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梨|人类停止了衰老,在地球出现倒影之后 | 科幻小说


_本文原题:人类停止了衰老 , 在地球出现倒影之后 | 科幻小说

小梨|人类停止了衰老,在地球出现倒影之后 | 科幻小说
本文插图
本周的主题是「新生」 。
年少时的好友 , 随着年龄增长往往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 如果可以选择 , 你会选继续前行 , 还是想回到过去?
苏民又要写长篇啦!今天这篇小说的故事将在新的长篇中拓展和延续 。 新的长篇连载将于下周上线 , 敬请期待!

小梨|人类停止了衰老,在地球出现倒影之后 | 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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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民 | 科幻作家 , 科幻编剧 。 心理学专业 , 前产品狗 。 现实感薄弱 , 人格破碎 , 置身事外的观察者 。 三体宇宙编剧 , 短篇小说多发表于不存在、豆瓣、惊人院 , 长篇小说《小众心理学事件》签于阅文集团 。 短篇小说代表作《绿星》《替囊》《后意识时代》等 , 《替囊》获未来事务管理局读者票选「2019我最喜爱的科幻春晚小说」 。
地球倒影 全文约25600字 , 预计阅读时间51分钟 。
傍晚 , 我们住进北京站边上的一家小旅馆 , 等待明天一早的火车 。
房客很少 , 酒店给我们升级了有落地窗的大床房 。 从这里望出去 , 可以看到北京站周正浑厚的塔钟 , 和天空中塔钟尖顶的清晰倒影 。 天上没有太阳 , 街上的每个商店却都支起宽阔的遮阳篷 , 稀稀落落的几个路人戴着墨镜和帽檐宽阔的帽子 , 低头闷声走过 。
人们早已不会对天空中的倒影昏眩 , 却出于畏惧 , 不敢抬头看天 。
手机上有四个小日的未接电话 , 我不打算回他 , 也没告诉羽 。 羽正坐在窗边 , 喂小梨吃晚餐 。
过去了这么多年 , 一看见羽 , 我还是会立马平静下来 。 无论外面乱成什么样子 。
她仿佛具有停止时间的能力 。 淡泊的光线在她身上静止 , 停留在她手中葱绿色的小碗上 。 她舀起一勺蔬菜汤 , 轻吹一口气 , 送进小梨口中 。 绿色的汤汁从小梨嘟起的嘴角流下 , 她拿起早就准备在一旁的手帕 , 娴熟地抹掉汤汁 。 小梨完成一个下咽的动作 , 鼓鼓囊囊的脸颊平复了下去 。 羽笑了 , 口中用婴儿语念念有词 , 宝宝乖 , 宝宝乖 。
自从羽来到我们实验组 , 这个场景我已经看了无数次 。 可每一次 , 我都深受震动 。 高中时候的羽 , 三餐不规律 , 拼命地节食或跑步 , 带着耳机无节制的熬夜 。 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到 , 羽会变成一个关心饮食和家务 , 每天早起买菜 , 变着法儿做婴儿餐的母亲 。 然而她的脸上 , 依然毫无俗世之尘 。 她浓密的长发从两边顺顺地垂下 , 挽在耳朵后面 , 完整地露出高高的额头 。 下巴尖出一点儿 , 脸蛋还是肉肉的 , 眼睛大而宽阔 , 仍是一张娃娃脸 。 那确实是她 。 我再没遇见过谁的眼睛像她这样大 , 即使咧嘴笑着 , 也像饱满的西瓜子一样浑圆 。 她笑着 , 那笑容与高中时一样 , 好像一个从未长大过的人 。
我仿佛隔着时光 , 凝视着我们的少年时代 。 想到这里 , 我很是感怀 , 踩着一地破碎的阳光走过去 。
“小梨今天很乖呀 。 ”我说 。
“是啊 , 难得吃掉了大半碗 。 ”羽继续舀起一勺汤 。
小梨的嘴像父亲 , 眼睛像羽 , 同样大而宽阔 。 看到我走过来 , 小梨活泼的眼眸突然定住了 , 也不张嘴喝汤了 , 额头上的缝合线跟着皱起来 , 露出警觉的神情 。 昨天他看见我时 , 仍是欢喜地向我索要拥抱的 。
羽忙放下碗 , 摩抚着他毛茸茸的头顶 , “别怕 , 这是舒连阿姨呀 。 ”她用手指着我 , “舒连阿姨 , 还记得吗?妈妈的好朋友 。 ”
“他还是忘了 。 ”我说 。
“来 , 和舒连阿姨打个招呼 , 舒连阿姨最喜欢你了 。 ”
在羽的努力下 , 小梨放下恐惧 , 不太清晰地喊了一声“阿姨” 。分页标题
“宝宝乖 。 ”
“去年忘记也是三月 , 他还是只能保存一年的记忆 。 ”我对羽说 。
羽不说话 , 哄好了小梨 , 又端起碗 , 继续喂他吃饭 。 她已经这么喂了九年 , 日复一日 。 她平静的样子让我心疼 。
“我们会治好他的 。 就算不能使他长大 , 至少可以试着重建他的记忆能力 。 ”
羽专心盯着勺子里的汤 , 说 , “有时候我想 , 是不是这样也行 。 反正全人类都停止生长了 , 我也不会变老 , 也能一直照顾他 。 老做手术 , 小梨太受苦了 。 ”
我在羽的椅子前蹲下 , 摸了摸小梨软乎乎的脸颊 , “我和你一起照顾 。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 ”
天空倒影·一
天空出现倒影的那个傍晚 , 我和羽刚上高三 。
那时课业已经停止 , 进入了无休止的复习和考试的循环 , 每天都有做不完的试卷 。 体育课和活动课都取消了 , 老师枯燥的讲解在压抑的教室里回响 , 从早到晚 。 我们仍在晚饭后偷偷在校园里游荡 , 直到天光渐尽 , 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教室上晚自修 。
我们都是沉默不语的那类人 , 高一时分别坐在教室两头 , 一整年未曾说过一句话 。 第一次和羽说话 , 是在一次体育课 。 我们都偷懒躲在操场边一处僻静的草地看书 , 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本《小王子》 。 羽冲我会心一笑 , 这才打破了沉默 。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吃饭 , 满校园乱走 , 不停地说话 ,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话好说 。 我和羽的声音轮次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飘荡 ,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我们两人了 。 羽喜欢以“你知道吗”为开头 , 然后俏皮地眨眼睛 , 说出一件有趣的事 。 说话的间隙里 , 我偷偷看她 , 天哪 , 羽多好看 , 水盈盈的眼睛 , 睫毛长(chang)的像洋娃娃的假睫毛 , 柔软的嘴唇总孩子气地嘟囔着 。 我在心里喜爱着羽 , 这份喜爱轻柔又私隐 , 使我不由地想吻一下她的脸 , 吻一下她的嘴唇 。 羽忽然转头冲我笑 , 短发的发丝在耳边飞舞 , 我的思路便被打断了 , 陷入她烂漫的笑容里 。
我们最常待的地方 , 是学校围墙边缘一片野草疯长的荒地 。 我们喜欢那里 , 或许是因为那里的人足够少 , 足够安静 , 除了稍远处一块小小的旧操场偶尔有人打球 , 不会有其他人走到这边 。 野地和围墙之间 , 有一条窄小的水泥路 , 路中央常年摆放着一座一米多高的军训用平衡木 。 我们便爬到平衡木上坐着 , 晃着腿 , 痴痴地望着天边不可遏制地下坠的厚重晚霞 , 心情就像晚霞一样沉重 , 但不仅仅是因为高三 。
那年羽的母亲再婚 , 搬到了新任丈夫家里 。 新家留了一个小房间给羽 , 羽却宁可搬进学校宿舍 。 我们的寝室就在同一层 , 于是更加频繁地厮混在一起 。 羽说她的新房间只有一张大床和一个衣柜 , 没有书桌 , 更没有一个带锁的抽屉 。 没有人问过她房间想怎么布置 。 她想喝水 , 却找不到她用了很多年的一只浅绿色杯子 , 她去问她妈妈 , 她妈妈指了指桌上一套给客人用的玻璃杯说 , 你先用这个吧 。 她怀疑他们根本就把她的私人物品扔了 。 没过多久 , 家里布满了婴儿用品 , 到处是防止婴儿磕碰的泡沫贴 , 羽的房间也未能幸免 。 原来母亲在再婚前两个月就怀孕了 。 我心疼羽 , 尽管未必能完全理解她 。 我从小学就开始上寄宿学校 , 从未有过自己的房间 , 习惯了 , 倒也自在 。
羽说 , 她梦见一个白色的大房子 , 三层 , 楼顶有一架三角大钢琴 , 和很多雏菊和蒲公英 。 最下面有很大很大的落地窗 。 就我们两个住 。
“我们以后一定要有一个白色的大房子 , 住在一起 。 ”
“好 。 ”
我仰头望着天 , 想象着羽说的白房子的样子 。 天空暗灰色的薄云慢慢显示出一个房子的轮廓 , 不过是倒立的 , 像一个倒梯形的大楼 。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 却听见羽说:“天上这座倒立的楼 , 是我们学校图书馆吧?” 分页标题
楼房的倒影向周边衍生 , 扩展 , 慢慢显现出椭圆形的体育馆 , 方形的操场 , 橡胶跑道 , 教学楼 , 我们的野草地 。
我使劲仰着头 , 从逐渐清晰起来的轮廓中 , 辨认出了平衡木上的我们 。
晚霞落尽 , 太阳看不见了 。 天际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紫发黑 , 空中城市的轮廓也跟着变沉变黑 , 仿佛要压下来 。
我听见一声闷响 。 回过头 , 看见羽摔在了地上 。
不远处打球的男生闻声赶来 , 他放下篮球 , 和我一起扶起瘫软在地的羽 , 背她去了医务室 。
那天 , 不少人产生一种天空正在压下来的错觉 , 当场晕倒在地 。
我们来到医务室时 , 医务室已经人满为患 。 人们七嘴八舌 , 一惊一乍 , 不少没晕倒的人也被天上的倒影吓得够呛 。
天已经全黑了 , 地上亮起来无数的灯 , 天上也是 。 天上比地上的灯稍暗一点 , 但明亮到足以掩盖天空中的楼房本身的轮廓 。 天空乱成一团 , 星星、月亮或者云朵 , 都看不见了 。
我们把羽安置在床上躺平时 , 我的手机响了 , 来电显示“章林宇” , 备注“父亲” 。
我心里咯噔一下 , 捏着手机去了走廊 。 小学一年级开学 , 他把我送到寄宿学校 , 递给我一个手机 , 打给我一个响了响就挂的电话让我存下他的号码 , 此后除了学校缴费这些杂事 , 我们谁都没给对方打过电话 , 仿佛某种默契 。 再大一些他给我一张银行卡 , 定期往里面充一笔钱 , 我们便连事务性的电话都很少打了 。 上一次他打来电话是我初升高 , 上上次是小升初 。 不出意外的话 , 他应该在我高考完给我打电话 。
显然 , 今天发生了很多意外 。
“喂 。 ”
“喂 。 ”
我们相互打了声招呼 , 一时间都没叫出对彼此的称呼 。 爸爸似乎是个很亲切的词 , 我无法对一个十年不见的陌生男人叫出“爸爸” 。 他勉强叫了一声我的小名 , 那声音生硬到无以复加 , 我根本不觉得是在叫我 。
“你没事吧?”他问 。
“我没事 , 没晕倒 。 ”
“那就好 。 ”
“嗯 。 ”
话筒那边一阵沉默 , 两人都不知该如何继续 。
“你也没事吧 。 ”我说 。
“没事 。 只是有些忙 , 一直在处理天文台的观测数据 。 ”
我差点忘了 , 我父亲是一个天文学家 。 他的这一职业离生活很远 , 对我而言更是抽象的存在 , 没想到因为天空倒影的事联系在了一起 。
“天上的倒影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 并为终于找到话题松了一口气 。
“不好说 。 月亮和星星都观测不到了 。 ”
“是地下灯光太多挡住了吗?”
