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安宁:人间|系列美文
_本文原题:安宁:人间|系列美文
文/安宁
来源:《黄河》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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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安宁:八〇后 ,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山东人 。 出版有《乡野闲人》《迁徙记》等二十五部作品 。 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等奖项 。 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 。 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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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 把人的心 , 淋得湿漉漉的 。
我坐在屋檐下看书 , 心却穿过重重雨幕 , 飞到天空上去 。 如果从空中俯视我们村庄 , 一定是被水雾氤氲缭绕 , 犹如仙境一样吧?至于这仙境里 , 有没有小孩子在哭 , 或者像我一样 , 因为周一的学费还没有着落 , 而愁肠百结 , 那谁知道呢?因为雨 , 家家户户的哀愁 , 似乎都变得轻了 , 不复过去当街打骂的酣畅与决绝 。 就连人家屋顶上的炊烟 , 也被雨洗了一般 , 愈发地轻盈 , 洁净 , 接近于一种虚无纯净的蓝 。
一切都浸润在雨里 。 一只穿破了打算扔掉的布鞋 , 在一小片水洼中横着 , 它恨自己不是船 , 永远没有办法驶出家门 。 这是春天的雨 , 缓慢 , 抒情 , 滴滴答答 , 敲打着这永无绝灭似的虚空 。 弟弟的玩具线箍 , 没有来得及捡拾 , 便胡乱丢在梧桐树下 。 如果雨一直这样下着 , 或许它会像井沿边那几根堆放在一起的榆树木头 , 在背阴处 , 悄无声息地长出黑色的木耳 。 那些木耳总是在人还没有发现的时候 , 就忽然间一簇簇冒出来 。 它们在雨中黑得发亮 , 好像那些被砍伐掉的榆树都成了精 , 生出无数黑色的眼睛 。 有时候 , 在它们周围也会长出一些白色的小蘑菇 , 鲜嫩可人 , 湿润润的 , 采下来洗洗 , 丢到汤里去 , 香气很快溢满屋子 , 就连经年的旧墙壁 , 红砖铺成的地面 , 也似乎被这雨水滋润过的蘑菇的清香给浸润了 。 人喝完汤水好久 , 坐在房间里望着雨惆怅 , 还会觉得有一朵一朵的蘑菇 , 在雨水中盛放开来 。
蜗牛更不必说了 , 它们早就在潮湿的泥土里嗅到春天的气息 。 也或许 , 它们还在梦中 , 就已听到雨水打在窗棂上 , 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 。 那声音在梦中如此遥远 , 又那样亲近 , 一只蜗牛隐匿在这苍茫的雨幕中 , 睁开眼睛 , 伸一下懒腰 , 将触角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草茎上的雨珠 , 知道外面已是温暖的春天 , 便放心地钻出泥土 , 朝昔日它们喜欢的树上、墙上或者井沿上爬去 。
我和弟弟穿着雨衣 , 在墙根下观察一只刚刚钻出泥土的蜗牛 。 这只蛰伏了一冬的蜗牛 , 被雨水一冲 , 身体便绸缎一样柔软光亮 。 当它慢慢向上攀爬的时候 , 这匹闪烁着金子一样光泽的绸缎 , 也好像有了呼吸 。 这呼吸如此动人心魄 , 是大海一样深沉的力量 , 一股一股地向前 , 推动着这生机勃勃的力 。 我着迷于蜗牛身体里蕴蓄的丰沛饱满的热情 , 注视着它爬过一根腐朽的木头 , 越过一块滑腻的长满青苔的石头 , 稍稍喘了喘气 , 又攀上一株细细的香椿的幼苗 , 在一片叶子上 , 摇摇晃晃停下来 。 原本有许多雨珠聚集在那片叶子上的 , 被这只蜗牛占据地盘后 , 它们纷纷坠落下来 。 恰好一只蚂蚁路过 , 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躲闪不及 , 只好认栽 , 在一小片水洼中艰难地游了好久 , 才挣扎着爬上岸去 , 气喘吁吁地抖一抖满身的雨水 , 而后拖着沉重的躯体 , 消失在某一座干枯的柴草垛下 。
等我目送那只蚂蚁离去之后 , 弟弟已经用小木棍 , 将那只试图安静地蹲踞在香椿树叶上欣赏无边雨幕的蜗牛 , 给拨弄到了地上 。分页标题
我有些生气 , 训斥他:再这样 , 小心半夜鬼来敲门 , 将你拉去变成一只蜗牛!
