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百年爱玲:做天才,做女人

【经济观察报|百年爱玲:做天才,做女人】
_本文原题:百年爱玲:做天才 , 做女人

经济观察报|百年爱玲:做天才,做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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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如初/文
爱玲梦魇
张爱玲痴迷《红楼梦》 , 到不同版本的不同用字会自动蹦到眼前的程度 , 无论多大的烦心事 , “详”一会儿红楼就好了 。 她说这是“一种疯狂” , 所以把自己十年考据的成果命名为《红楼梦魇》 。
她大概没有想到 , 百年后 , 她也成了一个“梦魇” , 读者对她也有这种几近疯狂的痴迷:她既是普通读者的心头好 , 又是诸多著名学者的案头书;她被影视改编喜欢 , 也被博士论文青睐;她的“金句”是小资的标配 , 也被学院派引用称颂不已;她晚年隐居 , 丢掉的垃圾都会变成报章新闻;她身后百年 , 无数追随者提笔就难脱“张腔” 。 她是作家 , 但享受了文学明星的“待遇” , 仿佛她裙裾抖动过的每一粒尘埃都有美感 , 她眼神扫过的每一个角落都埋藏着故事 。
尤其学术界 , “张迷”索性创造出“张学” , 小到小说、散文的“细读” , 书的每一个版本的考据 , 大到她与“孤岛”文学、左翼文学 , 乃至整个民国文坛、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关系 , 都得到了充分细致的挖掘 。 然后再从书到人 , 她显赫的家族 , 她父母的失和、她的爱情、婚姻乃至绯闻 , 都成了关注的对象 。 原本 , 她的初衷只是做“出名要趁早”的文艺女青年 , 靠文字创造“传奇”在乱世谋生 , 不料阴错阳差 , 她变成了不断被经典化的大作家 。 前几年有人统计 , 关于她的研究论文仅次于鲁迅 , 最近甚至有超过鲁迅的趋势 。
说起来 , 张爱玲以一己之天才 , 让包括胡兰成在内的很多本该随时代灰飞烟灭的人“不死” , 到今天 , 则成全了很多人的学位和学术历程——那么多论文 , 即便鲜有创见 , 甚至几十年来都没有走出傅雷和夏志清的评论画出的领地 , 更没有人找到比她的自我评价更契合的词 , 却依然没有被反思是学术资源的浪费 。
美国著名的批评家乔治·斯坦纳在谈到《塞林格产业》的时候曾说:“研究生为了找新鲜的论文题目去投靠塞林格 , 无可厚非 , 但业已成家的学者论者 , 却把塞林格捧得煞有介事 , 真像海上无鲸鱼 , 捕鲸人开始用捕鲸的工具来捉小鱼了 。 ”其实他想说 , 塞林格是天才 , 也创造了经典 , 但毕竟是小型杰作、小型经典 , 不该被学术如此追捧 。
可惜 , 学界如乔治·斯坦纳之清醒洞彻者并不多 , 天才的盛名 , 即使在专业人士那里也往往包含着“盲信”的成分 。 或者 , 天才的光芒太刺眼 , 只能等着另一个评价的天才出现 , 才能让人看清他真正的体量和光圈 。 在此之前 , 更多的人只能如盲人摸象般 , 不断臣服 。 精心表达的崇拜初衷是避免天才蒙尘 , 慢慢却演变成了助长更大的“盲信” 。 何况 , 这一次的天才还是女人 , 是落魄贵族 , 还生在乱世 , 还颠沛流离 , 还懂得自我经营 。 所以 , 张爱玲实在具备了成为“爱玲梦魇”的天时、地利、人和 。
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胡兰成语) , 也是抗战烽火中的“乱世佳人”(木心语) 。 她迷恋贵族的天赋华丽 , 也醉心小市民的物质算计 。 她是天才 , 也懂得如何做天才;她是女人 , 也懂得如何做女人 。 但天才和女人一叠加 , 却让她纸上洞明练达 , 世间千疮百孔 。
作为天才 , 她只需要浅尝人间冷暖 , 就可以洞悉人性秘辛;而作为女人 , 她纵使“低到尘埃里” , 也没有换来“现世安稳” 。 她是“苍凉”的“传奇” , 在“流言”中“张看”爱;她是无数人的解药 , 自己却沉疴在心 。 所以 , 所谓“爱玲梦魇” , 实在也是中国人“爱的梦魇” , 是这人世间的饮食男女永难超脱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 永难度化的“大团圆”和“小团圆” 。分页标题
