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巅上的摇滚少年

音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开心啊！
文丨《财经国家周刊》采访人员张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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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六盘水市钟山区大湾镇海嘎小学图/视觉中国
“你喜欢下雨吗？”听到这个问题，彭磊本能回应：“下雨有点烦，有好多泥。 ”
此时正值8月夏末，贵州六盘水市钟山区大湾镇2300米的高山上云雾缭绕、雷雨绵绵，这里的海嘎小学正准备迎来一场特别的演唱会，主角是学校的两支乐队“遇”和“未知少年” ，彭磊带着新裤子乐队前来助唱。
据他描述，与他闲聊天气的小朋友说，自己好喜欢下雨天，走起来特别凉快，走到哪都是湿漉漉的，因为担心他不喜欢，特意补充：“其实平时这边天气特别好，出太阳的时候天特别蓝，特别漂亮。 ”
彭磊觉得自己俗气了， “对天气都没有一个好的感知。 ”
简单、开阔、纯粹、自由，这些美好词汇皆可用来形容这所“云上小学”里的孩子们，但她们似乎还不太理解这些，面对媒体“音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式提问，她们只歪着脑袋羞赧道：“开心啊！”
【|云巅上的摇滚少年】8月19日晚上，这群开开心心的云巅摇滚少年，穿着校服、抱着吉他贝斯、踩着鼓点，在学校操场上完成了人生中首场属于自己的演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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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验
演唱会当天，海嘎小学音乐教师顾亚忙前忙后，不大的操场上搭起一个新舞台，这已经是这个夏天他和孩子们准备的第3场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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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初， “遇”乐队的女孩们穿着蓝白校服重回学校，她们是海嘎小学组建的第一支乐队，主唱晏兴丽，吉他手龙梦、李美银，贝斯手罗春梅，鼓手罗丽欣——五个女孩去年已从学校毕业，在镇上读初中，这次的回归既为了今夏的演出，也相当于一年后的乐队“重组” 。
顾亚连发了两条抖音，视频中是乐队练过无数次的《平凡之路》，晏兴丽缓缓唱起“徘徊着的，在路上的……” ，双脚习惯性踏着节拍，歌声依然不加修饰，还是熟悉的少年感。
半个多月后，痛仰乐队来到她们身边，同台表演，聊天打球，也教了一些舞台经验和乐器技巧。女孩们问为什么叫“痛仰” ，得到的答案是：你喜欢的东西可能是种信仰，这过程也许痛苦，但也是快乐的。
据说，仅是几天的短暂相处，离别时也有女孩忍不住掉了眼泪。她们没有手机，不会上网，不知道自己在直播平台上已经“火”了，分别对她们来说更加真实。同样地，享受音乐本身也来得更加真实。
“遇”乐队的成员是海嘎小学建校以来第一届六年级。校长郑龙2002年来海嘎小学时，学校里只有1位老师，教8个学生。 2014年，郑龙兼任山腰处腊寨小学的校长，那一年，背着吉他的顾亚来学校报道， 42岁的郑龙认识了当时29岁的顾亚。
顾亚生于六盘水市的另一个山村，大学毕业后做过很多“疯狂”的尝试，组过乐队、创过业，最终还是顺从了家人想法，来到腊寨小学当了一名特岗教师。当然，这也很“酷” 。他听说山顶上的海嘎小学条件艰苦，留不住老师，学生流失严重，于是立志把学校变成一所拥有1-6年级的完全制小学。
两人因此一拍即合。据顾亚回忆， “校长带着我们七八个老师挨家挨户动员，说我们海嘎小学要办‘完小’ ，开学你们孩子都能入学了。 ”就近入学能为一个家庭减轻不少经济负担，但家长们也担心万一这个学校坚持不下去，又会回到原来的状态。几经劝服和校长个人兜底保证后， 2016年9月，拥有近60名学生的海嘎小学开学了。分页标题
而让孩子们学乐器、组乐队，是学习生活步入正轨之后的事。当时的海嘎村水电路不通畅，村里的土路距离镇里约20公里，且几乎没有交通工具可快速到达，基本的用水也需要徒步十几分钟抬回，教室保暖性较差……种种不便条件让顾亚适应了好一阵，也让他发现，这里的孩子与山腰的相比，似乎更内向孤僻，除了上课时间，校园里常常一片静寂。
“他们上课不敢发言，遇到老师也不敢打招呼，说话声音都很小。 ”
一次偶然开始打破这个静悄悄的校园。那天顾亚在课间弹琴，几个老师跟着一起弹弹唱唱，窗户上开始聚集越来越多的小脑袋，后来“一群孩子过来看，排队坐” 。
音乐的种子种下即开始开花。顾亚抽了几个孩子试着教学，发现他们不仅学得快，还愿意接受，对乐器和唱歌有很大期待。他和校长商量，老师们一起筹、借、买了更多的乐器，正式在海嘎小学拉开了一场“音乐试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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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
带着不经世事的山里孩子组乐队、玩音乐，这件事情本身有不小的挑战性，幸运的是，顾亚得到了许多支持。
2017年9月，第一批乐器捐赠到了海嘎小学，后来的捐赠陆陆续续，尤克里里、手鼓、吉他、架子鼓、贝斯等乐器渐渐齐全。
从零基础开始，几位懂乐器的老师自发组织孩子们学习，顾亚教尤克里里和贝斯，胡静教架子鼓和吉他，校长郑龙负责手鼓的教学。音乐声成为了海嘎村庄的“日常” 。
2018年，海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已经都有机会在午休期间来到排练室，自由挑选自己感兴趣的乐器学习。在2018和2019年的9月， “遇”乐队和“未知少年”乐队分别成立，成员都是5个女孩。