弟弟本来笑嘻嘻地想继续玩弄那只缩进壳去的蜗牛 , 听我这样一吓 , 立刻惊恐地呆愣住 , 将手里的木棍迅速地丢开 , 好像小鬼已经冷冷地附上了身 。
这时 , 雨下得更大了一些 , 细细密密地将天包裹住 。 我的双脚蹲得有些发麻 , 便站起身来 , 走到院子的门楼下去 。 弟弟却哀戚着一张脸 , 怯怯地望着我 。 我不理他 , 啪嗒啪嗒地踩着雨水走向门口 。
几只母鸡也躲在门楼下避雨 。 它们蹲在地上 , 安静地注视着雨水顺着青砖墙壁不停地滑落 。 这让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哲学家 。 鸡的眼睛里看到的这个世界 , 是怎样的呢?跟我一样静谧又哀愁吗?我不清楚 。 我只是学着它们的样子 , 放低身体 , 却将视线朝向永无止尽的天空 , 那里正有雨 , 绵绵不绝地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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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园
果园里静悄悄的 。 苹果尚未成熟 , 青涩的果子不足以吸引小偷前来 。 在果树下点种的花生呢 , 秧苗才刚刚长出 , 花也还含苞待放 , 所以看护果园的人 , 便大把大把地荒废着时光 , 坐在庭院里喝一下午闲茶 。
黄昏 , 风吹过薄雾缭绕的苹果林 , 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 似乎有千万只手 , 正温柔地抚过树叶 。 风也迷恋上了这一片果园 , 或许一整天它们都流连忘返 。 风从楝树高高的枝头上掠过 , 从玉米粉白色的花穗上飘过 , 从高粱细长的秆上划过 , 从棉花淡黄色的花朵上抚过 , 而后抵达大片的苹果园 , 并放慢了脚步 。 一缕风与另一缕风 , 在一枚青色的果实上相遇 , 彼此并不会说些什么 , 只是默默地互相让一下路 , 又向着东南方向 , 不停息地吹下去 。
有时 , 风也会和我一样弯下腰去 , 贴着地上的草 , 犹如亲密私语的伙伴 , 细细碎碎地说着什么 。 一缕风与一株草 , 会说些什么呢?风一定希望草与它们一起 , 行走天涯 , 在天地间翱翔 。 至少 , 跟它们走出村庄 , 去往另外的村庄里看一眼那里飘荡的炊烟 , 或者游走的云朵 。 草也或许有过这样心旌摇荡的时刻 , 它们试图挣脱掉大地 , 将根须从泥土里拔出 , 借助一缕风 , 向着想象中的远方流浪 。
可是此刻 , 所有的草都还生长在泥土里 , 就连可以飞翔的蒲公英 , 粘在牛羊的身体上四处旅行的苍耳 , 也还在开花 。 所以它们只能以忧伤的面容 , 回应一缕风的热情相邀 , 并用向着大地俯身的姿态 , 表达它们不能远行的忧伤 。
大地上的泥土 , 是否会听见一株苹果树下的野草低低的呼唤呢?我不关心 。 我只是用镰刀将一株又一株的马蜂菜、苋菜、灰灰菜割下来 , 放到粪箕里去 。 有时候我嫌麻烦 , 直接用手去拔 , 常常端了一窝蚂蚁的老巢 , 让它们仓皇逃窜 。 也有正躺在一株蒲公英的根须旁边睡觉的蚯蚓 , 被我打扰了好梦 , 在风里慵懒地伸个懒腰 , 便一曲一伸地朝花生秧慢慢爬去 。 俯在一朵花上汲取甜蜜汁液的蝴蝶 , 则被我的粗鲁吓了一跳 , 立刻振动翼翅 , 慌乱地朝一片地瓜田飞去 。 不过 , 若是连泥拽出一条灰色的地老虎 , 慌乱飞跑出去的多半是我 。 我怕极了这种虫子 , 蚯蚓虽然也很可怕 , 但我终归敢用小木棍将其挑开去 , 可是地老虎却会让我起满身的鸡皮疙瘩 。 跑开的时候 , 还要连跺几下脚 , 似乎它们会悄无声息地爬到我的鞋子里去 , 并躲藏在其中 , 专门等我上床睡觉的时候 , 突然间现身 , 并诡异地爬进我耳朵里去 。
好在那个傍晚 , 我只在草根下遇到一只肥硕的黄色毛毛虫 , 它正晃着浓密绚烂的毛发 , 匆忙地向最近的一株苹果树上爬去 。 夕阳最后的余晖 , 穿过密不透风的果园 , 洒落在长势不良的花生秧上 。 而另外一只毛毛虫 , 正匍匐在头顶的叶子上 , 随着风吹来的节奏 , 不停地摇晃着 , 似乎它已经枕在这样薄而轻的摇篮里睡过去了 。分页标题