因为直戳凡人痛点 , 所以 , 她会如简·奥斯汀一般 , 尽管写的都是“针线筐里的小说”(纳博科夫语) , 文学本身的价值和地位有待横向和纵向的探讨 , 但她写到的情感和人性 , 却能被不同时代的读者识别和代入 , 也能被不断重新赋能 。 换句话说 , 在经典缺乏的时代 , “小经典”完全可能获得“大经典”的待遇 , 也完全可以行使“经典”的权利——被瞩目 , 被追捧、被阐释、被研究 。
某种意义上 , 张爱玲的长盛不衰与汪曾祺有某些类似:文学中“最后的贵族”和“最后的士大夫” , 在社会发展的“野蛮化”顿挫中变成了文明余晖的代表 , 后世读者对他们的迷恋也是对风雅的追慕 , 带着“文明挽歌”的成分 。 与“相信未来”比起来 , 中国读者似乎总是“信而好古” , 所以尤其需要“怀旧”和“挽歌” , 需要用“今不如昔”的叹息抚慰现世的忧烦 。 于是 , 能够满足这种文化心理的作家像文化标本一样被需要 , 他们描写对象过于单一、语言风格缺少变化等等就都被善意地忽视了——缺乏变化甚至反而变成了风格优势 。
天才的“小经典”
或许正应了那句“国家不幸诗家幸” , 张爱玲身处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一个文学群星闪耀的时代 , 作家集群性地出现 , 各自闪耀着天赋文采 。 鲁迅自不必说 , 著名的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 , 还有后来被文学史不断再发现的沈从文、钱钟书、萧红等等 , 甚至包括红极一时的张恨水、林语堂 。 在这样的“底色背景”中 , 堪称“天才”并禁得住超意识形态、超时代局限的价值考验的 , 还是鲁迅和张爱玲 , 这一点是有共识的 。 小说、散(杂)文 , 在二人的创作中花开并蒂 , 艺术水准都达到了相当的程度 , 这是天才文学素质全面的表现 。 至于鲁迅的木刻、张爱玲的画之出手不凡 , 都不过是天才的牛刀小试 。
不过 , 与鲁迅创造的富有思想含量和家国意识、为民族出路荷戟彷徨、为生民启蒙铁屋呐喊的“大经典”相比 , 张爱玲的只能被称为“小经典”——她关心小市民的小日子 , 小女人的小情怀 , 旧礼教里的小伤害 , 她以自己为圆心筹划“小团圆” , 所有的“与别人有关”都是“食色性也”的普遍性使然 。 她不想望未来 , 不期待更好 , 更不会呼号以期“疗救”和改变 。 她只感慨、叹息 , 看“虱子”在“华美的袍”上爬来爬去 。 她的深刻不是“梦醒了无路可走”(鲁迅语)的虚无 , 而是看着“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张爱玲语)的无奈 。
当然 , 在中国的命运都不知道往何处去的时候 , 能写出大历史和小人物共同的“无奈”已是见识过人;能在“左翼文学”、乡土文学雄踞文坛的时候 , 以都市繁华勾勒“现代性”已是天赋奇才 。 君不见 , 时至今日 , 我们的生活还没有“文明”起来 , 中国文学也没有“洋气”起来——不只是缺乏像样的城市叙事 , 对城市生活和城市心理的认知也远远没有达到张爱玲的程度 。 而因为现代意识远远超乎时代 , 因为给草创时期的现代小说加入了高超的艺术技巧 , 张爱玲能够一直被研究;也因为女人腔和艺术范儿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 张爱玲一直被阅读 。 甚至可以断言 , 除非中国社会发展出真正具有现代精神的大都市 , 除非中国文学写出真正有别于乡土伦理的都市精神 , 除非中国小说对艺术技巧的探索达到新的高度 , 否则 , 张爱玲不会过时 。
如此说来 , “小经典”也禁得住很长一段时间的月缺月圆、聚散离合、战乱和平 。 它远远好过畅销书——尽管张爱玲写作的时候 , 无比希望自己的书畅销 , 甚至不惜为此写文章自命“天才”以吸引注意(《天才梦》) 。 她也曾表示对大红大紫的张恨水的欣赏 。 然而 , 与张恨水的畅销书盛极而衰 , 时代变化之后文学价值也“速朽”比起来 , 张爱玲的作品更是雅俗合流的典范 , 就像钱钟书天才偶然发作写下的那部《围城》一样 。 以钱钟书的鉴赏能力和治学天才 , 一定知道自己写的只是“小经典” , 所以曾有“悔其少作”的表示 , 也并不以《围城》的畅销为意 。 正如以张爱玲的鉴赏力 , 也一定知道自己写的只是“小经典” , 所以会反复修改自己的作品一样——因为驾轻就熟 , 天才对待自己的创造反而不像其他作家那样 , 一个字都改不得、动不得 。分页标题