“不是 , 我们回避掉了人造光污染 , 星星和月亮还是无法观测到 。 ”
“那太阳呢?”
“不好说 , 西半球的天文台说没观测到太阳 , 但紫外线照常 。 ”
太阳 , 月亮 , 星星都不见了?却仍然存在白天和黑夜 。 一种怪异感袭上心头 , 一时间恐惧顺着脊背爬上脑门 , 我的后脑勺不知是发凉还是发烫 。
“总之你这些天小心一点吧 。 尽量不要抬头看天 , 有来路不明的辐射 , 可能是某种宇宙射线 。 ”
“嗯 , 知道了 。 ”
我挂了电话 , 返回病房 。 羽已经醒了 , 正和那个男孩一块儿靠在窗台上看天 。
夜空中 , 两排灯光齐整地向远处延伸 , 那是城市里马路的路灯 。 马路两旁居民楼的灯光星星点点 , 就像是飞机飞到高空往下看到的城市夜景 。 我想到刚才父亲说的话 , 不禁有些后怕 。 那时我担心着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升起 , 不曾想到 , 那个男孩 , 日后会成为小梨的父亲 。
上帝基因·一
小梨又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 羽拿出幼儿教学图册 , 放在趴在地毯上的小梨面前 , 一张一张翻给他看 。
高中时我第一次注意到羽 , 她也这样 , 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 , 歪着脑袋 , 将书摊在一旁一页一页地翻 。 那时青草依依 , 天光柔美 , 她的脸上泛着少女特有的光晕 , 细言慢语 。 人类停止生长后 , 有人停留在老年 , 有人停留在幼年 , 而羽全身的细胞 , 都停留在生下小梨后的一年里 , 包括哺乳期旺盛的催产素分泌水平 。 她将永远成为一位年轻母亲 , 永远抱着她的婴孩 。分页标题
这是马 , 这是兔子 , 这是房子 。 羽用手指着书中的图片 , 耐心地重复着 。
小梨咿咿呀呀地跟着念 , 连语言能力都退回了一年以前 。 在他忘记之前 , 他已经能够复述一整个童话故事了 。 四岁以前的孩子记忆系统未成熟 , 记不住太多事情 , 这是一个很早就公认的常识 。 但直到人类停止生长 , 人们才确切的知道 , 四岁前孩子的记忆容量 , 大约是一年 。 这个本该已经长到十岁 , 却无论外形还是智力都停留在一岁的男孩 , 世界之于他 , 也总只有一年的印象 。 他仿佛掉进时间的循环里 , 不停的去记忆 , 去忘记 。
“你后悔过吗?生下小梨 。 ”我问羽 。
“发生这种事 , 谁能料到呢 。 不管怎样 , 他都是我的孩子 。 ”
“我不是说人类停止生长的事 , 我是说 , 你为什么执意生下他 。 ”
我看过羽的医疗记录 , 羽第一次去医院做产检时 , 小梨的爸爸就已经死了 。
“你记得吗 , 高三那次我昏倒 , 醒来时是凡陪着我 。 ”
“记得 , 他和我一起送你去的医务室 。 ”
“那时候大家都很害怕 , 凡却说起了天上本该有什么星座 。 他对每个星星和星座的方位倒背如流 , 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似的 。 你知道吗?那时我觉得他这人很怪 , 同时又觉得遗憾 , 要是早一天认识他就好了 , 早一天 , 就可以看见他说的星座了 。 ”
“抱歉 , 我那时出去了……”
我还没说完 , 门外响起一阵细碎的敲门声 。
“谁?”
“有你的快递 。 ”我打开门 , 只见服务员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
“谢谢 。 ”我接过包裹 , 服务员却没走 , “前台来了一个电话 , 找你的 , 说是要确认包裹收件情况 , 可以给你转接到你房间 。 ”
这个电话很怪 , 但我还是去卧室床头拿起了话筒 。
“喂 。 你好 。 ”
“你干嘛呢?电话也不接 , 找的我累死了!”果不其然 , 小日熟悉的抱怨从电话那头传来 。 我都能想象他撇着嘴 , 几尽所能地撒娇的模样 , 尽管他的实际年龄本该有三十岁了 。
“我已经决定退出了 。 发给全组的邮件不是写的很清楚了吗?我的所有实验数据也发给吴老师了 。 ”
“那你自己买材料干嘛?回实验室吧 。 你就这点材料 , 做不了什么的 。 ”尽管我已经让卖家包装得像个普通货物 , 但还是逃不过小日的眼睛 , 估计他查到了包裹的发货地 。
“那是我自己的事 。 ”
“哎呀 , ”他彻底开启了耍赖模式 , “研究人员携带实验样本逃跑啦!”
“别闹了 , 你们又不是没有别的样本 。 ”我说 , “实验对象有随时退出实验的自由 , 他们已经决定退出了 , 我也是 。 ”
小日突然严肃起来 ,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放弃?也许就差一点了 , 不是吗?就差一点我们就能解开他们的基因封锁了!”
我笑了 , “什么叫就差一点了?我们已经做了九年了 , 还是找不到所谓的上帝基因 。 ”
“这个项目组是你一手带起来了的啊 , 对基因序列的分析解读 , 我们已经是全球最前沿的了 , 我们肯定能找出靶基因 , 只是时间问题 , 哪怕用排除法也能找出来 , 这不是你自己跟我说的吗?你真的甘心就这么放弃?”
我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羽 , 还好她仍在专注地给小梨讲书 , 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谈话 。
“我跟你不一样 , 小日 , 科研从来就不是我的人生目标 。 ”
“那你还买仪器干嘛?”
“那是用来治小梨的记忆的 。 ”
“你要做那个手术?别啊……求你了 。 ”小日哀求到 , “记忆神经元样本我们只有这一个……”
我当然明白小梨的特殊性 , 和小梨对整个组 , 甚至全人类命运的意义 。 但我决定做个自私的人 。 我挂掉了电话 。
天空倒影·二
学校休假了三天 , 没等到任何关于天空倒影的说法 , 高三年级就急不可耐地恢复了上课 。 缺席的人很少 , 大部分昏迷的学生都恢复了 , 羽也是 。分页标题
“天上再怎么奇怪 , 都跟你们没有关系 。 ”班主任干瘪的食指用力地在空中划点 , 鼻子上一对方形镜片反射着冷漠的光 。 “你们只要记住 , 就算天塌下来 , 高考这件事也不会改变 。 ”
学校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 保持着按部就班的乏味节奏 。 有一天食堂里的菜量突然比平日少了一半 , 好多学生都没吃饱 , 抱怨连连 , 好在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 。 有学生家长陆续来学校看望孩子 , 说起商店里的食物被疯抢 , 人们争相恐后地储粮 , 我们才感觉到一丝恐慌 。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但是先储备点粮食总是安全的 。 国人就是这样忧心忡忡 , 过度紧张 。
父亲应该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吧 。 我这样想着 , 但始终没有勇气给他打电话 。 这时候 , 父亲竟自己来了电话 , 礼貌地询问我在学校过得如何 。
“还行 。 ”我说 , “就前阵子食堂差点没的吃了 , 后来就好了 。 ”
“嗯 。 ”父亲在电话那头轻轻应了一声 , 好像收到同学回答的老教授 。 马上我又想到 , 事实上他确实是个教授 , 而且老 , 当初他把我送到寄宿学校时 , 模样就比其他同学的父母要老上好多 , 带着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 , 面无表情 , 没什么生气 。 后来我才知道 , 我出生的时候 , 他已经快四十了 。
“最近外面抢购地很厉害 , 不过学校应该有别的补货途径 , 毕竟是个学校 , 比普通家庭强些 。 ”
“会有世界末日吗?”我问出了心头的疑惑 。
“应该不会 。 虽然有不明射线 , 但还没发现这种射线对动植物有害 , 对人也没影响 。 ”
“竟然没影响到手机信号 。 ”我说 。
他干涩地笑了两声 , 我能感觉出 , 他在努力用轻松的态度回应我的玩笑 , 可还是太勉强了 。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通话时间 , 才打了一分半 。 我再也找不到别的话题 , 只好问他工作如何 。
“有些忙 。 ”他说 , “我们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 ”
“连你们也不知道吗?”
他说 , 布置在太空里的卫星全都失灵了 , 无法传回从外太空观测到的地球情况 。 他们最多只能使用军用飞机 。 他们试着驾驶飞机飞上去看情况 , 却无论如何也飞不到倒影所在的位置 。 倒影似乎离他们无限远 , 又好像是时间停滞了 。 或许他们以为自己在飞 , 却根本没有前进一米 。 那空中的倒影就像一面永远无法触碰到的镜子 , 又像虚幻的水中倒影 。
“无法触碰到的镜子?”我重复了一遍 , 在脑海中想象着 ,“谁能给整个地球罩上镜子?”
