 , 就是输不起”——“是一根筋输不起”、“是死要面子“、“是要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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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赢 , 这想法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支配张爱君 。 在这之前 , 张爱君对此毫无意识 , 她是班里最差的学生 , 放学后总被留在教室补课 。 写
a
、
o
、
e
, 老师说“
a
”瘦得跟月亮似的 。 但比起其他孩子 , 张爱君更具成熟的“野心” 。
她成长于军队大院 , 幼时的家庭生活于她很难称得上温暖 , 所以 , 在妮妮生日这天 , 面对摆着果盘和蛋糕的聚会氛围时 , 张爱君对身旁的朋友说 , “我们家不太会这个东西” 。
在不长不短的童年里 , 她一直在和自己敏感的神经交锋 。 她拥有于她而言几近透明的母亲和父亲 , 还拥有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哥哥姐姐 。 姐姐因父亲偏袒张爱君而不满 , 做饭时故意
忽略张爱君的那份 , 张爱君既饿又气 , 但又很明确地知道姐姐是“学霸”、“有本事的人”;而哥哥 , 一个浪荡少年 , 抽烟喝酒 , 喜欢和哥们儿聚会 , 他总提拎张爱君的脖子 。 以上这些琐碎的事 , 张爱君一向看得严肃 , 她仍清楚记得姐姐说过自己“丑八怪” 。
另一边 , 张爱君也羡慕哥哥和姐姐的生活 , 渴望像他们一样 , 跳舞、办活动、拥有舞台 , 但谁会正视一个小孩的需求?于是 , 出风头的渴望被拒之门外 , 这使张爱君早早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 “为了出风头我什么都可以” , 张爱君说 。
爱出风头的习惯是张爱君从母亲身上学来的 。 母亲爱追赶时髦、给家里添置新物 , 从新款式的棉袄到新流行的书 。 1978
年 , 母亲被改革开放后兴起的“外语热”吸引 , 虽然后来一样也没学 , 但英语书、日语书、法语书都扎扎实实地摞在了家中的榆木方桌上 。 张爱君也跟着赶流行 , 凭着拼音和广播 , 学会了用日语唱《我爱北京天安门》 , “时髦得不得了” , 时至今日 , 张爱君说起这些时仍显得骄傲兴奋 。
2019
年平安夜这天 , 在昌平区的一家养老院 ,
张爱君站在走廊 , 伛下身子劝阻轮椅上想和自己回家的母亲 。 屋外的雪天阴沉沉的 , 长桌上留着午饭餐盘留下的余温 。 已经
92
岁的母亲 , 因为年迈 , 说出口的和听入耳的都是一些模糊的词句 , 因此 , 为了让交流更清晰 , 张爱君不时把脸贴近母亲耳边 。
幼时 , 张爱君很少和母亲这般亲近 , 母亲热衷事业 , 为奋斗成北京市先进工作者和站上天安门观礼台而努力 。 她每天清晨
5
点出门 , 乘有轨电车上班 , 夜晚回家时 , 张爱君已经入睡 。 不过 , 昔日这些并没有妨碍张爱君对母亲的了解 , 她知道母亲之所以想和自己回家 , 是因为她不需要养老院的那种好 , 她需要一直自己做主地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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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那年 , 夏天 , 床在凌晨时分突然摇晃 , 母亲冲进房间 , 抱起张爱君就跑 。 “我妈真是个英雄啊” , 张爱君在回忆中发出赞叹 。 正是这件事让她意识到 , “她仍然是个好母亲” 。
但在她的记忆里 , 童年里阳光灿烂的日子都是父亲给的:带她骑车、游泳、去麦地 , 把她驮在身子上绕着屋子爬 , 开家长会时 , 坐在教室里的人也总是父亲 。
有些事情已经很久远了 , 但张爱君明白无误地记得 , 当年她令父亲触犯交通规则、令父亲被老师喊去训话时 , 她内心的愧疚 。
因为忍受不了全托班对自己的限制 , 那年的冬天 , 张爱君拿着从父亲桌上偷来的大团结和自己攒的一盒钢镚 , 跟另一个女孩跑到紫竹院公园 , 玩滑梯 , 荡秋千 , 一天过去 , 麻烦来了 。 张爱君不仅被父亲揍了一顿 , 更被老师喝令 , 从大班蹲到了中班 。 从此这种惭愧与不服气进入她的身体 。
直到三年级 , 张爱君才被“唤醒” 。 起因是一篇作文 , 这篇由张爱君半抄半写拼凑而成的“杰作”被老师当作范文 , 当众表扬 。 这便是她与“赢”的首次会面:原来当第一这么好!当父亲因自己的成绩而成为家长会上的第一名时 , 张爱君意识到了 , 要考第一、当学霸 , 为父亲带来荣誉 。 她不允许荣誉下坠 , 后来没考到第一时 , 张爱君就偷偷抽自己嘴巴 , 现在 , 张爱君也这么理解女儿:
“看到我哭 , 看到我生气、被外头人骂 , 妮妮都特难受 , 她想往死里给我争荣誉 , 这就是小孩对父母的心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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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体育大学的篮球馆里 , 球撞击地面发出嘣嘣声 。 在靠窗那边的绒白地毯上 , 一群小姑娘在练习艺术体操 。 妮妮是其中之一 , 正挨着地毯边沿压腿 。 张爱君站在一旁 , 给妮妮别头发 。 可能别得太紧 , 妮妮咧嘴喊疼 。 “装什么 , 哪那么多戏 ,
张爱君笑着说 , “这就是另一个我 。 ”随后 , 她轻轻唱了起来: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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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训练中 , 曾有位母亲向冰场老板举报张爱君“虐童” , 原因是她在公共场所打骂孩子 , 扰乱公共秩序 。
直到现在 , 张爱君在妮妮的舞蹈课教室想起这件事时 , 仍然神情激动 。 “那是小case
。 ”妮妮在旁边说 。 “你是小case
, 那他妈我特生气你知道吗?”张爱君说 , 她坐在一排靠墙的软椅上 , 难以把心情从“被举报”的氛围里拔除 , “像我们这种后妈 , 都是被人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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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妮妮的训练 , 张爱君为之匹配了“自杀式训练”法 。 运动员稳定的赛场表现 , 全赖肌肉记忆 ,
但肌肉记忆的形成毫无捷径可取 , 只能靠枯燥乏味、无限逼近极限的训练 , “就是往死里跳 , ”张爱君说 , “每天一定要追求一个极限 , 这就是她(妮妮)的本职 。 ”她时时观察妮妮训练的临界点 , 包括体能状况、休息时间 。 这过程常需要医生跟进 , 及时处理训练中的小伤患 。分页标题
“
就是拔苗 , 一种科学的拔苗 , ”张爱君说 , “因为运动员就是要争取成绩 。
”但也有失控的时候 。
2018
年
10
月 , 张爱君带着妮妮练“高级三三” , 这是花样滑冰的一种高难度连跳动作 。
那天从下午到晚上 , 妮妮跳了三百多个 , 后来因为腿疼返回家中 。
当晚 , 医生给出诊断:
腓骨异常 。
那次伤患发生在右腿——右腿之于花滑运动员如双足之于飞鸟 , 因为所有跳跃都是右腿落冰 。 这令曾是花滑运动员的父亲安龙鹤担心 , 他仍记得在退役前的那场比赛中 , 来自右腿的伤痛如何给了自己消极的暗示 。 现在 , 伤病不时出现在妮妮身上 。 “脚踝三天两头出问题 , 一点都不出问题她妈就不高兴了 , (觉得)没练够 。 她妈妈就是出了伤病了就该休息了 , 不受伤那就得练 。 ”父亲安龙鹤说 。
“你要赢 , 你必须是我这种妈 , 不服输的妈 , 普通的妈不行 , 肯定不行 。 ”张爱君说 。
即使在最害怕失去女儿的那段时间 , 张爱君也意识到这种爱是一种“小爱”:胖胖的嫩脸蛋谁不想摸?每个人都喜欢可爱的婴儿——但她决不能被“小爱”占据 , 张爱君把自己从与失独父母的共情中剥离 , 并在日后训练时 , 去掉了作为母亲的那种心疼 。 “你丢炸弹、上战场 , 你害怕吗?但是你要不要干下去?去掉心疼就是你的课题 , 没有什么去不掉的” 。
那次 , 连跳三百个“高级三三后” , 为了恢复 , 妮妮暂停了练了三个多月的3
A
—— 一种相同周数下顶级难度的跳跃动作 , 被称作“领奖台必备” 。 但对运动员来说 , 恢复伤病的过程会影响肌肉记忆 , 之前的艰难练习很可能被“一笔勾销” 。 花滑运动员如果三天不上冰 , 可能连跳跃都不会做了 , 女孩尤其如此 。 后来 , 妮妮恢复了两个多月后 , 不得不从头练起 。
安龙鹤有时提醒张爱君 , 要注意防止伤病 , 但提醒时常失效 。 不仅是因为张爱君对妮妮的训练占据主导 , 还因为安龙鹤结束泰国的工作回国时 , 妮妮已经5
岁多 , “她的思想是跟着她妈妈走的 。 ”安龙鹤说 。 妮妮幼时训练 , 安龙鹤担心练废 , 但张爱君不认可 , 她告诉妮妮 , “咱们非得滑一个全国冠军给他看!”妮妮也
模仿张爱君 , 冲父亲说:“我妈说我不会废的 , 我妈说的什么都对!”