夕阳亲吻到地平线的时候 , 整个大地变得辽阔起来 , 田间地头上是扛着锄头慢慢走回家去的农人 。 露水从草丛中滚落下来 , 濡湿了我的鞋子 。 果园里浮起一丝凉意 , 树叶哗啦哗啦永不停歇似的响着 , 似乎在演奏一首悲伤的歌 。
就在这悲歌声中 , 村里的疯子沿着小路啊啊地喊叫着 。 那叫声空洞 , 茫然 , 犹如浮出泥土的湿气 , 与缭绕的薄雾交融在一起 , 弥漫了整个村庄 。 这是每个夜晚来临之前 , 疯子都会上演的节目 , 人们听到他撕破黄昏的叫声 , 就知道可以从泥土里拔出双脚收工回家了 。 就连我们小孩子 , 也熟悉了疯子打更一样按时响起的声音 , 跟着一起“啊啊”叫着 , 沿街一跳一跳地跑回家去 。
如果这个时候 , 有人俯到大地上 , 以一只蚂蚁或者蟋蟀的姿态紧贴泥土 , 一定会听到轰隆轰隆雷鸣般的响声 , 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 。 那是夜晚在路上奔走的声音 , 以一匹烈马的姿态 , 奔跑而至的夜晚的声音 。
于是日间栖息的生灵们纷纷出洞 。 蟋蟀在墙根下紧随着夜晚行走的节奏 , 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 。 躲在丝瓜叶下的纺织娘 , 一边觅食 , 一边“织织织”地亮开喉咙 。 青蛙也跳上岸来 , 伏在湿漉漉的草丛里 , 呼唤着心仪的爱人 。 泥土里还会钻出许多不知名的虫子 , 全都借徐徐下落的夜幕 , 避开喧哗又危险的人类 , 在风吹过的大地上欢歌起舞 。 即便累了一天的蝉 , 也偶尔会用喑哑的叫声 , 附和这仿若另外一个人间的盛大的快乐 。
人们在这样浮动的虫鸣声中 , 安静地回到自家庭院 , 卸下一天的疲惫 。 只有疯子、傻子和哑巴们 , 突然间躁动起来 , 用他们含混不清、了无意义又似乎有神秘所指的叫喊 , 一寸寸撕扯开夜晚的面纱 。
我有些害怕起来 。 我怕疯子跑到果园里 , 追着我啊啊乱叫 , 把我好不容易割下的草全都夺去 , 撒进玉米地里 。 甚至 , 他还会顺着摇摇晃晃的梯子 , 爬到看园人的破旧泥屋上 , 将我的草晾晒在上面 , 并举着空荡荡的粪箕 , 朝我哈哈大笑 。
疯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 好像有一千个鼓槌 , 在咚咚地敲击着大地这面巨大无边的鼓 。 我于是慌张地提起镰刀 , 朝果园的另一头跑去 。 我听到去年腐朽的树叶 , 在脚下发出簌簌的声响 , 还有草茎折断时细微的脆响 , 泥土被鞋底碾压时沉闷的钝响 。 一切声音 , 都忽然间在我的耳畔无限地放大 。
疯子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 , 只有他划破天际般的吼声 , 随着最后的晚霞 , 一起朝着天际陷落 。 村庄在那一刻 , 辽远 , 空旷 , 无声无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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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
一条河 , 要走多远 , 才能抵达一个遥远的村庄呢?会像一个人的一生那样长吗?或者像一株树 , 历经成百上千年 , 依然向着它未能抵达的天空茂密地生长 。 再或是从大地深处 , 从某个神秘的山谷里流溢而出 , 又穿越无数个村庄 , 途经无数森林 , 才成了某一个村庄里的某一条河流 。 也或许 , 一条河与一个村庄 , 是上天注定的爱人 , 它们未曾相见 , 却早已相恋 , 于是用尽平生力气 , 去完成这一场浪漫的相遇 。