“不知道 。 现在还没确定是自然现象还是人为的 。 如果是人为的 , 那一定是地球之外的智慧生命 。 ”
我朝着天空伸出手 , 感到冰冷和孤寂 。 一面永远无法触碰 , 只能反射自己的镜子 。
很快民众就发现 , 臆想中对断粮的恐慌是多余的 , 地里的粮食还在正常生长 , 城市里电力供应也正常 。 天上的异常还没到影响到食物和日常的地步 。 于是似乎所有人都一夜之间适应了天空上的奇景 , 该上课上课 , 该上班上班 , 好像天上原本就有倒影似的 。 学校里也少有人谈论这件事了 , 仿佛好奇心都被一页页翻飞的白色试卷埋葬了 。 我在试卷的缝隙里 , 展开羽从后面扔过来的纸条 , 上面写着:
“吃完饭我们去图书馆天台看倒影吧 。 ”
图书馆有9层 , 是学校里最高的楼 , 也是位置最中央的楼 , 低头可以看到整个学校的景色 , 抬头可以看到整个学校的倒影 。 自从倒影出现 , 太阳再也没升起过 , 每一个白天都是一个看不见太阳的多云天气 。 晚霞的颜色变得单调 , 像被抽走了几个色域 。 但因为倒影的存在 , 层次反而多了起来 。 墨色慢慢浸染了倒影 , 低矮的天空仿佛一幅倒画的水墨画 , 一笔一笔映照着地上的一切 。
我告诉羽父亲的话 , 说天空变成了一面大镜子 。
“倒是很合理呢 。 ”羽说 , “天空下的人就是只能看见自己 , 只会陷入和自己的反复纠葛里 。 ” 分页标题
“为什么这么说?”
“人类就是这样的 。 ”
几天前 , 羽的母亲挺着五个月的肚子来宿舍看羽 , 拎着一小箱牛奶 。 她说现在城里的人们都疯狂地囤积东西 , 超市的食品和生活用品都断货了 , 这箱牛奶是她好不容易抢来的 。 实际上抢购囤积那阵子恐慌已经过去了 , 可她还在絮叨自己如何挺着大肚子与人争抢 , 险些被撞到地上 , 又说起自己的脚踝肿得不像样 , 孕吐反应如何痛苦 , 说当初怀羽的时候也是这般辛苦熬过来的 。
“小羽 , 下个月回家住吧 。 很快你就会有一个小弟弟 , 我们一家四口开开心心地多好 。 ”
“你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就好 。 ”羽冷着脸 , 直截了当地回应 。
羽的母亲像被戳破了的装饰气球 , 破口大骂:“回去住怎么了?搞得街坊邻居以为我虐待你似的!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 , 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我从来没让你把我生下来过 。 ”
羽的倔强脾气上来了 , 母亲的咒骂声更加得不堪 , 夹带着方言脏话轰炸着羽的耳膜 。
“你以为我想生你吗?女人结了婚就得生孩子 , 没办法!没有负担的人生才最快乐 ,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你这个不争气的偏偏是个女儿 , 害我受尽婆家的白眼 , 最后你爸还是走了!”
“那你还想生?”羽冷笑了一下 。
“我没办法啊 , 要不是我怀孕 , 你后爸会和我结婚?!不结婚你的学费哪来 , 生活费哪来?你以为你那个混帐爸爸会管你?”
羽诉说着她与母亲之间相互厌弃又相互捆绑的关系 , 天边的天界线渐渐变紫 , 映得她的眼眸也黯淡下来 。 她的黑眼圈很重 , 疲惫又失落 , 大概又经历了整宿的失眠 。
“我以后一定不要结婚 , 不要生孩子 。 ”羽说 。
“我也不想 。 ”
我对家庭几乎没有概念 , 但我知道我想和羽在一起 。 她的样子太令人心疼了 。
“那就我们两个 , 一直在一起 。 ”羽说着 , 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
我们把理想的念大学的城市挨个考量了一遍 , 最后觉得北京最好 , 因为足够远 , 远到羽不会再受到母亲的影响 。 我们约定要考到北京 , 上同一个大学 , 毕业在同一个城市工作 , 然后一直在一起 。
然而 , 这个约定没能实现 。
上帝基因·二
挂掉小日的电话 , 我回到客厅 , 羽问我这个电话怎么讲了这么久 。
“这个包裹的签收麻烦点 , 毕竟是医疗用品 。 ”我搪塞到 。
我没和羽说过我放弃了什么 。 实际上 , 我也没放弃什么 。 我加入小日的项目 , 从一开始 , 就是为了羽 。
小日是个年轻的天文学家 , 年轻到令人无法信任 。 他成为天文学博士生时 , 才十七岁 , 在人类停止生长之前 。 当时他邀请我加入他们项目的模样 , 像邀请我和他过家家 。
“加入我们吧 , 一起抵抗外星人对人类的封锁 。 ”
那时候外星人的说法还没被科学界认可 , 我也没当回事 。 可是小日竟已经收集了不少自愿作为实验样本的病患 。
人类停止生长这件事 , 起初发现在孩子身上 。 本该串个子的年龄 , 却不再长高 。 虽然那时出生率已经很低 , 但各个医院都接受到了这类病例 。 医院检查了孩子的各项指标 , 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 直到细胞样本被送到专门的生物研究机构 , 研究者们才发现 , 他们的细胞端粒停止缩短了 。 我所在的生物工程实验室 , 也是最早发现端粒停止缩短的实验室之一 。
端粒是表征生命体生理年龄的细胞组件 , 自人类出生 , 端粒就在不断缩短 , 人类也随之走向衰老 。 那时候人类技术还未能找到控制端粒长短的办法(不然早就被用来做长生不老药了) , 小日说:“一定是有地球之外的力量介入 , 先是用天空倒影封住人类探索宇宙的途径 , 又用基因封锁掐断人类进化的道路 。 ”
“你怎么肯定有外星人存在?” 分页标题
“人类的技术根本做不到停止衰老 , 却同时出现这么多端粒停滞案例 , 肯定是外星技术介入了 。 ”
“可是 , 外星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又为什么刚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我不知道原因 。 但现在 , 无论如何 , 他们已经出现了 。 ”
小日对外星人痴迷的模样 , 使我想到父亲 。 我后来才知道 , 他的博士生导师 , 就是我父亲 。
我只能笑笑 , 起身要走 。 他拉着我不让我走 , 强行将样本名单摊在我面前 。 我一眼就看见了其中羽的照片 , 羽 , 还有她的孩子 。 我从未想到 , 自从高中分开后 , 我们会在十五年后以这种方式相遇 , 研究人员和研究样本 。
我拆开包裹 , 将医用工具一一摆在桌上 , 拿出酒精给它们消毒 。
“现在就开始?”羽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桌上的工具 。
“嗯 。 抱好他 。 ”
羽一只手将小梨整个拥进怀里 , 一只手褪下小梨的裤子 。 接着她将小梨的头埋在自己胸口 , 一手不停轻拍他的背 。 宝宝乖 , 宝宝乖 , 一会儿就好 。
我在小梨的屁股上打了一针麻醉 , 他哭了一会儿 , 很快睡着了 。
我将他幼小的身体平放在酒店白色的床单上 , 头顶伸出床尾一点点 。 我将书桌拉到床尾 , 从行李箱拿出激光切割机、镊子、棉签等一系列开颅手术的工具 , 摆在桌面上 。
“你要不要先去阳台待一会儿?”我回头看羽 , 看到她眼中满溢的担忧 。
“我要看着他 。 ”她说 。
“别担心 , 这个创口很小 , 我只要把他脑中的光纤取出来就行 。 ”我不敢告诉她 , 等我们到了地方 , 正经治疗小梨的记忆时 , 还得再手术一次把光纤放进去 。 现在取出 , 是因为若不取出 , 我们恐怕连北京站的安检都过不去 。
羽固执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 , 我拗不过她 , 只能在她滚烫的目光下进行手术 。
加入小日的项目组没多久 , 我们就发现 , 不止是孩子 , 所有人类的端粒生长都停滞了 。 在项目的头几年 , 我们拼命寻找能控制端粒生长的基因 , 就像追求长生不老疯狂练丹的道士 。 按照基因理论 , 身体的全部特征表现都写在了基因序列里 。 虽然人类基因库尚未完全解读出来 , 但这是迟早的 。 然而 , 我们研制出的有短暂功效的几种基因编辑程序 , 都只在特定类型的身体细胞上成功过 , 一种是胸腺细胞 , 一种是造血细胞 。
可是 , 人类各组织器官之间的协调性要求太高 , 如果我们使造血细胞加速成长 , 却不能同时使血管生长 , 样本的身体就会出现血压过高等血液循环问题 。 唯一与其他组织关联不大的组织 , 就是脑神经细胞 。 于是 , 大脑尚且处于稚嫩状态的小梨 , 成了最特殊的实验样本 。 这使他遭受了不少罪 。
我拨开小梨头顶细软的毛发 , 露出头顶正上方一小块光秃的头皮 。 那里又冒出了新生小草般的细发 。 我又剃了一次 , 用沾了酒精的棉棒擦拭 , 然后拿起一个小型激光切割机 , 在那块头皮划了一个小圈 。 血很快渗出来 , 在光滑的白色皮肤上形成一个红色的圈 。
自从我进入这个项目 , 已经很多次如此切开小梨的颅顶 , 可在羽的注视下 , 我格外心虚 , 总担心下一步出岔子 。
我拿起镊子 , 小心地揭开那块指甲盖大小头骨 。 余光里羽捂住了自己的嘴 。
我用镊子夹出里面的光遗传光纤时 , 羽掉下了眼泪 。 尽管我们用的已经是体积最小、无需导线的光纤 , 但那块沾了血的玻璃芯片还是令人心惊 。
“相信我 , 羽 。 ”我将那片头骨放回去 , 一边使用激光缝合一边对羽说 , “我不会让小梨继续受苦了 。 ”
“小梨这些年一直在接受这样的治疗吗?”
“准确地说 , 是实验 。 ”
“我看组里其他孩子 , 也没有频繁开颅 。 ”
“对不起……小梨比较特殊 。 ” 分页标题
“就因为他的记忆问题吗?”
“嗯……”
羽又抹了抹眼泪 , 我连忙说道:“你不要担心 , 我已经有方案了 。 只是他们不让我这么做 。 因为一旦做了 , 小梨的脑神经就再也不能被用来实验了 。 只要再一次 , 我一定可以治好他 。 ”
天空倒影·三
去学校领取志愿表那天 , 整个高三楼层都乱哄哄的 。 撕碎的试卷从楼顶飘落 , 漫天飞舞 , 落满走廊和地面 。 考生们压抑得太久 , 报复性地释放使得整栋楼洋溢着一种浮浅的快乐 。
父亲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 问我考地如何 。
我心虚地告诉他 , 我刚好过了重点线几分 , 只能选一本的学校 。 父亲上学和教书的大学都是国内的名牌大学 , 我害怕父亲对我不满 。 但是他没有 , 接着问我想选什么专业 。
我说随便 , 只要能去北京就行 。
“为什么是北京?”他问我 。
“和一个朋友的约定 。 ”
“北京……我想想……”他沉吟了一会儿 , 说 , “一本里H大学的天文学专业还不错 , 你要不要报报看?”