所有人当中 , 唯一能对张爱君训练计划提出异议的人是丈夫安龙鹤 , 但当他担心、发牢骚时 , 张爱君常常只是沉默 。
有几次 , 在俱乐部训练时安龙鹤差点将拳头对准张爱君 。 一天 , 张爱君在屋里吼妮妮 , 安龙鹤听到了 , 以为她在打女儿 , 便也吼着冲进屋里 。 神经病 , 他这样骂着 。 但推开门后 , 他看到张爱君正在抽自己嘴巴 , 把脑袋往墙上撞 , 妮妮也跟着张爱君做同样的动作 。 张爱君常以这种方式威胁妮妮 , 以按捺她在训练中的急躁 , 她期望女儿能平和地训练 , 否则将陷入最容易受伤的危险情境 。 但对于这天的事 , 安龙鹤想不起来了 , “有些事情记着太累了 , 总记着心里难受 , 就忘掉 , 就算了 。 ”安龙鹤说 。
当妮妮如小蜜蜂般在冰面旋转时 , 张爱君为自己和安龙鹤找到了“各司其职”的方式——她让家庭像公司般运作着 。 “你不能像家里那样运作 , 那你就累死了 , 像公司一样运作才能产生尊重、最高效率” 。
在这间“公司” , “CEO
”张爱君制订的行事准则是“老娘说了算” , “夺权 , 就跟宫斗一样 , 男人是不服女人的 , 男人都是巨婴 , 他不会跟你妥协 , 你只有拿权力压着他 。 ”而她和安龙鹤的相处方式 , 则是协作和禁言 。分页标题
协作是张爱君和安龙鹤在妮妮的训练上相互配合 。 安龙鹤负责教技术动作 , 张爱君则带女儿学舞蹈;禁言是两人现在很少对话 , 主要通过微信打字沟通 , “通过打字才能互相尊重 , (因为)婚姻关系太近了就容易互不尊重 , 所以必须闭嘴 , 拉开距离不理他 , 才能得到祥和 。 ”张爱君说 。
其实在更早之前 , 领结婚证的时候 , 张爱君就已决定“脱离”安龙鹤 , “因为我只有脱离他 , 才能塑造世界级的” , “婚姻在我这儿就是公司 , 共同生活” 。
张爱君相信 , 发生在自己和安龙鹤之间的争吵会使妮妮获得免疫力 , “慢慢觉得男人没有意思 , 婚姻也没劲 , 这就是成长 , ”张爱君说 , “世界哪有那么简单啊 , 很残酷的 , 我是很悲观的……(对他)爱得深 , (那)他一离开你就得死去活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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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很想知道张爱君的心里是否也有裂缝 , 是否后悔过、摇摆过?你问很多问题 , 但她总能在自己的世界中说服你 。 “在外人看来我们特别崩溃 , 但这是我们人生最好的体验 。 ”张爱君说 , “我被说成是后妈 , (但)真相是不一样的 , 我这个更接近于(人生的)真
相 。
”在她心
中 , 那真相事关一个人自我成就的本
分 , 自然也包含了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
那天妮妮练习合乐 , 张爱君倚着围栏 , 沿着探向冰场的脖颈 , 她把清亮有力的喊声抛向妮妮:“你别废话 , 老天让你多合几遍!”妮妮站在对面 , 以一种自言自语的口气小声反驳 , “能不能别老天老天的” 。
“我需要这样的土壤活着 。 ”张爱君说 。 她信佛 ,训练时 , 习惯用“渡劫”“老天”“修行”这些词向妮妮解释她所面对的事 , “要一边练一边讲人生” 。 当妮妮在冰场上摔倒时 , 张爱君会这么解释:
“老天安排就是让你渡劫的 , 就是不让你成 , 让你多练 , 你要感谢老天!……你要真成了比赛就摔了 , 这就是修行……你的劫数并不因为你的痛苦而减少 , 那山 , 不会因为你刻苦就低了 , 你知道吗?”