目前大陆出版的《张爱玲全集》一共有14卷 , 包括剧本集和译文集 。 但读者感兴趣的 , 其实还是她的小说和散文 , 最熟悉的也是她那些堪称名篇的小说和散文 。 当然 , 最禁得住重读的也是这些作品 。 比如小说《金锁记》《封锁》《留情》《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 , 以及生前险些被焚毁、过世后版权人承受着对她“失信”的道德风险出版的长篇小说《小团圆》;比如散文《天才梦》《烬余录》《谈女人》《论写作》《中国的日夜》等等 。 张爱玲的散文 , 语言灵动精巧 , 格局立意不俗 , 见识高超 。
如果说小说创作自有规律 , 某个阶段容易暴露作家对生活的认识眼高手低的话 , 那散文更能见出一个作家的真性情和真见识 。 而且 , 张爱玲的散文还有另外一个功能 , 就是充当她小说和人生的注脚 。 比如她在《中国人的宗教》里说:“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 , 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悲哀 , 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 , 它得到欢悦 。 ??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 , 引人入胜的 , 而主题永远悲观 。 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 。 ”这简直就是她写作哲学的“夫子自道” 。
某种意义上 , 张爱玲和李敖有相似之处 , 都是“人文合一”的 。 他们是“文坛的单干户” , 孤绝才高 , 不善于招朋引类 。 所以 , 他们看似敞开 , 实则封闭 , 因为他/她对自己的阐释永远更精彩 。 又因为这种精彩 , 读者倘若对小说的理解有什么隔膜的话 , 散文会自动补位 。 这样 , 人和文会更进一步地连成一体 。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文艺青年更熟悉张爱玲的小说情节 , 但他们钟爱的“金句” , 却大多出自她的散文 。
美籍华人学者夏志清被认为是张爱玲、钱钟书的再发现者 。 有感于他们二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陆的文学史中连叨陪末座的资格都没有 , 他为他们鸣不平 。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 , 夏志清讲述完抗战时期的左翼文学、延安文学、国统区的戏剧运动 , 随即提出“战时最有才气的新作家 , 不产生在重庆或延安 , 而是产生在上海” , 代表人物就是张爱玲 。 他认为“她可能是五四运动以来最有才华的中国作家” 。 而她完全不受“左”派影响 , 从“官宦之家的阔绰排场”写到“时髦人物的洋场习气” , 把“人心的真相”放到“社会风俗的框子里”来写 , 写出了一些悲剧、一些讽刺和一些历史感 。
作家总是从自己最熟悉的感觉、最熟悉的人物写起 。 即便张爱玲写爱情小说的时候还没有谈过恋爱 , 但她很早就从父母情变中亲历了“爱的战争” , 饱尝了旧家庭的阴郁和残酷 , 也很早就从旧小说中体会到了人情冷暖 。 所以 , 张爱玲的远离“左翼”时代风尚 , 或许最初并不是自觉地选择 。 而且 , 那时候报业发达 , “市民文学”发达 , 她以《传奇》出道 , 想达到的也是“出名”的目的 。 就像鲁迅写《阿Q正传》 , 动机中也有“成名成家”的追求一样 。 说到底 , 天才为人熟知 , 动机并不重要 , 以什么作为参照系有时候也并不重要 , 重要的是作品本身“美丽和伟大”(李长之如此评价鲁迅的《阿Q正传》)的段位 , 是它赢得的时间和人心 。
女人的“小团圆”
张爱玲的小说有“旧”的底色 , 也有“新”的涂层 , 有明暗闪烁的阴森可怖 , 也有裙裾赶咐的香气迷人 。 就像点着蜡烛、挂着红灯笼的深宅大院 , 同时也拉起了五彩电灯 , 装上了留声机和电话;也像公寓洋房里的人 , 西装革履只是偶尔为之 , 素日里还是马褂旗袍 。 屋子里白天飘着鸦片颓废的香气 , 阳光随之都显出了几分萎靡;晚上又洋溢着欲望蓬勃的气氛 , 仿佛黑夜也盖不住几许生命力 。 身处新旧交替的大时代 , 张爱玲真是准确写出了都市中没落贵族的神韵 。 她钟爱的“葱绿配桃红的参差的对照” , 实在也是对自己写作气质最精准的概括 。 用今天的话说 , 这是一种“混搭”的和谐 , 大俗大雅中蕴含的都是细节精致和心思细密 , 正所谓格局虽小 , 气象万千 。分页标题