“你不是说现在都观测不到外太空的东西了吗?还学什么?”
父亲笑了两声 , 笑声仍然很干 , 但这次是真诚的笑 。
“天文学还是很有意思的 。 ”他清淡的语气 , 像火车上一个萍水相逢无意于指导人生的大叔 。 但我知道 , 他就是为了这个 , 远离了我和妈妈 。
“比如这个天空上的倒影 , 像是一个反光罩子罩住了地球 , 以前从来没出现过 , 所以才有意思嘛 。 ”他继续说 , “搞不好是外星人弄的 。 ”
我嗤笑了一声 , 父亲已经变成一个沉迷于自己的游戏还疯狂安利别人的老顽童 。
“你们天文学家是不是天天就盼着有外星人 。 ”
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 , “我一直相信有 , 只不过遇到的几率很低 。 真遇到的话 , 就不枉我搞一辈子天文了 。 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 , 外星智慧生命已经来到地球了 。 ”
父亲说 , 他们在远离城市的郊区观测夜空 , 发现一颗从未被观测到的绿色星星 。 过去的所有星星都不见了 , 唯独这颗星星 , 在固定的位置出现 , 散发着幽幽绿光 , 像大镜子上打开了一个开口 , 伸进来一个电筒 , 打量着地球上的一草一物 。 说不定是UFO之类的人造之物 。
这是我头一次觉得电话那头的陌生男人有点可爱 。 这么多年 , 他都像个没有感情没有喜好的机器一般与我说话 , 听不出半点作为一个人的个性 。 这是我们第一次谈论日常事务之外的 , 能够透露出他个人喜好的话题 。 他自始自终没有强迫我学天文 , 挂了电话 , 我在志愿表上勾选了北京的几所一本大学 , 全部选了生物专业 。 之前在网上模拟填报志愿时我也都选了生物 , 理综里我的生物部分得分挺高 , 应该会有优势吧 。
我就这样完成了高考——填志愿的人生大事 。 这期间只有父亲的这一通算不上建议的电话 , 我的母亲从头到尾都没出现 , 一如既往 。
交完纸质志愿表 , 我穿过欢呼的人群去找羽 , 却找不到她 。 我去了野草地找她 , 她不在那里 。 我去了图书馆的天台 , 她也不在 。
我躺到天台布满水渍的瓷砖地板上 , 细细地观察倒影中的学校 。 这是一个休息日 , 学校里只来了高三的人 。 偌大的操场空无一人 , 只在塑胶跑道的草地上有一个人影 。 那个人影窝成一团 , 除了轮廓看不见任何细节 , 但我觉得那是羽 。
我跑到那片操场 , 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缩成一团的小身影 。 她双臂抱着膝盖 , 头埋在胳膊里 , 肩膀微微抖动着 , 像冷风中掉落在地的一片枯叶 。 她在哭 。 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 差点抱着她一起哭起来 。
羽差十分到重点线 , 母亲要求她复读一年 , 重考 。 这个焦躁不安的夏天 , 在羽身上延续了下去 。
我一个人去了北京 。 陌生的城市 , 陌生的校园 , 以及天空中陌生的倒影 。 这座城市的天空更低 , 颜色更灰暗 。 这里的大多数楼房不高 , 一些楼却高的突兀 , 摩天大楼的倒影从一片连绵的低矮老房子的轮廓里伸出 , 倒立着冲着街上的人头 , 让人焦虑不安 。 夜晚时 , 这里的灯光也更加密集 。 城市已经很亮了 , 再加上天上双倍的亮度 , 夜晚在这里荡然无存 。分页标题
但这丝毫不影响大学里年轻生命们的蠢蠢欲动和欢欣鼓舞 。 新生们拎着大包小包 , 搬进宿舍 。 社团招新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 , 色彩斑澜 。 这里的学生大多是北方人 , 南方来的很少 。 北方口音高扬的语调和热情的大呼小叫 , 让这里充满喜气洋洋的气息 。 面对崭新的一切 , 我却拿不出半点接触和融入的力气 。
我捧着书在教学楼之间匆忙行走 , 常常一抬头 , 误以为会看见羽 , 看见她总是长得太快挡住眼睛的刘海 。 我几乎想不起来 , 在认识羽之前 , 我是如何生活的 。 如何一个人吃饭 , 一个人走路 , 如何一个人缴各种费用 , 填各种手续表格 , 如何忍受因为没有父母别的孩子的白眼 , 忍受孤独 。 唯一让我宽慰的时刻 , 就是在图书馆平坦的大桌子上给羽写邮件 。 我描述我看到的一切 , 我生活里琐碎的细节 , 最后在信的结尾轻描淡写地写出我最想对她说的一句话:
我想念你 。
羽在学校没法上网 , 只有每两周放大周末回家时 , 才给我回邮件 。 羽的邮件涂满灰色 。
她说 , 我昨天回家 , 他们又吵架了 , 因为继父很晚才回家 , 到家了还在和别的女人发信息 。 吵完她跑进我的房间斥责我没用 , 说她已经这样辛苦 , 为了我苦苦经营婚姻 , 我却不争气 , 成绩越考越差 , 不能给她一点点生活的甜头 。 可她当初未婚先育生下我 , 就是为了用孩子拴住爸爸 , 现在又想用弟弟栓住继父 。 孩子和父母 , 到底谁是谁的牢笼 。 呵呵 。
羽又说 , 那块荒地没了 , 野草地被挖了 , 填上一片齐整的草坪 。 那颗不长叶子只有树干的老树也不见了 , 换成了一排青青的小树苗 。 平衡木下有人用石头在水泥路上划刻 , 留下许多字 。 我只待了一会儿 , 就有人走过来了 。 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很不安 , 逃跑似地走开了 。
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们两人了 。 羽说道 , 字里行间透着悲伤 。
我不想她这样悲伤 , 努力将大学生活描述成令人期待的模样 。 告诉她大学和想象中一样 , 有很多自由 , 大把的时间 , 大把的社团活动 。 我去看了社团招新的海报 , 看起来都挺有趣的 , 但我一个也没加入 。 我想等她来了一起挑 , 然后一起加入 。 学校的图书馆很棒 , 我经常去那里一待待一天 。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有八层 , 每一层都是不一样的专业书 , 不像我们高中的图书馆 , 只是做做样子 , 总是不开 。 生物专业的书足足有一个阅览室 , 书目繁多 , 动物生物学、植物生物学、微生物学、生物化学、遗传学、细胞生物学、分子生物学 。 虽然我专业是随便选的 , 但这个选择看起来不赖 , 至少足够丰富 。 而虚构类文学 , 足足有两个阅览室 , 我们恐怕大学四年都看不完 。 这里的图书馆开到每晚十一点 。 等你来了 , 我们可以一起泡图书馆 。
我想念你 。
这个令人焦躁的夏天迟迟没有结束 。 晚间的风丝毫没有变凉 , 树叶也没有一点儿变黄的迹象 。 仿佛这个恼人的夏天在所有人身上延续下去了 。 一开始我以为是大城市的地热导致夏天来得晚些 。 但很快 , 电视新闻开始报道这个异常事件 , 整个北半球都停留在了夏天 , 而南半球停留在了冬天 。
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氛蔓延开来 , 就像倒影刚出现的时候 。
上帝基因·三
小梨的头顶又多了一道疤 , 我给他做了包扎 , 戴上一顶棒球帽遮掩着 。 羽抱着他 , 顺利通过了火车站的安检 。 反而是我的行李箱因为检测到刀具被拦了下来 。 我假装成一个外科医生 , 要出差去给一位精贵的病人做手术 , 才被放行 。
我们在候车室随便找个位置坐下 , 羽一直紧紧抱着小梨 , 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 她还在为那个创口心疼 。 候车室只坐了寥寥几个人 , 一大片的空位 , 光洁的大理石墙上挂着巨大的白底大广告牌 , 越发显得空旷 。
“人真少 。 ”羽说 。
“是啊 。 不比我们小时候 。 ” 分页标题
儿时的记忆中 , 火车站这种地方总是人满为患 , 我们常常站立着等待 , 或者坐在自己的行李上 。 地球上的人口骤减是近十五年发生的事 。 似乎是从我们这代人开始 , 愿意结婚生孩子的人越来越少了 。 尽管国家早就放开了计划生育政策 , 却没什么人愿意生 , 发二胎补贴也没用 。 很快 , 生育率跌到了十五年来最低点 。
而感觉到城市变得空旷 , 并没有花太长时间 。 起初 , 在全人类不再有婴儿出生的那一天 , 你走在街上 , 商场里 , 地铁里 , 突然觉得少了一些压迫感 , 获得了一丝喘息 。 而后的一周 , 你觉得压力感越来越少了 , 人们不再争抢电梯 , 不再争抢一趟地铁 , 不再焦虑地等公共卫生间 。 因为不再有新的人类和你争抢城市上空污浊的空气 , 而旧的人类 , 正在死去 。 一个月后 , 你就发现 , 街道上的人流明显变少了 。
有那么四五年的时间 , 我感受着周围的人流密度越来越小 , 终于可以在周末的早晨享受清静的公园 。 夜间倒影里的灯光也减少了许多 , 有时候甚至可以用肉眼看到绿星 。
几个远处的乘客频频朝我们这边看 , 主要是盯着小梨看 。 毕竟现在在街上很难看见小孩了 。 孩子成了一个稀奇的、少见的物种 。
一位老奶奶径直朝我们走来 , 小心地问我们可不可以看一看孩子 。 他们这个年龄的人 , 传宗接代的观念还很强 , 对于孩子的喜爱也可以理解 。 羽微笑了一下 , 将小梨的脸转向她 。 她满脸慈爱 , 直夸小梨是个可爱的孩子 。
“要是我有个这样的孙子 , 现在死去也没有遗憾喽 。 ”她说着属于她那个年代的老生常谈 , 眼神转而暗淡下去 , “可是我那个儿子 , 连婚都不愿意结……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呐 , 是有多讨厌结婚生孩子…….”