当她在妮妮训练中踢东西 , 显得躁郁时 , 张爱君说 , 那其实是在帮助妮妮 , “我们是没有妈妈孩子这种阶层概念 , 我们是灵魂的相互成就 。 ”
“我作为一个妈妈 , 我走过了所有女人所走过的路 , 只不过更加极限 , 更加极端 , 更加焦虑 , 当有了这一切之后 , 我所学会的就是我的劫不会停止 。 艺术是通过缺陷来打磨的 , 艺术之花 , 你的劫有多深 , 你的花就有多美 , 就是一朵莲花 , 它会长在大粪上 , 它会长在刀尖上 , 我们就是在大粪里、在刀尖上修行 , 不但要扛疼 , 还要扛臭 。 ”
现在 , 从张爱君母亲的积蓄到妮妮的奖金 , 三代人的财富都在供养花滑 。 张爱君懂得“花钱的艺术”:当这个家庭每年将60万用在妮妮身上时 ,她为自己买20块一打的袜子、或者廉价的内衣内裤 。 妮妮每个月的按摩理疗费是七千到一万五 , 还有高品质的食物 , 新鲜的果汁、地中海的橄榄油、椰子油等等 。 也因此 , 在听到别人说妮妮练得残酷时 ,张爱君会说 , “根本不是 , 特别的幸福” 。
2019年12月 , 在深圳万象城的冰场边 , 张爱君被一群家长围在中间 。 这些家长刚看完妮妮的表演 , 他们用崇拜的目光注视张爱君 , 并好奇她对妮妮的培养之道 , “咱们快听听大师讲课 。 ”一个家长说 。 张爱君听了急忙纠正“:什么大师 , 你别给我乱安排名字 , 我就只有一些教训给你们听 , 没有什么课给你们讲 。 ”分页标题
没多久 , 人群里又传出问话“:安香怡自己喜欢(花滑) , 有成就感是吗?”
“和她自己喜欢一点关系都没有 , ”张爱君说 ,“无论孩子选择、家长选择 , 只要她在这个行业做出成绩来 , 她就会自己喜欢 。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nothing is fun, until you good at it , 什么事情都
不是有趣的 , 直到你擅长它 。
”家长们神情崇拜 , 点着头 。
当别人对妮妮的成绩赞不绝口 , 感叹张爱君是个成功的妈妈时 , 只有张爱君心里知道 , 他们挑了条多么冒险的路 。 妮妮有可能练废 , 张爱君知道那是很可能发生的事 , 她实际上怕得要死——妮妮不上学 , 没有应试教育的路可走 , 她们赌了花滑 ,但尚未取得大成绩 , 必须滑下去 , 滑出成绩 , 不成功便成仁 。
妮妮必得如此 , 张爱君更甚 。 “唐僧取经 , 妮妮并不是唐僧 , 唐僧是我 。 ”张爱君说 , “我并不想当唐僧 , 可是上天就是让我干唐僧 , 那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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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切顺利——最顺利的那种顺利——张爱君会像金妍儿的母亲那样 , 为女儿筹办国际级花滑秀 。 “希望我也有那一天 。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 , 妮妮至少得拿一次世界冠军 , 为维持冠军热度 ,
还需要在世界
A
级赛场上待够起码两个赛季 。
冠军、金牌 , 这些东西就像人类社会的旧容器 , 在盛放人们的各种需求时总表现得适宜 。 虽然在面向外界时 , 张爱君像很多运动员一样 , 说不在乎金银铜牌 , 但她知道 , 这就是一个争夺第一的行业 , “当运动员得银牌我没感觉 。 ”张爱君的声音在嗓子里绕了一圈 。 妮妮坐在一旁 , 细长的眼睛看向母亲 , 窄小而精致的脸上 , 眼神又淡又远 。
“至少是第一次比赛 , 第二次比赛我就算了 。 ” 张爱君说 。
“但你还得拿 。 ”妮妮接话 。
“当然了 , 我一定要拿一次 。 ”张爱君说 。
“但你拿完一次觉得自己还得拿 , 第三次你也还得拿 。 ”妮妮又说 。
“随便你怎么想 。 ”张爱君说 。 “因为有钱呐 。 ”妮妮说 。
“你呀跟我一样 , 这就是我的孩子 , 别的都能没有 , 不能没钱 , 你终于说出了我的痛点 。 ”张爱君
笑着 , 把脸转向身旁的朋友 。
生日这天 , 妮妮趴在休息室的一排软凳上和一个小姑娘聊天 , 俩人捂嘴嬉笑 , 像在分享秘密 。 过了一会儿 , 妮妮站起身来 , 给身旁的小姑娘模仿涂了口红的女人怎么吃饭 , 随后 , 她们发现了彼此在涂口红这件事上的共识:都不喜欢 。 这天 , 妮妮和小姑娘闲聊了约25分钟 , 这在她的生活里是少见的 。 张爱君将妮妮视作一个不需要同龄伙伴的孩
