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作家群|于坚:我认为中国今天写得最好的就是诗歌|名家谈创作
_本文原题:于坚:我认为中国今天写得最好的就是诗歌|名家谈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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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不是一个非左即右的东西
——于坚访谈录
采访人员:这组作品(《长安行》)在网络上的诗江湖论坛 , 反响蛮大的 , 好像更多的是不同意见 , 主要是年轻人 , 他们觉得这组作品比较保守 , 认为你失去了先锋性 。
于坚:我以为先锋就是永远不断重返地下 。 所谓地下 , 就是那些被遮蔽的部分 。
在今天 , 中国的许多所谓新潮艺术 , 在我看来不过是非常商业的活动 , 没有什么创造力 , 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这些画迎合西方画廊的口味 , 把它卖掉 , 但他们还打着“先锋”、“前卫”这些旗号 , 为什么 , 因为只有这样 , 东西才有人买 , 先锋在今日 , 其实是很时髦 , 很入时 , 很有市场效益的 。 一般没有判断力的读者就会以为先锋还是这些东西 , 败坏了先锋文化的声誉 。 这些东西都已经成为中国当代的主流文化了 , 它已经不具有另类的那种独立、创造的精神 。 先锋不仅是独立的创造精神 , 它还必须确保自己的不成功 , 勇敢地一次次重返地下 , 地下可以相对于文革 , 也可以相对于威尼斯双年展 。 真正的独立是塞尚、巴尔蒂斯那样的艺术家 , 金斯堡晚年为什么离开哥伦比亚大学 , 他一定意识到了什么 。 先锋并没有一个既定的方向 , 它可以在前 , 也可以在后 。 可以向左 , 也可以向右 。
采访人员:也就是说 , 先锋没有一个既定的方向 , 也不是唯一的某一条道路 。
于坚:没有既定方向 。 它唯一的方向就是独立的 , 自己的、永不妥协的立场 。 先锋是自己创造的 , 它永远是一个创造活动 。 它不是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前进 。 在六七十年代 , 或者七八十年代 , 中国在一个封闭的社会里面 , 西方的东西被视为一个先锋的方向 , 这是一定的历史因素所造成的 。 在今天完全打开的时代 , 有的人就失去了方向 。 你不能像以前一样 , 你首先学会了英语 , 你就成了先锋派 , 你第一个能看懂一个什么国外进口的内部资料 , 或者翻译过来的作品 , 例如朦胧诗人七十年代可以看到的灰皮书 , 你就成为先锋派 。 这种时代已经结束了 。 先锋应该真正回到独创性 。
采访人员:你曾说 , 诗歌是穷人的事业 , 在这么一个商品经济的社会 , 你怎么看诗歌的位置?
于坚:诗歌是大事业 , 是天降大任 , 富贵于我如浮云 , 所以不能用“先富起来”来衡量 。 一个伟大的民族 , 人家想起这个民族的文明来 , 他首先想到的是诗人 , 想到的是荷马 , 李白 , 杜甫 , 歌德什么的 , 它代表的是文明的质量 。 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肃然起敬的理由 , 并不是说你这个民族技术如何强大 , 军队如何多 , 有多少坦克 , 或者你在汽车制造家用电器方面的水平有多高 。 这些东西 , 另外一个民族发展起来 , 它也是可以做到的 。 但是你这个民族有一个大诗人 , 他的写作是一种独特的而且是普遍的、世界性的写作 , 另外一个民族再怎么努力 , 永远出不了 。 日本是一个很发达的技术国家 , 七八十年代 , 我们都很羡慕日本 , 但现在觉得中国自己的技术也可以达到日本的水平 , 特别是在家用电器上 , 这是你通过时间 , 通过学习 , 通过模仿可以达到的 。 但是中华民族为什么会产生李白、杜甫这样的大诗人 , 为什么到了今天还可以影响世界、影响西方的文明 。 这是中华民族的一个秘方 , 永远无法破译 , 就像我们无法破译英国为什么会产生莎士比亚 。 每个民族为什么牛* , 为什么与别的民族不一样?因为它有那些毫无用处的诗人存在 , 并不是一切都惟利是图 。 有用的东西都是有机心、机关的 , 付费 , 就可以学习模仿复制的 。 但无用的东西没有机关 , 所以无法复制 。 而诗人恰恰代表了一个民族最高的智慧 , 为什么有些民族你从来不会注意 , 因为那个民族没有诗人 , 或者它的诗人都是些平庸的诗人 , 它没有那种产生世界影响的大诗人 。分页标题
采访人员:刚才你提到诗歌对民族的意义 , 具体到社会生活中间 , 它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于坚:诗歌应该为这种日常的、麻木的生活提供一种想象力的空间 。 让他们在技术化的生活里面 , 感觉到创造的原始魅力 。 除了你在电视台、报纸上所听到看到的千篇一律的东西 , 还有诗歌创造的天真和喜悦 , 这种喜悦传染你 , 使你感受到生活的意义所在 。 诗歌也以一种沉默的方式智慧地回答“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 , 为人生 , 为世界提供一个存在的依据 。 你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呢?现在很多人都处在一个迷惘的状态里面 , 为什么有些人钱挣得很多却从楼上跳下去?他的人生失去了意义 。 我不是说诗歌会直接来解答这个问题 , 但你可以在那些独特的语言里面感觉到世界的深度、智慧的深度、人性的深度 。 它是像宗教一样可以信赖的归宿 , 它有一种宗教的效果 , 但它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宗教 , 它是那种平易近人的、亲切的、没有大道理的宗教 , 这是一个语言在场 , 但不是教堂 , 你可以永远留下来 , 你只是感觉到某种心灵的激动 , 开窍 , 觉悟 , 也许你会发现世界更基本的部分 , 你回家 。
采访人员:有一些诗人直接参与社会事件 , 具体的比如战争来临 , 写反战诗 , 集合在一起签名反战 , 你怎么看这样的行为?