在这样的屋子里生活过的女人 ,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小团圆》里的九莉??是张爱玲最擅长描写的对象 。 她们谋生也谋爱 , 为此她们权衡、算计、堕落、嫉妒、虚荣、飞蛾扑火 。 她们想要自尊和体面 , 想要自由和开化 , 想要钱 , 更想被爱 。 她们乖巧时如小鸟在笼 , 凌厉时又如饿猫捕鸟 。 在“幽闭”的男女之情里 , 她们用尽心思 , 耗尽才智 。 即便如《色 , 戒》之王佳芝 , 具备了在“广阔天地”里做鹰隼的潜质 , 依然在生死关头败在了瞬间的“小女子”心绪上——“女人是水做的”是贾宝玉的乌托邦 , 曹雪芹的却不尽然 , 否则也不会有痴男怨女的恨海情天 , 不会有太虚幻境的真假难辨 。 张爱玲显然深谙此理 , 所以她沉迷的时候也注意抽离 , 动情的时候也注意动脑 , 对笔下的女人又深情又薄情;所以她写“安稳静好”的时候不惜繁复、精雕细刻 , 写城倾戏散时又笔露寒光、一剑封喉 。 她又美又残忍 , 又阴柔又诛心 。 如果评选中国文学史上最懂女人的作家 , 张爱玲应该会在前三名 。
总的说起来 , 张爱玲营造笔下世界的方式大致有三种:一是让爱陌生化 , 二是让生活情绪化 , 三是让人物沉迷化 。 爱情故事 , 说起来千姿百态 , 写起来却最容易堕入俗套 。 张爱玲尝试用各种方式 , 把爱和家庭的故事陌生化:《封锁》电车上的调情 , “朋友妻”(《红玫瑰与白玫瑰》)的诱惑 , 花心人的负心(《小团圆》) , 爱与暗杀(《色 , 戒》)等等 , 她甚至还尝试写错恋(《年轻的时候》)、写吊金龟婿吊死自己(《花雕》)、写现任与前妻斗法(《留情》) , 写父女不伦的畸形(《心经》)等等 。 她思考旧家庭中各种可能的故事 , 然后将人物之间的相爱相杀写到极致 。 而推动故事进展的 , 往往不是生活的变动 , 而是情绪的波澜——张爱玲笔下的生活全被情绪化处理 , 因而所有的小说几乎都是情绪的暗流涌动 , 都是斗心眼儿 。 同时 , 所有的人物都沉迷在这种角斗里 , 陷入在这种纷争里 。 她像那个在核桃上雕出《赤壁赋》的明代“奇巧人” , 用天赋的锦心绣口在局促的空间中演绎惊心动魄 , 在杯水风波里映照天荒地老 。 她的小说不只是“幽闭” , 还是“沦陷” , 是萦绕低回 , 是不想自拔 , 所以 , 她的小说是最能刺激文艺青年自我怜爱的蜗牛的壳 。
说到底 , 张爱玲是给文艺青年读的 , 尤其文艺女青年 。 当她们随着青春逼人的张爱玲发出一声老气横秋的叹息的时候 , 其实更多的是对忧伤和伤痛的放大化想象 , 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 为赋新词强说愁” 。 而如果你人到中年 , 爱被烟熏火燎 , 婚姻被柴米油盐 , 真正领教了什么叫“欲哭无泪、欲说还休” , 那或许会从张爱玲那里读出更多的压抑和无趣 , 会想冲破这人造的阴郁 , 这塑料的“苍凉” , 急于寻求一些自然的明媚和粗放 , 获得一种木质的温暖 。 就像看多了林妹妹葬花的眼泪、薛宝钗的步步为营 , 会想要听听晴雯撕扇子、史湘云话痨 , 甚至想听听焦大的高声叫骂、薛潘的混世蛮横才能疏解沉郁一样 。
张爱玲自己也说:“写小说的 , 太是个绅士淑女 , 不会太好”;“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 , 她也意识到自己先写爱情小说 , 而后才有爱情的“二手体验” , 会让人“在生活和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 , 但终究难以改变 。
王小波在《关于幽闭型小说》里说:“家庭也好 , 海船也好 , 对个人来说 , 是太小的囚笼 , 对人类来说 , 是太小的噩梦 。 更大的噩梦是社会 , 更准确地说 , 是人文生存环境 。 ”诚哉斯言 。 尽管写作题材没有大小之分 , 小女子也是可以以家为世界的 , 但作家却该有更高远的认知 , 应该主动“跟着创造的人物同时演化”(傅雷语) , 否则就只能在有限的经验基础上依赖天赋 , 如此下来 , 技巧越来越纯熟 , 然而写作却越危险 , 重复自己还只是小问题 , 怕的是最终被自己绊倒 , 天才的奇迹“没有好收场” 。分页标题