晏兴雨是“未知少年”的主唱，也是晏兴丽的妹妹，郑龙记得，她刚转学来到海嘎小学时，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整天。由于父母外出打工，常年不在家，小女孩比较少换洗，遭到同学们的排挤。
如今见到她，虽然在提起爸爸妈妈时仍以不在乎的态度稍作情绪掩饰，但整体自信开朗，经常和同学说笑嬉闹，尤其站在舞台中央担任主唱的时候，和姐姐一样用脚左右打着节拍，身体跟着音乐认真晃动，不见一丝胆怯。在小伙伴接受媒体采访有些窘迫之际，她还会跑来“解救” ，扒着耳朵用周围都听见的音量说：顾老师在找你！
“未知少年”的吉他手熊婷是家中长姐，母亲也外出打工，每天的生活包括做饭、洗碗、洗衣、挖洋芋、给弟弟妹妹辅导功课等等。弟弟妹妹不听话，劳动到生气时，她会默默拿出吉他，弹一首歌平息心情。
她们说不出来的，那个“音乐对你意味着什么”问题的答案，无不藏匿在这些重复的生活片段和细微变化中。
顾亚拒绝将这种变化装进“音乐改变了什么”的虚空大框架里，在他看来，一切只是“心灵的交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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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师、郑校长与乐队11个孩子
摇滚
海嘎除了是贵州省海拔最高的一个村子，同时是个彝族村寨。这里的村民自然不懂什么是“摇滚” ，而外界也对这个村庄有着传统的认知及偏见。
有人来学校看了乐队的表演后对顾亚说：“年轻人很有想法，但是农村娃还是应该跳点彝族的舞蹈，唱点敬酒歌，跳跳竹竿舞。你们搞这些西洋乐器，怎么跟城里面比呀。 ”
顾亚事后回想，这件小插曲反而给了他突破和证明自己的动力。他卯足了劲告诉孩子们：“那个时间是你们的，全宇宙都是你们的。 ”
从这个意义出发， 8月19日的这场演唱会更像是在完成这位乡村教师和孩子们的集体梦想。演唱会通过顾亚的抖音账号“Teacher顾”进行全程直播，共有142万人在线观看了这场演出，相当于15个鸟巢的观众数量。分页标题
“这次演唱会是孩子们目前见过最棒的舞台。 ”演唱会后，顾亚有些激动， “很多人说摇滚其实有态度，我觉得可能是做某一件事情的态度，踏实、认真，这就是摇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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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以往别种形式的演出直播，这次的观众大多不再是看个热闹的心态，而是被一种疗愈情绪带入，甚至许多本来奔着新裤子进入直播间的粉丝，也不由将关注点放在这群稚嫩纯净的孩子身上，并表示“这是见过最摇滚的演出” 。
也有人好奇，为什么两个乐队都是女孩子，又为什么称之为少年。 “未知少年”鼓手黄玉梅抢着回答说：“男生怕苦！”这名酷酷拽拽的小鼓手可能已经无数次抢答这个问题，她认为，男生们吃不了苦，感到学手鼓最简单，都跑去学手鼓了。
而她，则是第一眼就看中了架子鼓，因为“很帅” 。打鼓的时候，她喜欢嚼着口香糖，大声跟着唱歌，笑起来就是乐队最灿烂的背景板。
“未知少年”的名字，灵感也来自黄玉梅某日忽然的金句。这个从小就扛着锄头下地干农活的女孩说：“我们不知道以后能走多远，一切都是未知的。 ”晏兴丽补充：“只能做好现在。 ”
现在，她们已经获得的技能，已不仅仅局限在乐队操作层面，还有越发专注和懂得放开自己的自信。这些都是少年精神的内核。
梦想
爆炸的烟火落下， “遇”和“未知少年”两支乐队已经都毕业了，不舍以外，顾亚也在默默端着现实与梦想的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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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亚会在音乐课的黑板上画上吉他、调音器，教孩子们乐理知识的同时，给品牌和型号也标上价格，他想要提醒孩子们，不要忘了目前该做的事情，不要因为音乐而忘记好好念书。
在很多场合，顾亚都重复强调，音乐最好只是孩子们的业余爱好。 “在工作之余，很疲惫的时候，可以抱着琴弹弹唱唱，多好。 ”
这是否与坚持到底的摇滚精神相悖？顾亚极度清醒：“我更多让他们学会坚持，是希望他们能够通过学习，去改变自己以后的生活，这才是最真实的。 ”
更何况，孩子们的梦想五花八门，随时都在变化，梦想做传授知识和快乐的老师没多久，转瞬见到新事物就变成了摄影师、服装设计师。
“我自己的梦想每天也在变。今天能吃顿什么好吃的，希不希望雨停，渴望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梦想。 ”顾亚说， “善变”也是他的常态，他为孩子们造了这个梦，但也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把他们拉回现实。
未来，海嘎少年的短视频还会更新下去，但同样不必负重。从2018年顾亚开始发第一条抖音开始，就有很多网友留言说，他像电影《放牛班的春天》里的马修老师，用音乐启蒙和改变孩子们的人生。
被问得多了、疲了，他尝试转换这种热情和关注，希冀和呼吁大家为孩子们做点什么，如更大的舞台、更多的交流。
正如演出结束时他说，一直没想到学校会这样火，如果它是一把火，希望火光能够照亮更多看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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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演唱会台下观看的顾老师和郑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