子 , 因为真正的精英都是孤独的 ,
“孤独是作为一
个领军人物的必需的童年 ,
”张爱君说 , “灵魂永远
都是孤独的 。
”她认为妮妮的朋友要比妮妮大至少
20
岁 。
“每个人都要把自己送进阶层里去……你做
优秀的运动员 , 你要是成为优秀的人 , 你不能跟同
龄人混在一起 , 只能是比你更大的 , 有经验的
” 。
在张爱君眼里 , 所谓孩提时代的同龄伙伴 , 大多都是“废物” , 只会耽误时间——“妮妮是为保护动物和升国旗而奋斗 , 跟闺蜜会产生幸福吗?”很难确切解释张爱君的理念从何而来 , 但她分页标题
确信女儿需要孤独 。
妮妮也的确是这么长大的 , 从
小到大 , 围在她身边的人是张爱君、安龙鹤 , 以及前
缀着各种姓氏的老师、教练 , 还有猫 。
当别的孩子在旁边对着镜子玩自拍时 , 张爱君不准妮妮加入其中 , 虽然她并未言声 , 但妮妮仿佛已全然领会 , 她只是抬头往那边看 , 并未凑近 。 没人知道妮妮那时在想什么 。 张爱君觉得 , 她培养妮妮 , 所以妮妮和自己成了同一种人 。
不过 , 妮妮也没有交朋友的时间 , 训练和休息占据了她的生活 。 张爱君很少把时间耗费在其他地方 , 她不仅是妮妮的教官 , 还是她的保姆、司机、经纪人 , “所有一切的一切” 。 这些工作已持续近十三年 。
休息会令张爱君内疚 , 她和妮妮每个月的休息上限是两到三天 。 通常 , 结束陆地和冰上训练后 ,一天已过去五个小时 。 张爱君这时会开车带妮妮赶到舞蹈、艺术体操的训练场 , 再继续三至七小时的训练 。 而往返于其间的路程加起来几乎有100公
里 。
上完这些课 , 如果时间允许 , 她们有时会去商场
吃晚饭、看电影
——看电影时要去最贵的影厅 , 张爱君
的意思是 ,
“只有接触过最好的之后 , 才不会
继续向往、贪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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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后 , 妮妮需要学习文化课 , 也需要压腿、压胯、踩脚背 。 不过训练紧张时 , 文化课会被挤掉 , “太累了 , 唯一能牺牲的就是文化课” 。 张爱君时不时地把妮妮的花滑、舞蹈训练以及撸猫、制作美食的片段拍成小视频发到网上 , 告诉人们 , 这个孩子不是除了滑冰什么也不会 。
作为公众形象营造计划的一部分 , 张爱君也会培养妮妮的说话风格 , 她摸着胸脯给妮妮示范如何轻轻地说“怎么了” , 还有礼貌的仪态 , “说谢谢了吗?说谢谢时要弯腰鞠躬 。 ”
这天走出滑冰场的休息室时 , 张爱君告诉女儿 , 不要抱怨没有自己的时间 , 要为了国家 , 要行大爱 。 妮妮应声听着 , 默默地 。
妮妮很多时候都是“默默地” , 默默地坐在汽
车后座上举着手机刷抖音上的美食短视频;
默默地从桌席上撤下躺到后排的椅子上休息;
默默地
拉着行李箱分辨指示牌走在机场大厅 。
她很少反
驳 , 也很少提出需要 , 她似乎自己就可以搞定所有
事 , 总显得利落而迅速 。
对于别人基于妮妮是孩子
而想提供的帮助 , 张爱君总是先于妮妮提出拒绝 ,
比如帮妮妮从比她更高的行李架上取下行李箱 ,
“让她自己来” 。
对于别人的问话 , 妮妮也很少表现出继续聊下去的神情 , 她只是礼貌性地回答 , 微笑着 , 然后沉默 。 你知道那每每都很整齐的微笑不是在表达私人情感 。 但这些令常人眼睛惊异的12岁女孩的成熟气质在张爱君眼里是稀松平常之事 , “妮妮的心理年龄早就三十多岁了” 。
张爱君有时也会表露出人意料的兴奋 。 这天结束艺体课后 , 她们驱车前往电影院 。 坐在驾驶座上 , 张爱君逗妮妮 , “妮妮 , 你是我奶奶 , 你说是吗 , 妮妮?”她侧身转过 , 把手放在坐在后排的妮妮的
膝盖上 , 妮妮的左手也搭了上去 ,
张爱君
为此开心 ,
她以轻快的口气告诉旁边的人
“:
你看她也把手搭
上来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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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这天 , 张爱君站在滑冰场的休息室 , 当她转身看到正和小伙伴闲聊的妮妮时 , 她以膝跳反射的速度说道“:卧槽 , 发育期了!”