而不知来自何处的沙河 , 就是这样爱上我们村庄的吧?没有人知道沙河来自何处 , 又流向哪里 。 村庄里最年长的人 , 也只能模糊地说出沙河所流经的村庄 , 除了我们孟庄 , 还有邻近的张庄、李庄或者王庄 。 这些村庄的名字 , 如此平淡无奇 , 如果我可以飞到天空上去 , 俯视这一片被沙河穿行过的大地 , 一定会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 , 有着几乎千篇一律的容貌 , 它们被一块一块整齐划一的农田安静包裹着 , 犹如一只只蹲踞在地上悠闲吃草的黄牛 , 那一栋栋紧靠在一起的房子 , 正有炊烟袅袅升起 , 是这些有着浓郁烟火气息的炊烟 , 让大地上面目模糊的村庄变得灵动起来 , 不仅有了生机 , 还有了温度 , 以及一抹让人眷恋的柔情 。 而那条从未知的远方浩荡而至的河流 , 或许在每一个村庄 , 都有一个不同的名字 , 人们将它流经的那一段 , 当成自己村庄的一个部分 , 至于这一条河流在另外的一些村庄 , 或者旷野和荒原上 , 有怎样的故事 , 又历经怎样的曲折 , 都无关紧要了 。分页标题
就像环绕着我们村庄的沙河 , 只是因为河底的沙子太多 , 冬天断流后 , 会裸露出全是黄沙的河床 , 便被扛着锄头经过的某个老人 , 很自然地称之为沙河 。 生老病死 , 悲欢离合 , 日日在沙河的两岸上演 。 从沙河对岸的村庄里嫁过来的女人们 , 常常月经一样定期地发作她们内心对于生活永不枯竭的欲望 。 不过是隔着一条不太宽阔的沙河 , 站在自家的平房上 , 甚至能够看到娘家屋檐上停落的两只鸽子 , 或者一排飘摇的茅草 。 黄昏 , 暮色四合 , 还有女人沿街呼唤孩子回家吃饭 , 那孩子或许就是本家侄子 , 出嫁的时候还曾给她抱过鸡的 。 她还记得他怀里的公鸡很是不安 , 又受了惊吓 , 着急中拉下一泡热气腾腾的鸡屎 。 但对于女人 , 沙河依然像银河一样 , 将她与做女儿时的幸福时光 , 给面无表情地切割开来 。 除非逢年过节 , 因为忙碌自家的琐碎与生计 , 村里的女人们很少会跨过河 , 到娘家空手走上一圈 。 回娘家 , 那意味着需要郑重其事地提一书包不显寒酸的礼物 , 和一箩筐准备好的漂亮话 , 才能跨进家门的 。 否则 , 那将会给以后的交往 , 带来揪扯不清的烦恼 。 那些烦恼像盖了多年的棉被 , 里子上起了毛球 , 在冬天的夜里 , 摩擦着粗糙的肌肤 , 让人辗转反侧 , 无法入眠 。
到了夏天 , 沙河里的水 , 每天都在哗啦哗啦地流淌 , 如果闭上眼睛 , 会以为那是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响声 。 正午 , 河两岸静悄悄的 , 一个人也没有 , 就连知了也暂时停止鸣叫 , 躲到树叶里小憩 。 对岸有一只老狗 , 蹲踞在高处的土坡上 , 不声不响地俯视着河水缓慢向前 。 河的中央 , 有一两片被虫子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梧桐树叶 , 正打着旋 , 时而亲密地缠绕在一起 , 时而被冲刷到两岸 , 并被丛生的杂草拦住无法浮动 。 鱼儿在清澈的河底游来游去 , 它们从不会像落叶一样飘向远方 , 它们贪恋这一方水土 , 好像这里是它们永久的家园 。
黄昏的时候 , 所有的晚霞都落进河里 , 于是河水便红得似火 , 好像正在燃烧的天空 。 整条河都动荡起来 , 似乎有什么隐秘的故事即将发生 。 一只鹰隼尖叫着划过被晚霞铺满的天空 , 一列大雁排着长队浩荡地穿过村庄 。 一切声息都在黄昏中下落 , 大地即将被无边的黑色幕布 , 悄无声息地罩住 。
静寂中 , 沙河的水声从地表的深处 , 向半空中浮动 。 那声音越来越大 , 越来越大 , 直至最后 , 风吹过来 , 整个村庄只听得见一条河流自遥远的天地间喷涌而出 , 而后沿着广袤的田野不息地流淌 , 向前 , 并带走了尘世间所有的悲欢 。