我不确定老奶奶是否理解 , 全人类已经无法生出孩子的情况 。 或许她知道 , 但不愿承认 , 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 , 永远不会再有子嗣的事实 , 对他们的晚年过于残酷了 。 小时侯我们总以为世界是静止的 , 老人生来就这么老 , 叔叔阿姨生来就是叔叔阿姨 , 而自己 , 也将永远是个小孩 。 现在世界真的变成这样了 。 这位老奶奶又是否明白 , 她不会死去了 , 她将永远作为一个老人活着 。
她仍然笑盈盈的 , 向羽问道:“姑娘 , 你怎么就愿意结婚呢?你说说 , 我跟我儿子说说去 。 ”
羽低头笑了笑 , “也许是 , 刚好遇到对的人吧 。 ”
老奶奶走后 , 我问羽:“如果当初和你一起复读的人是我 , 你还会和凡在一起吗?”
羽笑着说:“你们不一样呀 。 ”
“哪里不一样?”
“凡和别人都不一样 。 怎么说呢 , 后来和他相处久了 , 我才明白那种特别 , 就好像 , 他的周围自动划出一个安全空间 , 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可以很安全 。 有一次我的作业本被人扔到教室前面 , 他捡起我的作业本向我走来 , 就好像一个安全的泡泡慢慢笼罩我 , 我就不再焦虑了 , 也不再对周围戏弄我的学生怨恨 。 那天晚自修结束 , 走回寝室的时候 , 我又遇到了他 。 我向他道谢 , 白天班级里闹哄哄的 , 都没能好好和他说话 。 我们聊了很多 , 关于高复的压力 , 关于教室里三教五流的同学 。 他说了很多安慰我的话 。 后来我就经常和他偷偷找没人的教室 , 一起熬夜复习 。 只要在他身边 , 就觉得安心 。 ”
“那就一定要结婚吗?”我仍然忘不了我们当初信誓旦旦地说 , 我们不要结婚 , 不要生孩子 。
“如今不结婚都变成了一件正常事了 。 你却结了婚 , 还生下了小梨 。 ”我说着 , 带着不甘的嘲弄 。
羽没有生气 , 说 , “各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 ”
我们的高铁检票了 。 三三两两的人从候车室的各个角落聚拢过来 。 有人看见我们手里的小孩 , 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 礼貌得退到队伍最后面来保持距离 。 仿佛我们手里抱着的不是婴儿 , 而是什么怪物 。 这种恐惧小孩的人如今也十分常见 , 他们憎恶繁衍的责任 , 憎恶不自由 , 连带着憎恶孩子 。 正如他们憎恶天空的限制 , 憎恶给天空罩上一层镜子的外星人 。 不过我偶尔会想 , 如果不是外星人的介入 , 他们(也包括我)对繁衍的憎恶迟早会让人类走向灭绝 。分页标题
我和羽总算顺利上了火车 。 两旁高大的乔木和远处耸起的摩天大楼 , 与天上的倒影一起 , 纷纷从我们身边退去 。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 , 是小日的短信 。
“你再不回复 , 章教授要生气了 , 我管不了啦……”
我笑了笑 , 放下手机 , 望了一眼窗外快速倒退的风景 。 不管人类的命运会如何 , 我们都将远离这里 , 建立我们自己的生活 , 我和羽 。
天空倒影·四
羽的生活依旧在考试与讲题的循环之中 , 好像气候的异常不曾对他们有半点影响 , 就像我们高三那年 。 羽说 , 他们的班主任是个皮肤惨白没有的表情的势利眼 , 按照成绩排位置 。 她上一次月考没发挥好 , 被排在了倒数第二排 , 和一帮自知没有希望也不好好学习的坏学生一起 。 他们总是吵闹 , 嘻嘻哈哈 , 时不时嘲笑一下埋头做题的她 。 她和他们说不上半句话 。
我对羽说 , 我们系大一的人都被安排去观察记录动植物的变化了 , 明明专业课还没上多少 。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这个工作挺有趣的 , 比在教室上课有趣 。 我们每人被划分了校园里的片区 , 每人在所属的片区里随机选取三株植物做观察记录 。 记录每一株植物的位置、高度、颜色 , 还得数叶片的数量 , 就差给每棵草取名字了 。 我负责的是三棵紫薇 , 真不知道选杨树那种高大树木的人要怎么数叶子 。 一个月后 , 所有人都厌烦不堪 。 因为它们几乎没有变化 。 它们每隔几天掉几片旧叶子 , 长几片新叶子 , 一直保持在夏天的生长状态 。 这可已经是十二月了 。 你那里有什么变化吗?
我想念你 。
大学里的第一个寒假很快到了 , 实际上是一个暑假 。 我没有地方去 , 继续住在学校里 。 顺便加入了吴老师假期里的实验项目 。 吴老师是系里刚来一年的老师 , 只带了两个研究生 , 人手不足 。 我和几个研究生一块儿 , 去周边的郊外和乡下做观察作业 , 依旧是打下手 。 和之前的观察作业类似 , 但是更加严苛 , 需要记录的数据也更多 , 比如要测量每株植物的环境温度和根部泥土的湿度 , 和细微的生长速度 。 已经完成了三熟本该开始枯萎的水稻重新开始生长 , 竟开始了第四熟……照这样下去 , 这个地区的粮食产量将远远大于所需 。 不过据说 , 北半球的国家已经在向我们大量进口粮食了 。 我经常在田间待上一整天 , 又热又累 , 回到宿舍瘫倒就睡 。
我想念你 。
我开始参加研究生每周的组会了 。 组会上每人讲解一篇自己最近读的论文 , 通常都是英文的 。 吴老师让我也上台讲 , 我很惊讶 , 也有点儿激动 。 吴老师是个三十出头的女老师 , 单身 , 白白净净 , 一门心思扑在科研上 , 心思单纯地像个中学生 , 每回一聊实验就两眼放光 。 她对我们几乎没有限制 , 也从不把我当成本科生 。 她觉得只要想干就应该去干 。 她也很厉害 , 博士期间就发表过两篇SCI 。 她可能是我大学里遇到的最欣赏的人了 。
我想念你 。
开学了 , 吴老师仍然缺少人手 , 我还待在项目组里 , 就像成了项目组的固定成员 。 实验室变成了我除了图书馆外去的最多的地方 。 有一个研究生学长总是和我一起吃饭 , 还约我去看电影 , 我拒绝了 。 另一个学姐提醒我 , 他应该是喜欢我 。 但我算不上喜欢他 。 我们从实验室出来去食堂吃午饭 , 他总是喋喋不休 , 说北半球粮食的短缺 , 已经引起了国际局势动荡 。 北半球国家不得不高价进口粮食 , 很多北半球的人也因为忍受不了没完没了的冬天移民了 。 他说 , 搞不好会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 。 他说到世界大战时 , 两眼放光 , 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 不过吴老师说不至于 , 这是全球性的生态灾难 , 应该会有国际组织的援助 。 而且 , 据她在澳大利亚做科研的学长说 , 他们已经研究出新型的温室培育技术了 , 效率比之前高三倍 。 科学总会解决各种困难的 , 吴老师说 。 我相信她 。 她的话让人安心 。分页标题
我想念你 。
昨天我们的实验分析结果出来了 , 差异显著 。 我们证明了一件事:植物无论在室外光照环境还是室内黑暗环境 , 都变成了一样的生物节律 。 植物的生物节律已经完全改变了 。 造成这种改变的原因却难以获知 。 吴老师带我们去吃了一顿庆功宴 。 第一次听吴老师聊到她自己的生活 , 原来她之前交往过一个男朋友 , 处了三年 , 却在临结婚前因为小事吵架分手了 。 她说 , 还是单身好 , 她以后也不打算结婚了 , 就和学术过一辈子 。 我觉得她过得挺开心的 , 洒脱 , 自在 。 还记得我们高中时候说不想结婚吗?应该没那么难 。 不过虽然是庆功宴 , 吴老师却对这个实验结果很凝重 , 她说 , 这意味着 , 地球上的生物发生了人类难以理解的变异 。 生态是连锁反应的 , 这个影响必然会带来其他影响 。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不过 , 羽 , 你只要安心备考就可以了 。 因为吴老师说 , 至少一两年内 , 地球生态还会呈现稳定状态 。 无论以后发生什么 , 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
我想念你 。
四月的一天 , 我打开邮件 , 突然意识到羽已经半年没给我发邮件了 。 她最后一封邮件 , 是凡的出现 。
“后排那些高个子的男生打闹得厉害 , 我让他们别吵了 , 他们却把我的笔记本向空中扔去 。 它落在了教室的另一头 。 一个男生帮我捡起来 , 拿着本子向我走来 。 你猜他是谁?你绝对想不到 , 他就是倒影刚出现的那天 , 带我去医务室的那个男生 。 ”
又是一个六月 , 高考在即 , 炎热烧灼着每一个人 。 难以想象 , 这种天气竟持续了一整年 。 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和羽见面 , 我就会突然傻笑起来 。 我忍耐着心里的欢喜 , 到了高考完那天 , 才给羽打电话 , 问她考的如何 , 说我已经把北京的高校资料都看了一遍 , 比我当年填志愿时还仔细 , 肯定能给她参考 。 我兴奋地说着 , 在大学的一年都没对谁说过这么多话 。
“舒连 。 ”羽打断我的滔滔不绝 。 “我会去上海 , 和凡一起 。 ”
一时间 , 天空中的大楼仿佛一齐向我压来 ,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 我问为什么 , 她说她喜欢凡 , 凡也喜欢她 。
“那我呢?”
“你是我的好朋友 。 ”
仅仅 , 是朋友吗?这个问题在我心里长出 , 像墙缝里长出的不甘心的小草 , 但我没问出口 。 我一个劲地追问她 , 那我们的约定呢?我们说过要一直在一起的 。 我们的约定算什么?