小说中如何给命运归因 , 往往体现作者的格局 , 也决定小说的高下 。 尤其是女性命运 , 无数的小说将女性悲剧归因于社会、归因于男权、归因于礼教、归因于嫁错郎、归因于欲望 。 对此 , 张爱玲的确有过人之处 , 她向外找到了覆巢之下无完卵 , 找到了物质和钱的致命拘束 , 向内找到了女性优柔不决断、容易为爱饥渴到不顾自尊的弱点 。 在女性命运的问题上 , 她责人责己 。 然而 , 却终究难以冲破浮世悲欢的藩篱 , 写出自我之外的世界 , 写出命运更宽广、更多元的复杂性 。 我想这也是她的小说创作始终没有走出自我的局限 , 中间还陷入很长时间停顿的原因 , 也是她的小说只能是“小经典”的原因之一 。
任何写作 , 冲破自我的天然局限、走出个人的舒适地带都是最难的 , 天才也概莫能外 。 而如老托尔斯泰、雨果、狄更斯、鲁迅者 , 做有勇气、有能力自我为难的天才 , 才能创造出“大经典” 。
“传奇”和永恒
在为自己的剧本《太太万岁》写的题记里 , 张爱玲说:“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一点并不是低级趣味或是理解力差 , 而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 , 她批评这种心理 , 也迎合这种心理 , 所以她给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取名《传奇》 , 然后 , 她真的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传奇” 。
“张氏传奇”的土壤和背景 , 除了学术界研究的左翼文学和乡土文学 , 除了冰心、白薇、丁玲 , 还有跟她气质相近的同时代女作家:时局动荡并非只是催熟了张爱玲一个人 , 而是一群人 。 除了张爱玲心甘情愿与之相提并论的、写了《结婚十年》的苏青 , 还有施济美、汤雪华、邢禾丽、俞召明等这一批闪着青春光彩的名字 。 她们群体性地站在张爱玲的身后 , 共同构成了“孤岛”时期女性文学的版图 。 这些作家受国学熏陶的痕迹异常明显 , 对古典诗词歌赋的化用也是信手拈来 。 在与张爱玲“遭遇”的方面 , 比如市民爱情 , 宅门恩怨 , 她们略逊一筹;而在有关知识女性的独立意志 , 有关市井小人物的悲喜剧方面 , 她们显示了各自不俗的功力 。 尤其是知识女性面对爱情和事业的困境 , 面对婚姻和自我独立两难的心路历程 , 在这些作家笔下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反映 。 其中 , 施济美的《十二金钗》、汤雪华的《墙门里的一天》、俞昭明的《落花流水》、邢禾丽的《上帝的信徒》等等 , 都是值得称道的作品 。
只是 , 相对于张爱玲的天才、出身 , 以及她的自我经营和惊世骇俗的爱情 , 这些“小姐”(这些人的作品曾被命名为《小姐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只能变成昙花一现 。 与莫扎特同时代的音乐家萨列里曾说:“和天才莫扎特生在同一个时代 , 是音乐家的悲哀 。 ”说来残酷 , 所有历史都是“势利”的 , “一将功成万骨枯”在文学史上亦然 。
而“张氏传奇”的另一个背景就是“张胡恋”了 。 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爱情公案之一 , 胡兰成到底值不值得张爱玲爱 , 甚至都变成了研究生课上讨论的话题 。 尤其是《小团圆》出版之后 , 对照着胡兰成的《今生今世》 , 衍生出邵之雍和九莉到底与胡张有多大对位可能的学术话题 。
在《惘然记》里 , 张爱玲曾说:“在文字的沟通上 , 小说是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只有小说可以不尊重隐私权 。 ”在“假作真时真亦假”中 , 作家反而能够坦率面对自己 。 而且 , 以张爱玲的整个创作特征来看 , 她写不了自己以外的生活 , 她小说中的“虚构”一直都是“有限虚构” 。 所以 , 《小团圆》某种意义上可以读作她的“自传” 。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对张爱玲“宽宏大量”的误解 , 也第一次得到了反证:对胡兰成的花心 , 她并非不在意 , 她很在意 , 但“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 , 能砍掉他一个枝干?”