河流的两岸 , 女人找寻孩子回家的呼唤 , 一声一声又响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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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
我躺在凉席上看月亮 。
天上只有一个月亮 , 庭院里却有好多个 。 一枚飘进水井里 , 人看着井里的月亮 , 月亮也看着井沿上的人 。 一枚落在水缸里 , 一只蚂蚁迷了路 , 无意中跌落进去 , 划出无数个细碎的小月亮 。 父亲的酒盅里也有 , 他“吱”地一声 , 吸进嘴里半盅酒 , 可那枚月亮 , 还在笑笑地看着他 。 牛的饮水槽里 , 也落进去一小块 。 牛已经睡了 , 月亮也好像困了 , 在那一汪清亮的水里 , 好久都没有动 。 母亲刷锅的时候 , 月亮也跟着跳了进去 , 只是它们像鸡蛋黄 , 被母亲给搅碎了 。 刷锅水都没有了 , 无数个月亮还挂在锅沿上 , 亮晶晶地闪着光 。
睡前洗脸的时候 , 月亮便跑到搪瓷盆里 。 水被我撩起来 , 又叮叮当当地溅落在盆底 , 晃碎了盆中漂浮的月亮 。 等水恢复了平静 , 我将手放进水里 , 月亮又绽开饱满的笑脸 , 落入我的掌心 。 我忽然想给月亮也洗洗脸 , 于是便将水不停地撩在它身上 。 月亮怕痒似的 , 咯咯笑着 , 躲闪开去 。分页标题
那时 , 人们都已经睡了 , 偶尔听到吱嘎一声 , 也是邻居女人在闭门落锁 。 有时 , 院墙外传来的轻微的脚步声 , 会让人心惊肉跳 。 若再有一个影子 , 忽然间从墙头跃下 , 人更会吓出一身冷汗 。 好在天上的月亮 , 正注视着人间 。 那些满腹心事的人 , 不管日间如何怀了鬼胎 , 到了晚上 , 抬头看到将整个大地照得雪白的月亮 , 总会老鼠一样 , 又悄无声息地缩回洞里 。
等到人们纷纷关了房门 , 上床睡觉 , 月亮又飘荡到窗前 。 原本陈旧黯淡的房间 , 忽然间蒙上梦幻般的迷人色泽 , 在幽暗的夜里 , 闪烁着清寂的光 。 我打个哈欠 , 闭上眼睛 , 鱼一样倏然滑入梦中 。
梦中也有月亮 , 只是梦里不再是永远走不出的村庄 。 一个孩子的梦境 , 是笼在月光里的 。 月光下有起伏的大海 , 闪亮的贝壳 , 飞逝的鲸鱼;而幽深险峻的山林中 , 则有蒙面的强盗一闪而过 。 因为高悬的月亮 , 一个孩子的梦境 , 变得深邃辽远 , 可以抵达或许一生都无法触及的世界的尽头 。
半夜 , 我出门撒尿 , 睡眼惺忪中 , 看见月亮依然当空挂着 。 这时的人间 , 阒寂无声 , 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消失 , 或者化成千年的琥珀 。 星星已经散去 , 只有疏淡的几颗飘荡在天边 。 夜空是另外一个广袤的人间 , 在那里 , 月亮与星星永远没有交集 , 它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 在浩淼的宇宙中孤独地游走 。 可是它们又相互陪伴 , 彼此映照 , 用微弱的光 , 一起照亮漆黑的大地 , 让走夜路的人 , 在安静闪烁的光里 , 怀着对人间的敬畏 , 悄无声息地赶路 。
一整个夏天 , 我似乎都在看月亮 。 村里的大槐树下 , 天一黑下来 , 便三三两两地坐满人 。 他们跟我一样 , 也喜欢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
村口正对着大片的玉米地 , 晚风吹来泥土湿润的气息 , 青蛙躲在池塘边不停地鸣叫 , 蛐蛐在人家墙根下 , 有一声没一声地歌唱 , 树叶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响着 , 玉米地里也在簌簌作响 , 好像有谁在里面猫腰穿过 。 这些声音 , 让月光下的村庄 , 变得更为寂静 。 就连躺在席子上仰望星空的男人 , 也将日间的粗鲁去掉大半 , 用温和的声音回应着小孩子稀奇古怪的问题 。 那些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看上去粗糙的女人呢 , 此刻更是有了几分月亮的温婉和动人 。