“人是会长大的 , 舒连 。 ”
那次电话以我们的争吵结束 , 带着诀别的意味 。 那之后 , 我们再没联系过 。
上帝基因·四
我们的目的地 , 是福建沿海的一座小城 。 虽然一样看不见太阳 , 但宽广和天空和海水的折射使这里的空气清晰度更高 , 天空竟有几分水蓝色 。
这座城市的火车站样式朴素老旧 , 地板还是青灰色的水泥地砖 , 有种灰扑扑的岁月感 。 我们在无人的公交车站牌下等待 , 看着一些行人来来往往 。 他们的头发自然地暴露在光线下 , 时不时仰头撇一眼天空 , 仿佛赶路的途中 , 随意地看两眼风景 。 他们松弛和坦然的态度 , 与北京那边的人对天空的畏惧截然相反 。
刚走出火车站没一会儿 , 我的手机便响起起来 , 来电显示“章林宇” , 备注“父亲” 。
他的电话依然让我惊讶 。 当初得知他是项目总负责人时 , 我一度很抗拒 , 因为我不知道要怎样和一个叫做父亲的人相处 。 后来知道项目协作的对接人只是小日 , 和他不会任何有直接联系 , 他的研究院校与我也不在同一个城市 , 我才接受了下来 。 我们得以维持从小到大的默契——沉默 。 这九年来 , 除了几封常规的工作邮件往来 , 我没和他有过任何交流 。
“喂 。 ”
“喂 。 ”
同样干涩的两声问候后 , 两人都只剩下沉默 。
我用和小时侯每次电话时一样事务性的口气说道:“数据资料我都已经移交了 , 辞呈也发了 。 ” 分页标题
“我知道 。 ”
“我是按照合法流程退出的 。 ”我有点急于澄清自己 。
“嗯 。 ”他清淡地应了一声 , “现在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你回来了吗?”
“没有吧 。 我对科研和拯救人类都没什么想法 。 ”
“如果我要求你回来呢?”
“你说什么?”
“我要求你回来 , 以父亲的身份 。 ”
我一时愣住了 。 这么多年来 , 他都不是那种会拿出家长威严来要求子女的人 。 他放任我的学习 , 放任我胡乱地填专业 , 放任我的所有选择 , 如今却在一件公事上 , 以父亲身份来要求我?
“为什么?”我说 , “我的意思是 , 凭什么 。 ”
“我希望这个项目继续 , 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它的成果 。 除此之外 , 我的人生没有别的愿望了 。 ”
他的语气莫名有点儿悲凉 , 可此时我的心被隐隐的愤怒所控制 。
“可是这与我无关 。 ”我毫不客气地说 。 “我们之间 , 除了血缘 , 从来就没有别的关系吧 。
我的强硬让他一时哑言 , 他嘀咕了一句什么 , 声音很轻 , 我没有听清 。
“别费功夫了 , 我不会回去的 。 ”说完这最后一句 , 我挂了电话 。
羽见我面色难看 , 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没事 。 ”
“是不是因为我 , 你受到压力了?”
“没事的 。 他们总会接受我的决定的 , 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 ”
我和羽又在站牌下等了十五分钟 , 仍然不见有公交过来 。
一辆棕色的破旧小汽车开过来 , 车窗里伸出一颗小小的圆脑袋 , “去哪儿?我带你们 。 ”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 五官稚嫩 , 表情却透出一股老练的市侩气 。 这也正常 , 他作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已经九年 , 实际年龄也二十多岁了 。
见我们不搭理他 , 他便拔高了嗓音 , “现在人本来就少 , 火车站又偏 , 这边的公交路线都变成三小时一趟了 。 你们前面那趟刚过去四十分钟 , 哎呀 , 真的 , 不骗你们 。 ”
他用孩童的高亮嗓音假装成熟的音调 , 听起来有点儿可爱 。
“你开车多久了呀?”我问他 。
“哎呀 , 你别看我长得小 , 我可是老司机啦!”
我和羽被逗得笑出声来 。 “我们上去吧 。 ”羽说 。
我将手机里存的地址给小司机看 , “就到这里 。 你可别绕路啊 , 我手机导航开着呢 。 ”
小司机看了一眼 , “这是个好地方呀 。 靠山临海 , 特别适合养老 。 ”
我没接话 , 小司机自顾自说下去 , “我们这地方 , 确实适合养老 。 最近挺多外地人来我们这儿买房的 。 你们不会也是吧?”
“是啊 。 打算住下来 。 ”
“那太巧啦 。 过几天刚好要祭拜 , 你们可以去看看 , 参与参与本地的风土人情 。 ”
“祭拜什么?”
小司机伸出一根食指 , 指了指天 , “当然是 , 外星人啦 。 ”
“你们这儿的人 , 不恨外星人吗?”
“为什么要恨 , 不就是外星人让我们长生不老的吗?”
“是 。 但他们也囚禁了人类 。 ”
“哎 , 不就是不能发射宇宙飞船了嘛!这和我们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 ”
“你就不想长大?”
他顿了顿 , 两根短眉毛聚在一起 。 “以前很想 , 现在觉得也没关系 , 我心里早就把自己当作大人了!”
也许真的只有文化界学术界那些象牙塔里的人 , 才在意人类能不能长大吧 。 对普通人来说 , 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继续过日子而已 。
“我们去哪儿?”羽问我 。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 ”
车子渐渐驶离城区 , 来到了城市边郊的盘山公路上 , 很快我们就看见海平面了 。 这片丘陵植被茂盛 , 绿油油的宽大叶片铮铮地张着 , 像在出汗 , 连空气都像是绿色的 。
车子继续沿着一条沿海的公路行驶 。 公路一侧的半山腰出现一个白色的建筑 , 是一座三层楼的小房子 。分页标题
“快到了 。 ”我说 , “绕过这个山头 。 ”
“是那个白房子?”
“是的 , 我们的白房子 。 ”
绿星·一
高考录取情况出来后 , 羽给我发了一封邮件 , 简单交代了她要去的学校和要学的专业 。 我没有回复她 , 甚至无法仔细去阅读邮件里的文字 。 仿佛那些文字是爬行的针尖 , 每读一个就会扎进我心里 。
我不再看过去和羽的信件 , 也不再看以前爱看的小说 , 一门心思扑在论文上 。 选导师时 , 我理所应当地选了吴老师 , 继续在她的组里研究天空倒影对动植物的影响 。 仿佛是为了弥补高中时的懒散 , 我从早到晚待在狭小灰暗的实验室里 , 面对一堆仪器和一大堆数据 。 动植物的生物钟和季节节律都被彻底改变了 , 这本该是写在基因里的规律 。 这个观察研究很快涉及到了基因层面 , 我跟着研究生一起学习基因领域的前沿成果 , 一头扎进论文的海洋 。
时间过去得很快 , 又好像从没流逝过 。 我考了本校的研究生 , 选了吴老师做导师 , 继续做本科时候的基因研究方向 。 这几年来 , 生物学界的实证研究领域一潭死水 。 掌握生物节律的基因到底是哪个?天上的倒影到底是如何影响到端粒的?没有一个人能解答 。 生物学界除了一些观测对照 , 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研究进展 。 相比之下 , 各种民间和学界的论坛热闹地过头 , 充斥着各种民科气息的理论和推演 , 有持坏境破坏论的 , 有说外星人干涉的 , 有说进化突变的 。 我做了几篇不痛不痒的对照性论文 , 在看似忙碌的生活中一点点麻木下去 。 直到有一天 , 论坛里一篇非正式发表的天文学论文吸引了我的注意 。
天文学这几年十分式微 , 但还是有天文团队在孜孜不倦地研究和观察 。 自从倒影出现 , 他们再也没有观察到过任何星星 , 除了一颗绿色的星星 。 起初 , 他们只是在亚洲大陆上空的东南角观测到这颗星星 , 它们的位置固定 , 呈现绿色 , 只闪烁几秒钟就消失不见了 。 闪烁的时间长短每次不一样 , 出现的时间也不太固定 , 有时一个月出现一次 , 有时三个月 , 有时两个星期 。 每次它亮起时 , 就发射出一种从未观测过的宇宙射线 。 但这种射线总是稍纵即逝 , 来不及细细观察分析 。 他们向其他天文台申请了观测请求 , 报告的星星坐标却完全不同 。 原来 , 绿星不止一颗 。 它们一共十二颗 , 分布在各个大陆上空 , 位置很低 , 似乎在大气层之下 。 它们的分布并不均匀 , 分布比例却恰好与各个大陆的人口密度的比例相同 。 亚洲有四颗 , 北美两颗 , 欧洲一颗 , 而且在空间上的距离也与人口密度成正比 。 论文最后的结论说:这种数学上的严谨显然是外星智慧生物所为 , 所针对的 , 正是人类 。 这篇论文没能发表 , 因为科学界不敢轻易承认有外星人 , 显然 , 一旦承认外星人的存在 , 势必给整个人类社会带来恐慌 。 但证据已经明显到不容忽视了 。
我很久没有这么激动 , 不仅仅因为这篇论文的第一作者是父亲的名字 , 更是因为这个真相的冲击力 。 我在论文下面留言:如果说是外星人改写了动植物的基因 , 一切都变得好理解了 。
“怎么说怎么说?”一个叫做小日的ID在下面问我 , 但我没看见 , 就退出了论坛 。
过了些天 , 小日在我们学校的食堂找到我 , 对我说出了那句充满荒谬感的开场白 。
“加入我们吧 , 一起抵抗外星人封锁人类的计划!我们已经有了天文学家 , 物理学家 , 数学家 , 还需要生物学家的加入!”
“那个 , 我只是随便说说 , 没有任何证据 。 ”
“我们团队都认为你的猜想十分有价值 , 我相信你的直觉!”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 , 我同意了和他一起去观测一次绿星 。
我们去的郭守敬天文台在远离城市光源的市郊 , 位于一片连绵的矮山中最高的山顶 。 这里空旷 , 寂静 , 天空中有淡泊的山丘的影子 , 夜晚没有灯光 , 地上没有 , 天上也没有 。 我们接受了一点基本的天文观测的培训 , 然后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住下 , 静静等待绿星的出现 。 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分页标题
一个晴朗的夜晚 , 我们终于等到了绿星 。 一星光亮在天空的东南角出现 , 散发着不太明显的幽幽的绿光 。 父亲说的没错 , 它像一只探头探脑的手电筒 。 小日赶紧调节望远镜 , 将倍数调到最大 。 望远镜中 , 绿星的形状渐渐清晰起来 , 那是一个单薄的浅绿色棱形 , 薄得像一片纸 , 它绿色的荧光将周围的云也映成绿色了 , 仿佛被绿色的烟雾缭绕 。
我看着那抹清冷的绿色 , 一股久违的酸胀感从心底涌上来 。 我突然无比想念羽 , 想念得掉下泪来 。
我登陆那个好多年不登陆的邮箱 , 看到七八封未读邮件 , 全是羽的 。 她这些年 , 一直每隔一段时间给我发一封短信 , 用寥寥数语交代她生活里的变动 , 向我问好 。 她的最后一封邮件是一年前 , 内容只有一张红底的合照 。 那是她与凡的结婚登记照 。
大红色的背景下 , 她与凡穿着黑色T恤 , 略微拘谨又深刻地微笑着 。 除了结婚证上的红 , 我想不到哪种红会同时包含喜庆和严肃 。 除了结婚证上的笑 , 我想不到哪种笑需要这样既轻松又深刻 。 我看着那抹红 , 没办法回复一句祝福的话 。 我放下手机 , 突然明白 , 这些年来 , 我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 , 除了羽 。 我无法接受羽的离开 , 无法接受失去羽 。 直至现在 , 我完全失去她了 。
“你怎么了?”小日问我 , “怎么哭了?”