于坚:我觉得诗人和公民这两种身份不要混起来 。 作为一个公民 , 你可以表达你对政治事件的态度 。 但在诗里面 , 我觉得诗人不应该有什么立场 。 诗人唯一的立场就是诗的立场 。 这个诗的立场每个诗人是不一样的 , 不像反战的立场只有赞成和反对两种 。 那种立场我觉得是很简单的 , 作为公民 , 你可以表态 , 是或者否 。 但诗人的立场不是一个简单的是或否 。 诗歌的立场其实很模糊 , 灰色的 , 无是非 。
采访人员:当代诗歌在受到攻击和非议的时候 , 很多人就拿来跟古典诗歌作比 , 认为古典诗歌是一座完整的大厦 , 已经是一座高峰 , 而当代诗歌只是一个小建筑 , 甚至只是尘土飞扬的工地 , 你怎么看两者的比较呢?
于坚:中国古典诗歌肯定是个庞然大物 。 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要写现代诗的原因 。 因为我们在从0开始 。 我非常庆幸的是我没有站在古典诗歌的高山下面 , 如果我是个清代的诗人 , 我可能不会去写诗 , 你看清代的诗歌写成什么样子 。 清代最好的诗人也就是那样 , 他不可能再创造什么了 。 他只能在古代诗歌已经完成的丰碑下面 , 再找些边角料来玩一玩 。 但是现代诗歌不一样 , 是个广阔自由的天地 , 就等着你去创造 。 在这点上 , 我觉得我是非常幸运的 。 可以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 有一种新的命名方式 , 有一大堆新的窑泥 。 知道窑泥吗?窑泥就像橡皮泥一样 , 可以随意捏成不同的形状 。
采访人员:这种随意跟古典诗歌相比 , 会不会给人一种形同儿戏的感觉?
于坚:这要看这个时代的诗人的写作达到什么程度 。 如果他们创造了伟大的作品 , 那么古典还是现代就不重要了 。 我以为就已经创造的现代汉诗来说 , 它肯定是有重量的、严肃的 , 值得脱帽致敬的 。
采访人员:古典诗歌念起来真是非常舒服 , 可以唱起来 , 相比之下 , 当代诗歌的节奏却是相当粗糙 。
于坚:我觉得文学的历史都是攻其一点 , 不及其余 。 你这一点做得非常好 , 另外一点你就忽略了 。 比如中国文化 , 强调了人和自然的和谐关系 , 强调了整体主义 , 但是你就放弃了对自然世界的分类 , 分析 , 解构 , 西方做的那一套 。 中国古代诗歌过于强调音韵的整齐 , 平仄的优美起伏 , 强调那种一句顶一万句的效果 。 它强调的是对生活的“听”的效果 , 但忽略了“看”的这一面 。 而现代诗歌它可能更重视对世界的看 , 这也和西方对中国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 。 因为你是看见的诗歌 , 所以它的阅读效果不完全停留在古代的“听”上 。分页标题
采访人员:事实上读者能够记得住的 , 流传下来的 , 还是那些韵律比较流畅的诗 , 比如你刚才提到的海子的《十个海子》 , 《姐姐 , 今夜我在德令哈》 , 食指的《相信未来》 , 都是很整齐的 , 韵律很好的作品 。
于坚:这只是一部分 , 它可以以这种“听”的方式流传 。 但是也有那种以“看”的方式流传的 。 西方诗歌主要是以看的方式流传 。 中国20世纪受到西方影响 , 可能更强调看的这方面 , 我觉得两者各有千秋 。 我的诗也不只是强调看 , 我是很讲究韵律的 。 但我押的不是像古代那种非常明显的尾韵 , 我的那种韵是押在诗行内部之间 , 在单词和句子之间进行一种韵律上的变化 , 营造一个语言的在场 , 氛围 , 布鲁斯那样随意 , 但是和谐 。 我觉得这在阅读的时候还是很有效果的 , 并不一定说你要记得住 , 要能背诵 , 我注重的是让读者入场 , 在场 , 而不是记住 。 比如我的《零档案》那就是一个场 , 你进入它 , 会感到压抑窒息 。 我不知道别的诗人怎么做 , 但我在这方面是很努力的 , 我把韵变成一种内部的韵 , 音节传达的气氛 , 而不是一种外在的朗朗上口的韵 。
采访人员:我想象中的诗歌和写作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 生命有多么广阔 , 诗歌就有多么广阔 。
于坚:大地有多么辽阔 , 诗歌就有多么辽阔 。
采访人员:我接触过很多读者 , 觉得当代诗歌看不懂 , 和他们距离比较远 , 要通过很大努力去看 。 而诗人就觉得 , 我这个诗是很有东西的 , 不是为你这个普通读者去写的 , 你看不懂是因为你没有掌握足够的诗歌知识 。 你怎么看我们这个时代诗歌作者和读者的关系?