月亮离人间 , 究竟有多远呢?几乎每天晚上 , 我都要想一遍这个问题 。
大人有大人的世界 , 对小孩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不关心 , 他们聊的不过是谁家的男人女人私奔了 。 我虽然并不懂私奔 , 但却知道私奔的男女 , 一起离开他们的村庄 , 而且是在有月亮的夜里离开的 。 我因此也希望有一个人 , 带着自己“私奔” , 离开故乡 ,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 至于远方在哪里 , 我并不清楚 , 就像大人们从未告诉过我 , 月亮距离人间有多远一样 。 但我却痴迷于那闪烁着梦幻光泽的远方 , 那一点梦幻 , 点燃我心中浪漫的想象 , 和对流浪的向往 。
我因此迷恋月亮 , 我想它一定熟悉每一个村庄 , 但它却从不对人提及那些月光下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 偷盗或者私奔 , 死亡或者新生 , 所有这些都被月亮悄无声息地记下 , 变成人间永不知晓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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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
天一黑下来 , 风就被关在房间之外 , 我在窗前的灯下 , 做着无休无止的模拟试卷 。
院子里有搪瓷盆碰到水泥台子的声音 , 那是母亲在洗手 。 她刚刚给牛铡完睡前的最后一次草 , 并将刷锅水倒入猪盆里 , 用力地搅拌着猪食 。 我透过窗户 , 看到手电筒清冷的光里 , 母亲正将一盆冒着热气的猪食 , 哗哗倒入槽中 。 她的一缕头发被秋天的冷风不停地吹着 , 好像墙头上一株摇摆的草 。 墙角的虫子要隔上许久 , 才会在风里发出一两声低低的鸣叫 , 那叫声有些冷清 , 是一场热闹过后孤独的自言自语 。分页标题
在父亲将自行车推进房间里 , 弟弟也将尿罐端到床前的时候 ,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 整个村庄里于是只剩了风的声音 , 从一条巷子穿入另一条巷子 , 犹如一条冷飕飕的蛇 。 巷子里黑漆漆的 , 但风不需要眼睛 , 就能准确地从这家门洞里进去 , 越过低矮的土墙 , 再进入另外一个人家的窗户 。 巷子是瘦长的 , 门是紧闭的 , 窗户也关得严严的 , 风于是只能孤单地在黑夜里穿行 , 掀掀这家的锅盖 , 翻翻那家的鸡窝 。 躺在床上尚未睡着的人 , 便会听到院子里偶尔一声奇怪的声响 , 像是有人翻墙而入 。 但随即那声响便消失了 , 人等了好久 , 只听见风在庭院里穿梭来往 , 将玉米秸吹得扑簌簌地响 , 也便放下心来 , 拉过被子蒙在头上 , 便呼呼睡去 。
当整个村庄的人都睡了 , 风还在大街小巷上游荡 。 那时候的风 , 一定是孤独的 。 从巷子里钻出的风 , 遇到从大道上来的风 , 它们会不会说些什么呢?聊一聊它们曾经进入的某一户人家 , 男人女人在暗夜中发生的争吵 , 或者老人与孩子低低的哭泣 。 还有一条瘦弱的老狗 , 蜷缩在门口的水泥地上 , 有气无力地喘息 。
夜晚的风一定比白天的风更为孤独 , 它们不再愤怒地撕扯什么 , 因为没有人会关注这样的表演 。 于是它们便成了游走在村庄夜色中的梦游者 , 被梦境牵引着 , 沿着村庄的街巷 , 面无表情地游走 。