“没事 。 ”
“好看吧 , 震惊吧!我第一次看也很震惊的!”小日欢快地说道 。
“那个射线 , 很可能是基因编辑的载体 。 ”我说 。
“什么意思?”
“你知道基因编辑的原理吧?”
“知道 。 就是往生物体里注入一种载体 , 让这个载体携带编辑指令 , 去寻找靶基因 。 ”
“人类当前的基因工程中 , 最好用的一种载体是病毒 。 ”
“病毒?怎么个原理?”
“不知道 。 我们使用它 , 却无法说清它的原理 。 大自然的造物 , 比最为精密的人工造物还要巧妙一千倍 。 而绿星的射线 , 就相当于作为载体的病毒 。 ”
“那是不是说 , 只要找到靶基因 , 我们就可以用人类的载体去编辑它 。 ”
“理论上是的 。 ”
“那我们开始吧 , 寻找上帝基因计划 。 ”
“你说什么?什么基因?”
小日露出得意的微笑 , “这个基因能决定人类的生长 , 所以叫做上帝基因 。 ”
绿星·二
这座白房子原本是当地农民的自建房 , 设计上算不上新潮 , 好在款式简单 , 容易整改 。 我找人将墙面全砌成了白色 , 将一楼的一面墙改成落地窗 , 又在平坦的楼顶上种上了蒲公英和雏菊 。 如果不是因为人口锐减 , 房价降低 , 我大概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个房子 。
羽站在白房子前 , 看了好久 。
“没想到你还记得 。 ”
我笑了笑 , “这里远离市区和人群 , 我们可以住的很舒服 , 也很适合小梨的成长 。 ”
我和羽开始布置白房子 。 羽先收拾出一个向南的房间给小梨当婴儿房 , 放置好婴儿床 , 在房间和客厅的各个角落铺上泡沫垫子 。 我在院子里移植了几棵树 , 放置了一座秋千 , 在房顶花园中摆上一套藤制桌椅 。
我们没有在院子里搭阳伞 , 而是像本地人一样 , 坦率地直面天空 。 我和羽都喜欢看天空 , 我们属于这里 。 这里的倒影线条简单分明 , 因空气的清透竟映出地面上的一些绿色和蓝色 , 像天真的儿童简笔画 。
我注视着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羽 , 心中的快乐像波光粼粼的溪水 , 叮咚作响 。 我们的约定 , 我们的梦想 , 终于实现了 。
夜幕降临 , 不远处的山坡上逐渐聚集起一些人 。 他们或站着 , 或坐在草地上 , 都抬头仰望着 , 像在等待什么 。 山坡最突出的位置设了一个石台 , 上面摆了水果甜点等祭品 , 中央的一碗米饭插着香 。 看起来和农村里普通的祭拜没什么两样 。分页标题
“那就是小司机说的祭拜吧 。 ”我说 。
“应该是 。 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 ”
我和羽来到山坡上 , 和本地人站在一起 。 凌晨一点时 , 人群躁动起来 , 纷纷看向天空的东南角 。 那里有一个绿点在闪烁 。 是绿星出现了 。
我看见人们拉起手来 , 眼中含着亮光 , 脸上挂满崇敬 , 接受被我们称为载体的射线的照射 , 接受它对自己的编辑 。 我也拉起羽的手 。 她正怔怔的看向绿星 , 脸庞和当地人一样虔诚 。 她很适合这里 , 我心想 。 她接受上天给自己的一切安排 , 活得从容如水 。 我想起从前的科学研究科学思想 , 在这样的虔诚面前 , 不值一提 。
“希望小梨的记忆快点好起来 。 ”羽双手合十 , 低头轻语着 。 我意识到她在祷告 , 向神 。
“什么时候给小梨做手术?”羽问 。
“很快 , 最后一件仪器一到 , 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 ”
然而 , 就在我准备手术的前一天 , 小日和快递一起出现在了白房子门口 。
他细瘦的胳膊撑在门框里 , 手里拿着我的包裹 。
“给我 。 ”我对他伸出手 。
“你真要做那个手术?”
“是的 。 ”我说:“我不会回去的 。 ”
“好吧 。 ”他撇了撇嘴 , 不情愿地把包裹递给我 。 “章教授让我来 , 是告诉你 , 如果你真要做的话……”他神情严肃起来 。
“你说什么都没用 , 我做好了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 。 ”
“可以让我在你边上记录最后一波数据吗?”
我嗤得笑出声来 , 没想到到头来 , 他关心的仍然是科研本身 。 我答应了 。
小日成了我的实验助手 , 和我一起布置了手术室 。 他从背包里拿出项目组的那台生物信号记录仪器 , 摆在桌上 。 很难想象他瘦弱的肩膀是怎么一路把它背过来的 。
我又一次切开小梨的头盖骨 , 最后一次将光纤放了进去 。
“准备好了吗?”小日说 。
“嗯 。 ”
小日按下了光刺激器的开关 。 那个手掌大的刺激器 , 就像一个指令发射器 , 发出一束将彻底改变小梨记忆神经元的蓝色荧光 。
此时 , 夜空中突然射下一道细细的光柱 , 带着不明显的绿色荧光 。 它细细的 , 发散的光线使人眼看不清它的轮廓 , 只觉得表面有纤维的质感 , 每一条纤维都透着光 。 在它的顶端 , 绿色的光线像蘑菇一样扩展开来 , 整体来看 , 像伫立在天地之间的一根光钉 。
我 , 小日 , 羽 , 一齐盯着那道光束 , 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 。 与此同时 , 光刺激器发出一个声音 , 表明基因编辑完成了 。 我赶紧回头去看 , 小梨的手术成功了 。
然而 , 还没等我放松下来 , 通体发亮的光钉突然从下至上地消失了 , 又变成了闪烁的绿星 。 光刺激器发出一个表示异常的响声 , 小梨的记忆神经元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
夜空寂静无声 , 山坡上的居民房却传来一阵喧嚣 。 人们在为刚才的意象而惊叹 , 纷纷猜测神的旨意 。
“我明白了 。 ”我说 , “绿星不但是载体 , 还是发射编辑指令的发射器 。
“你是说 , 就像这个?”小日拿起搁在桌上的光刺激器 。
“嗯 。 不过它和我们的地球上的这种小发射器的技术不在一个层次 , 很可能内含一台高性能计算机和一台高精密度的生物信号探测器 。 ”
我继续说道 ,“我们一直默认为 , 绿星射线是从地球之外传过来的 , 但实际上 , 这个发射器就在地球上空 , 只不过平时不显现出来 。 它之所以放在这么近的地方 , 是为了更加频繁和快速的编辑基因 。 他们在实时编辑所有新生长出的细胞的基因 。 ”
小日惊诧地大叫 , “同时编辑全部人类全身的基因 , 这怎么可能做到嘛?”
“我们做不到 , 但他们可以 。 ”
“我们一直以来都错了 。 ”我叹了口气 , “我们之所有找不到上帝基因 , 是因为 , 它从来就不存在 。 生命体的各部分组织各自生长 , 又像一个高度协调的精密仪器 。 我们一直理解错了这台机器的原理 , 它不是由什么上帝基因统一控制的 , 而是像蜂群一样 , 通过简单的规则协调起来的小生态系统 。 小日 , 我们真的不是那个拯救人类的人啊 。 ” 分页标题
“手术失败了 , 羽 。 ”我看向羽说 , “对不起 , 我还是没能治好小梨 。 ”
羽却摇摇头 , “没事 , 我已经不在意了 。 只要和小梨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 ”
她转过头 , 对我微笑起来 。 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 , 她的微笑和高中时一样好看 。
地球倒影
小日回去了 , 带着他想要的数据 , 垂头丧气 。 我在当地的中学找了一份生物老师的工作 , 每日打卡上班 , 羽则在家里照顾小梨 。 院子里的植物逐渐茂盛了起来 , 橘色和红色的雏菊在栅栏边闪烁着鲜亮的颜色 , 蒲公英的羽毛在日光下飞舞 , 累了就打一个旋 , 停在羽晾晒的被单上 。 每日我从学校下班回来 , 就能看见羽抱着小梨坐在我安置的秋千上轻轻晃悠 。 日子宁静而简单 , 却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 羽并没有因为飞舞的蒲公英露出欣喜的表情 , 一次也没有 。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小梨 , 她指向蒲公英的手指是为小梨而指的 。 她和我聊天的话题也总集中在小梨身上 , 鲜有跟我聊内心的想法 。
有一天 , 我忍不住对羽说 , “我很怀念我们高中的时候 。 那时候我们经常在校园里瞎逛 , 逛到天黑 , 无话不谈 。 ”
“是啊 。 那时候还经常相互写信来着 。 ”
“我有一个感觉 。 ”
“什么?”
“我们和那时候的我们完全不同了 。 ”
“人总会长大的 。 ”羽说 。
又是这句话 。 这句话看起来是一句老生常谈的人生智慧 , 一句充满怀念之情的慰藉 。 可是我讨厌它 。
“是因为你有了小梨 。 ”
“小梨是很大一部分原因吧 。 ”
“你到底为什么要生下小梨?”我又问了她一次 。
“还记得我说过凡拥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吗?”