张爱君无法避免对女儿正在到来的发育期的恐惧 。 “你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样的 , 这是很难战胜的 , 因为你只有一个孩子 , 也没上学 , 也没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
但妮妮的发育期就在眼前 。 她已经长得像个大姑娘 , 连海拉尔那场比赛的解说员都说 , 妮妮在半年内至少高了半个头 。 时间是紧迫的 , 正如张爱君曾向一位母亲建议:“你一定要(让孩子)在身体变沉之前赶快完成三周跳 , 你就得抢你知道吗?” “身体变沉”是女孩在发育期的变化 , 在花样
滑冰界 , 发育期一向是女孩们要面临的严峻考验 ,
很多青年组的种子选手因之被挡在成年组赛事之外 , 尽管玛丽亚
·
布特尔斯卡娅曾在
27
岁时登上过
世锦赛冠军的领奖台 , 但更常见的情况是 , 女孩十
几岁时在赛场上崭露头角 , 此后却因为各式原因
卡在发育关 , 从此销声匿迹于花滑赛场 。
张爱君
熟
知这些 , 她明白女孩要在进入发育期之前抓紧攻
破技术难度 , 最好在
8
到
13
岁之间完成所有高难度
动作 。
这是在和时间赛跑 。
父亲安龙鹤的预期是在2020年8月 , 妮妮可以在赛场上完成3A , “越早越好” 。 但在最近的训练中 , 安龙鹤感觉到了女儿的恐惧:起跳后 , 本该在空中旋转三周半 , 可妮妮总不时放弃 , “只是比画了一下就落冰了” 。 安龙鹤理解这种恐惧 , 和其他跳跃相比 , 跳3A时 , 运动员在空中的旋转转速更快 ,使用的力量也更强 , 在这种情况下 , 如果出现失误 ,运动员会摔得更重 。 但别无他法 , 安龙鹤必须要求女儿完成动作 。
除了眼下的技术关、发育关 , 太多事情挡在前面 , 等走到尽头 , 还有一个难以企及的强大对手 。 但张爱君不得不如此 , 妮妮不得不如此 , 安龙鹤也是 , 他们得去夺回一些匹配得上他们野心和牺牲的东西 。
平常的一天结束了 , 天黑了下来 , 张爱君要去往马路对面 。 在对面那座灰色的楼里 , 妮妮正在上舞蹈课 。 这时 , 一辆汽车朝她驶来 , 带着夜色中模糊的轮廓 , 汽车没有鸣笛 , 只顾往前 。 张爱君赶忙后退 , “就像这些车永远都不看着你 , 这个社会就是
这么没礼貌
” 。
在张爱君将之称作“大粪”的社会里 , 她和妮妮在为开出一朵洁白的花而努力 , “我们之所以有存在的必要 , 就是要完成这个过程 , 哪怕是抓住一把刀子 , 我们也要握住机会 , 就算人生是梦一场 , 梦中的所谓这些修行不也很美好吗?”张爱君已经走
到楼下 ,
“梦里也是很有意义的” , 她接着说 。
夜色已将张爱君包裹 。 冷风吹起 , 明亮的灯盏从街的两边沿向天的四方 , 凝滞许久的东西仿佛瞬间化开了 。 此刻 , 在张爱君别在脑后的马尾上 , 头发随风漂浮 , 它们仿佛生来就是那样 , 飘荡着 , 在夜里隐现出一个风尘仆仆的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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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花滑少女和她的虎妈 | 先生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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