我终于在昏黄的灯下做完试卷 。 那时 , 所有的星星都隐匿了 , 夜空上只有一轮被风吹瘦了的月亮 , 细细的 , 摇摇晃晃地悬挂在村庄的上空 , 好像渴睡人的眼睛 。 月亮看到了什么呢?它一定洞穿了整个村庄的秘密 , 知道谁家的孩子 , 比我还要用功地半夜苦读;知道哪个始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 夜夜转辗反侧 , 无法入眠 。 它在高高的夜空上 , 被秋天的风一直吹着 , 会不会觉得冷呢?没有人会给月亮盖一床棉被 , 当然 , 也没有人会给我盖 。 父母已经沉沉地睡去 , 临睡前被训斥一顿的弟弟 , 大约在做一个美好的梦 , 竟然笑了起来 。 那笑声如此短促 , 像一滴露珠 , 倏然从梦中滑落 。 而要早起到镇上做工的姐姐 , 也已起了轻微的鼾声 。 她将被子裹满全身 , 不给我留一点进入的缝隙 。 清幽的月光透过窗户 , 照在褪色的被子上 , 一切都是旧的 , 床 , 柜子 , 桌子 , 椅子 , 箩筐 。 一切也都是凉的 。
我在上床前 , 猫在院子的一角 , 撒睡前最后的一泡尿 。 风把尿吹到我的脚上 , 风还从后背冷飕飕地爬上来 , 并一次次掀动我的衣领 。 我的影子被窗口射出的灯光拉得很长 , 长到快要落进鸡窝里去了 。 我怯怯地看着那团灰黑的影子 , 在地上飘来荡去 , 觉得它好像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 , 变成暗黑中一个恐怖的鬼魂 。 风很合时宜地发出一阵阵诡异的呼啸声 , 树叶也在扑簌簌响着 。 忽然间一只鸡惊叫起来 , 一个黑影倏然从鸡窝旁逃窜 。 那是一只夜半觅食的黄鼠狼 , 它大约被我给吓住了 , 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 只剩下同样受了惊吓的一窝鸡 , 蹲在架子上瑟瑟发抖 。 我的心咚咚跳着 , 趿拉着鞋子 , 迅速闪进门里 , 并将黑暗中的一切 , 用插销紧紧地插在门外 。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 也不知是吓的 , 还是冻的 。 我很快钻入被窝 , 又下意识地靠近姐姐温热的身体 , 但朦胧睡梦中的姐姐 , 却厌烦地踹我一脚 , 翻一下身继续睡去 。 我的屁股有些疼 , 却又不知该向谁倾诉这深夜里的疼痛 , 只能自己孤独地揉着 , 而后蒙了头 , 闭眼睡去 。
窗外的风 , 正越过辽阔的大地 , 包围了整个的村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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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雪没完没了地下 , 一场接着一场 。 好像这个冬天 , 雪对于大地的思念从未有过休止 。
大道上人烟稀少 , 似乎一场大雪过后 , 村子里的人全都消失掉了 。 空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 , 一切都被冰封在厚厚的雪中 , 连同昔日那些打情骂俏的男人女人 。 阳光静静地洒在屋顶上 , 光秃的树杈上 , 瑟瑟发抖的玉米秸上 , 低矮的土墙上 , 再或灰色的窗台上 。 因为有雪 , 这些灰扑扑的事物 , 看上去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 于是村庄便不再是过去鸡飞狗跳的样子 , 转而覆上一层童话般的梦幻 。 走在路上的人 , 都是小心翼翼的 , 似乎雪的下面 , 藏着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 。 有时候人打开门 , 看到满院子的雪 , 会有些犹豫 , 要不要踏上去 , 将这画一样的庭院给破坏掉 。分页标题
母亲总是深深地吸一口气 , 发一会儿呆 , 这才咯吱咯吱地踩着这世上最干净的雪 , 给冻了一宿的鸡鸭牛羊们喂食 。 父亲在天井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 。 似乎像夏天那样 , 扯开大嗓门训斥我们兄妹三个 , 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 。 鸡变得懒惰起来 , 知道院子里什么也寻找不到 , 也便蜷缩在鸡窝的一角 , 注视着这一片洁白的天地 。