“记得 , 你说他能让人感到安心 。 ”
“我好羡慕他 , 我也想拥有这种能力 , 让人安心的能力 。 在我成长的家庭里 , 我不曾感受过这种安心 , 但我希望小梨可以由 。 ”
又是小梨 。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还有办法回到过去吗?哪怕只是一瞬间……”
“不太能吧 。 除非时间倒流 。 ”
那次与羽谈话之后我一直很沮丧 , 仿佛心中一直渴求的一幅画卷被水洇湿了 。 可是时间不会因为我的沮丧而停滞 , 而倒流 。 原以为日子便会如此暗淡下去了 , 没过多久 , 小日来告诉我 , 他们解锁了外星人对人类的封锁 。
“人类又可以继续长大 , 变老了吗?”我不确定 , 这是否是一件好事 , 至少这个小城的居民 , 都并不想变老死去 。
“不 , 每个人都将选择自己的命运走向 , 长大 , 停滞 , 甚至变小 。 ”
那次小日回去后 , 他们根据数据分析的结果制定了新的方案 。 既然无法摆脱绿星的影响用人类的方式实现基因编辑 , 他们决定直接摧毁编辑指令的发射器 , 即十二根光钉 。 他们仔细研究了光钉的材料 , 是一种地球上不曾见过的 , 极具韧性 , 可以轻易改变疏密度和光波的材料 , 就像是光本身 。 所幸的是 , 他们的物理组发现一种纳米材料做的燃烧弹可以破坏它们 。 他们挑好了日子 , 决定使用纳米燃烧弹 , 将地球上空的所有光钉付之一炬 。
就在日子到来的前一晚 , 外星文明主动现身了 , 通过光钉给他们发了讯息 。
讯息中外星文明和言细语 , 请求他们不要做出摧毁光钉的举动 , “我们这么做 , 纯粹是出于对人类的保护 。 ”
讯息中说 , 他们用光钉封锁住地球 , 是因为地球上的人口增长速度已经不足以支撑整个种族的繁衍 。 照现在的人口增长率下去 , 不出三百年 , 人类将会灭绝 。 他们为了保护人类免于灭绝 , 才封锁了地球 , 停止了人类的生长 。 虽然这不能免除意外事故死亡和蓄意的自杀 , 但生存下去是所有生命的本能 。 等到自杀与意外死亡的人口减去 , 充足的公共设施和粮食 , 将会保证活下来的人的生存质量 。 这些意外死亡的人口 , 也远远少于战争冲突中死去的人 。 最终 , 人类会保持在一个稳定的数量 , 只要不去宇宙中冒险 , 不碰到其他星球的物种 , 就能在地球上长存下去 。 而停滞下来的各个年龄段 , 将如时光切片一般 , 很好的呈现出人类这种族群的种种面貌 。分页标题
“这不就是把人类当濒危物种关在动物园吗?那个光钉 , 就是高科技栅栏而已 。 ”
“对 , 我们也这是么回应他们的 。 ”小日说 , “事实上 , 如果不是我们发现了光钉的存在 , 想到破坏光钉的办法 , 他们恐怕永远不会派人下来和地球人直接交流 。 ”
“很正常 , ”我说 , “一个高等文明对待低等文明的态度 , 就是不沟通 , 一味地按自己的意愿去对待他们 。 ”
“可是我们地球人怎么能被如此小觑呢 , 哼 。 ”
小日说 , 他当即表示了反对 , 义正言辞地要求外星人正视人类的自由意志和生育权 , 最终为全人类争取到了属于每个个体的选择权 。 不过事实上 , 达成最后决定的原因是 , 关于人类的未来 , 连各个国家的政府内部也达不成一致意见 。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羽 , 我们都很高兴 。 因为这一次 , 时间真的可以倒流了 。
地球上空的十二根光钉在白天的日光下显形 , 实体化成细细的白色柱状 。 每个白色柱状的下端 , 又慢慢膨胀成一个白色的蛋形建筑 。 人们将一批一批被安排进入其中 , 进入自己的命运 。
离我们最近的一根光钉 , 位于海南群岛的海面上 。 远远的 , 我看见那个白色建筑浮在海面之上 ,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 它的四壁没有完全封闭 , 白色的屋顶像水一样随意地流淌下来 , 像海面上一个造型优雅的亭子 。 我们乘船过去 , 才发现里面很大 , 像一个充满海浪回声的教堂 。 我不由地闭上双眼 , 深深地呼吸 。 涛声徐徐而来 , 粼粼的波光反射在纯白的天花板上 , 到处是洁白的光亮 , 仿佛身处神的领域 。 我划船抵达其中一根白色的柱子 , 羽划到了另一根 。 这些柱子上细下粗 , 与腰齐平的地方突出一个操作面板 , 上面只有三个按键 , 停止 , 变老 , 变小 , 三个选项 。
没有什么犹豫的 , 我按下了“变小” 。 过往的画面向我扑面而来 , 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 谢谢神 , 曾经相互依存着的两个少女 , 马上就要回来了 。
我怀着感恩之心轻快地走出白色建筑时 , 羽也从另一边走了出来 。
“我已经开始感到我身体里的时间在倒流了 。 ”我欣喜地对羽说 。
“我也感到身体重新开始变老了 。 我可以看着小梨长大 , 然后陪着他慢慢变老 。 ”
我惊讶地转过头看羽 , 她的脸庞平静而安详 , 仿佛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在既定的轨道上平稳地运转着 。
“不是说好 , 要一起回到从前的吗?”我发现我的声音颤抖 , 像极了哭泣 。
“是啊 。 回到人类停止生长之前的轨道 。 ”
原来 , 她的从前 , 和我以为的从前 , 从来不是同一个从前 。
“舒连 ,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 ”羽继续说道 , 保持着平静 。 “这么多年来 , 你一直把我放在过去怀念 , 但事实上 , 我们谁都不可能留在原地 。 人都会长大 , 会需要做出选择 , 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 ”
温热的眼泪从我的脸颊滑下 , 夹带着咸咸的海风 。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接受这一切 , 我需要时间 。 可我的时间在倒流 , 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
父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 告诉我他选择了继续变老 。
“舒连 , 我欠你一句抱歉 。 ”他说道 , 听起来声音虚弱 。 “我上次给你打电话 , 就是想跟你说抱歉 。 可是你挂电话太快了 。 现在 , 我必须得说了 , 因为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 ”
我这才知道 , 他在停止生长之前 , 就已经身患肝癌 。 他选择变老后 , 身上的癌细胞也继续扩散了 。 等同于选择了死 。
“为什么要选择死?”我问他 。
他说他从来不是一个对生命有热情的人 , 只是星空的谜题一直吊着他往前走 。 现在所有的谜底都已揭开 , 他这一辈子已经足够了 。 他唯一愧对的 , 就是我 。 他从小患有自闭症 , 生来情感淡漠 , 无法与人亲近 , 只喜欢一个劲盯着星星 。 他这样的人 , 本不该拥有家庭的 。 可是他的母亲 , 也就是我的奶奶 , 对传宗接代有着世俗的执着 , 费尽心力安排他与一个女孩结了婚 , 并生下了我 。 我六岁那年 , 奶奶去世了 , 而女孩终究知道了他常年的冷漠背后的原因 , 女孩觉得受到欺骗 , 也离开了他 。 他连与人呆在同一个房间都难以忍受 , 更别提抚养孩子了 , 便将我送到了寄宿学校 。分页标题
“舒连 , 对不起 。 ”他对我说 , “听小日说 , 你这么多年也没有过恋人或亲密的人 , 是因为我的缘故 , 连累你也无法爱人吧 。 对不起 。 ”
他诚恳的声音差点把我弄哭了 , 但想到小日天天地不知道传我什么八卦 , 又觉得十分好笑 。
“这点你可以放心 , 我没有遗传你 。 我有爱的人 。 ”
听到我这么说 , 他便放下心来 , 疼痛使他发出呻吟 。 他长长地 , 放松地舒了一口气 , 仿佛放下了所有负担 , 然后他告诉我他得躺一会儿了 。 我们挂了电话 。
小日也选择了继续长大 。 他听说我选择了变小 , 便来取笑我 。 “再过几年 , 我就比你大啦 , 到时候你得管我叫哥哥 。 ”
我正想呵斥他 , 他又接着说 , “等你变成小妹妹 , 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 ”
我第一次发现 , 这个少年 , 竟有小天使般温暖的一面 。
“再跟我讲讲你们是怎么和外星人交谈的吧 。 ”我对小日说 。
小日说 , 那时他们正在光钉下方的海面上布置燃烧弹 , 光钉突然凭空显现 , 它面朝海面的尾端慢慢膨大起来 , 像个正在制作中的方糖 。 方糖的末端 , 慢慢形成一个乳白色的建筑 , 形状像自然形成的岩洞 , 但材质光洁晶莹 , 不似人间之物 。 他们走进白色的岩洞里 , 岩洞内壁便开始浮现出一行行文字 , 是人类的文字 。 外星文明通晓人类语言的沟通方式 , 岩洞内的人类说一句 , 他们便在墙上显示一句话作为回应 。 当小日义正言辞地与他们谈判 , 争取人类的自由时 , 白色的岩洞内发出一阵轻微的、带回声的嗡鸣 , 仿佛受到某种震撼引起的回响 。 不过这都是小日自己说的 。
“你怎么和他们谈判的?”我笑着问小日 。
“我就说 , 人类应该自己负起选择的责任 。 即使灭绝 , 也是人类自己的选择 , 结局由人类自身来背负 。 ”
我忽然理解了羽对我说的话 。 是啊 ,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 而不是为别人的选择 , 或者让别人为自己负责 。 羽选择了继续长大 , 选择了照顾小梨 。 我选择回到过去 , 就要面对没有羽的过去 。 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啊 。
“对了 , 天上的倒影是怎么回事呢?外星人有说吗?”我问小日 。
“噢 , 那只是光钉用光织成地球屏障时 , 附带的反光 。 ”
只是反光 , 附带的?我笑起来 。 这附赠的地球倒影 , 却充斥了我和羽的整个少年时代 , 成为了那段忧郁天真的少年时光的背景 。
我想起了与羽在图书馆的天台上看倒影的那个傍晚 。 墨色慢慢浸染了倒影 , 低矮的天空仿佛一幅倒画的水墨画 , 一笔一笔映照着地上的一切 。
羽说 , “天空下的人只会陷入和自己的反复纠葛里 , 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 ”
那时我心中冒出来一句话 , 但没好意思说出口 。 我想说:“我看到的倒影里 , 全都是你 。 ”
(完)
编者按:苏民的这篇《地球倒影》 , 以类似2006年雨果奖最佳科幻长篇《时间回旋》的叙事模式 , 通过现在和过去的双线并进 , 将一个青春伤痛故事和一个宏大设定的科幻故事融合在了一起 。 即使在没有被外星人改变的现实世界 , 我们依然要经历青春和伤痛 , 思念和爱恋 , 告别和抉择 。 科幻元素的入侵 , 究竟改变了什么呢?我们已经习惯了一个正常而无趣的世界 , 是如何因为科幻的引入而变得有趣 , 但却常常忘了 , 现实中的我们的情感和记忆 , 本身就有太多的事可以书写 。 也因此 , 科幻对于世界的渗透 , 才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复杂 , 这是科幻所能赋予我们理解生活深度的源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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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分页标题
【小梨|人类停止了衰老,在地球出现倒影之后 | 科幻小说】题图 | 电影《安尼亚拉号》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