于坚:中国的诗歌教育还是停留在五六十年代形成的诗歌教育的传统上 , 他们总是认为诗要给读者指路 , 诗是灵魂的向导而不是归宿 , 寓所 , 诗的工作是指引人们上路 , 而不是总是要求诗歌应该告诉他们一些警语格言这样的东西 。 当代诗歌我不认为它有这样的义务 , 诗歌就是一种独特的话语方式 , 创造语言的一种活动 。 读者总是容易按照某种特定的观念 , 在诗歌里寻找符合自己观念的东西 。 但诗只是作者通过语言表达的关于存在的感受 , 在这种呈现上面它并没有一种是非上的判断 , 甚至不提供特定的所指 , 不提供意义的指向 , 像“两个黄鹂鸣翠柳 , 一行白鹭上青天” , 你说它言的什么志?“窗寒西岭千秋雪 , 门泊东吴万里船” , 它就是表现了一种自然状态 , 最多我们说里面有一种喜悦的心情 , 表达的只是存在的状态 。 读者对作品的判断 , 或者说作者的情绪 , 只是读者的想当然 。 很多作品是没有意义的 , 只是有感觉 , 或者一个氛围 , 这里面你觉得你有感觉 , 但是你说不出来 。 你只要读这首诗 , 读那一二十行的文字 , 就会沉浸在那种感觉里面 , 那种感觉可能会使你高兴 , 或者悲哀 , 或者痛苦 , 或者智慧起来 , 或者悟到什么 , 都有可能 , 就所指来说 。 诗歌是自由的、开放的 , 也是它存在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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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人员:过去时代的诗人是号角、是“灵魂的工程师”、是高于读者的、是“我告诉你一个道理” , 而这个时代已经变了 , 当今这个时代是以平等为基础的时代 。 这里面固然有诗歌教育滞后的因素 , 有读者的阅读定势 , 但某些所谓的诗歌确实是不知所云 , 仿佛只要在后现代或者某某主义的帽子底下 , 什么胡言乱语都可以叫诗了 。
于坚:诗人他只是自说自话 , 是吧?你可以接受 , 也可以不接受 , 这是读者的一种权利 , 现在已经把这个权利还给读者 。 我不喜欢“灵魂的工程师”这样的词 , “灵魂的工程师”什么意思?它假设读者的灵魂是残缺不全的 , 甚至是坏的东西 , 他根据预定的正确图纸给你重造一个灵魂 。 诗人有这个能力吗? 分页标题
【中原作家群|于坚:我认为中国今天写得最好的就是诗歌|名家谈创作】采访人员:中国当代诗歌在世界上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呢?
于坚:越来越重要 , “杨家有女初长成 , 养在深闺人不识 。 回头一笑百媚生 , 六宫粉黛无颜色” 。
采访人员:国外的诗人们如何生活?可以靠写诗生活吗?诗人在社会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于坚:一样 。 普通人那样挣钱 , 安贫乐道 。 但是诗人非常被尊重 , 人们尊重一个人 , 是看他的智慧 , 而不是打听他开着什么车 , 这是中国与西方的区别 。 在中国 , 诗人几近于笑话 , 因为无法先富起来么 。 这个国家势利得很 , 是文革以来养成的习气 。 当年白居易到长安去 , 拿出一摞诗来 , 大家看了 , 说 , 写得这样的诗 , 白居 , 就容易啊 。 真的是今不如昔 。
采访人员:你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 , 你怎么看当代其它的文体的写作 , 诗歌和它们相比呢?
于坚:我认为中国今天写得最好的就是诗歌 。 这不是说我自恋 , 自大 , 自以为是 , 这确实是一个事实 。 我还是看一些其它文体 , 我觉得在商业主义的时代 , 有很多文体的作家 , 都或多或少地向商业主义投降 。 诗人也有投降的 , 但是你没法在诗歌上来投降 。 你要投降就不要写诗 , 你去做生意 , 写电视剧什么的 。 诗人没法投降 , 我的意思是 , 你不能通过写诗来挣钱 , 你要想挣也挣不了 。 要想写诗挣钱 , 叫那些人看看于坚 , 他也没挣什么钱 。
来源:文学批评(搜狐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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