如果说做天才张爱玲不彻底 , 那她做女人也不彻底 。 对胡兰成 , 张爱玲付出了全部赤诚的爱 , 其中当然不只是“低到尘埃里”的无限退让 , 还有两个人瞬间心意相通那种足以让她眩晕的幸福感 。 她妙笔写下的“小兽饮泉” , 或许堪称中外文学史中“性描写”的典范 , 印证着两个人的“剪不断理还乱” 。 她说 , 他微笑着俯向她的脸 , “是苦海里长着的一朵赤金莲花” 。 为了这片刻的欢愉 , 她或许是愿意粉身碎骨的 , 虽然她终究还是没有 。分页标题
张爱玲不是愚蠢的女人 , 她一直都很清醒:“她像一棵树 , 往之雍窗前长着 , 在楼窗的灯光里也影影绰绰开着小花 , 但是只能在窗外凝视 。 ”(《小团圆》)胡兰成世界里的女人 , 只能是窗外的风景 , 风吹雨打要自己经历 , 摇曳和凋谢都为取悦 , 而这取悦居然还是女人的安全感所在 , 是自我安顿 。
按照《小团圆》的说法 , 促成“胡张恋”的 , 除了胡兰成的赏识和二人精神上的相通 , 还有胡兰成给的“一箱钱” , 张爱玲急需还给母亲用以“一雪前耻”的钱 。 所以 , 她在胡兰成面前的万般委屈 , 底色还有母女关系紧张的成分 。
张爱玲的母亲是洋派女性 , 离婚、留洋、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情人??而她父亲是前清遗少 , 看旧小说、抽鸦片、无所事事??传统和现代、新和旧被父母同时带到幼年的张爱玲面前 , 再加上被过继、有后母、战争爆发学业中断等等 , 她小小年纪三观就开始被撕裂 , 养成了自卑、胆怯、敏感又倔强、好强、傲骄的性格 。 她从小就知道人不可靠、钱重要 。 她新旧两边都不讨好 , 后来就索性谁都不讨好 。 然而 , 她需要爱 , 更渴望无忧的安稳 , 所以 , 点滴爱的雨露都足以滋润她荒芜的心 , 一点承诺都足以收买她 。 也正因为如此 , 看上去无比孤傲的张爱玲会先爱胡兰成、后爱赖雅 。 常人看来 , 哪一个都配不上她 , 哪一个都不能给她“现世安稳”和“岁月静好”——女孩爱得盲目 , 往往跟原生家庭的不健全和冷漠有关系 , 爱情在她们那里会成为冲破血缘束缚的救命草 。
她在《小团圆》里说:“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 , 抵抗力很强 。 事实是只有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 。 那时候想死给她母亲看??对于之雍 , 自杀的念头也在那里 , 不过没让它露面 , 因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 。 ”
张爱玲是一个令人赞赏的天才 , 也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女人 。 她在美国隐居多年 , 死后几天才被发现 , 风华绝代的才女如此千疮百孔地寂灭 , 让人一想起来就黯然神伤 。 或许张爱玲是不适合美国的 。 她的精致 , 她的优雅 , 她的隐忍 , 甚至她的精打细算和她引以为傲的“小市民”气的庸俗 , 似乎都更适合英国 。 如果她没有因为战乱错过英国 , 如果她的晚年是在英国度过 , 或许不会让人感觉这么“苍凉”之极;她人生“传奇”的色板上 , 玫瑰色的温暖也许会更多一些 。
她说 , 《红楼梦》被庸俗化了而家喻户晓 , 并不是好事儿 , 普通人是不能懂得《红楼》真正的好的 , 于是 , 她以天才之笔为“红楼梦魇”结一硕果;如今 , 她也难逃此例 , 却不知谁能为“爱玲梦魇”奉上一本《爱玲梦魇》呢?■
(作者新书《大声沉默》即将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