整个村庄都封存在这样的静寂中 。 隔着结了冰花的玻璃 , 朝窗外看的每一个人 , 眼睛里都充满孩子一样的好奇 , 似乎这个村庄 , 不再是昔日他们习以为常的热气腾腾的居所 。 那些爱闲言碎语的人 , 也变得温情脉脉起来 。 房间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炉周围是一家老小 。 知道这时候吵架 , 没有多少人围观 , 男人女人们也就偃旗息鼓 , 将所有的烦恼化作一块块乌黑发亮的煤 , 投进轰隆作响的炉膛里 。 那里正有一辆漫长的火车 , 从地心深处 , 咣当咣当地驶来 。 它所发出的声音 , 在寂静的夜里如此巨大 , 以至于依然在困顿生活中受着煎熬的人们 , 手烤在红彤彤的火焰上 , 忽然间就忘了这个世间的苦痛 。
昆虫全都蛰伏在泥土里 。 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泥土 , 这个时候 , 如果谁能将整个大地用巨大的斧凿挖开 , 一定会看到密密麻麻的昆虫 , 比如蚂蚁、飞蛾、金蝉、毛毛虫等等 , 全都沉寂在深深的睡梦中 。 没有什么力量 , 能够将它们唤醒 。 它们犹如死亡般的身体里 , 依然蕴蓄着生存的浩荡的力量 。 除了春天 , 没有什么能够打扰一只虫子的冬眠 , 它们隐匿在这场弥漫了一整个冬天的大雪之中 , 不关心人类的一切 。
被人类遗忘掉的 , 还有农田、庄稼、果园 。 如果没有炊烟从高高的屋顶上方的烟囱里徐徐飘出 , 大雪中的村庄就是一个被世界封存的角落 。 人类蜷缩在棉被里 , 犹如昆虫蜷缩在泥土之中 。 最好 , 这一觉睡去 , 一直到春天才会苏醒 。 可是 , 这只能是人类的理想 。 袅袅飘出的炊烟 , 将村庄的日常琐碎缓缓揭开一角 。 一切都像瓦片上因为热气而融化的雪 , 沿着房檐滴答滴答地落下 。 而那些缓慢的 , 没有来得及落下的 , 便成为透明的冰溜 , 整齐地挂在屋檐下 , 给仰头看它的孩子 , 平添一份单纯的喜乐 。
最初的时候 , 雪每天都安安静静地飘着 。 人们穿着棉袄 , 在雪里慢慢走着 , 并不觉得那雪落在脸上 , 或者钻入领子里有多么凉 。 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 , 听起来倒像是傍晚寺庙里的钟声 , 一下一下地将人的思绪拉得很远 。 小孩子在斜坡上嗖嗖地滑着玩 , 倒地时屁股摔得嘶嘶地疼 , 都不觉得有什么 。 揉一揉红肿的手心 , 继续吸着长长的鼻涕 , 乐此不疲地上上下下 。 女人们到人家去串门 , 走到门口 , 总是很有礼貌地跺一跺脚上的雪 , 这才漾着一脸笑 , 推开被炉火烤得暖烘烘的厚重的门 , 向人寒暄问好 。
但腊月一到 , 雪再飘起来 , 就带了一把把锋利的刀片 , 于是小孩子细皮嫩肉的手 , 就成了冻萝卜 , 还是红心的 。 脸蛋自然也抹了胭脂一样 , 红彤彤的 。 一觉醒来 , 露在棉被外面的耳朵 , 常常冻得胖大了一圈 。 这时 , 女人们再让小孩子去庭院里跑跑腿 , 做点诸如喂鸡喂鸭的活计 , 他们没准就哼哼唧唧起来 。 当然 , 哼唧完了还是该干的就干 , 否则爹娘一个铁板烧过来 , 不比雪刀子差上多少 。
这时的老人们 , 喘息声也缓慢下来 。 似乎那些气息 , 都留在了秋天收割完毕的田地里 , 并跟着麦子和蚯蚓一起 , 被这一场场没完没了的雪 , 埋在冰封的地下 。 于是他们便借着仅剩一半的气力 , 苟延残喘着 , 一日日挨着不知何时会有终结的雪天 。
【村庄|安宁:人间|系列美文】整个的村庄 , 安静地如同睡了过去 , 只有雪正漫天飞舞 , 无休无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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