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红|周迅与黄磊,十八年前营造的一场幻梦


_本文原题:周迅与黄磊 , 十八年前营造的一场幻梦

李少红|周迅与黄磊,十八年前营造的一场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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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红了》拍了好几个月 , 最后一场诀别戏拍完 , 黄磊走到影棚门口抽烟 , 周迅也跟出来 , 「她站在我旁边 , 忽然我觉得像过完了一辈子」 。 花如此大的力气 , 只为造出一个注定幻灭的梦 。
文|玖如
悲剧之美
《橘子红了》一开场就带着一种鬼魅气息 , 浓雾淡去 , 橘园显现 , 红嫁衣的女人抱住拎着行李箱的男人 , 「你什么时候回来?」「橘子红了的时候 。 」等待就此展开 , 成为全剧的核心 。 据央视统计 , 《橘子红了》平均收视率有7.76 , 巅峰期更是高达10.33 , 是央视电视剧频道2002年度的收视冠军 。
迷蒙的色调、诡异的音乐、飘忽不定的焦点 , 交织成幻境 , 是李少红的惯用手法 。 她的电视剧成名作《大明宫词》开篇 , 就是笼罩在连绵阴雨里的长安城 , 尺八奏出的颤音混着过堂风 , 吹得宫中烛火摇曳 , 画面好像没有对焦一般朦胧 。 3年后 , 《橘子红了》中 , 《大明宫词》显现的风格被李少红推向极致 。 片头字幕化作白烟飘散 , 薄雾下的橘园 , 树叶绿得发冷 , 橘子红得妖异 。 无字的女声吟哦 , 配上钢琴与洞箫 , 给《橘子红了》涂上幽深的底色 。
与一般电视剧以情节、悬念推动不同 , 这部剧的故事走向、人物命运 , 几乎在刚开始就能被猜到——一个悲剧 。 穷苦的乡下少女秀禾为了报答大太太的恩情 , 嫁入容家 , 成为给老爷传宗接代的工具人 。 她与老爷的六弟相爱 , 怀上孩子 , 却在老爷不能生育的事实面前 , 成了莫大的讽刺 , 卷进其中的所有人 , 由此一步步走入深渊 。
悲剧的要旨 , 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 因此《橘子红了》里的一切 , 首先要是美的 。
叶锦添担任服装造型 , 剧中所有的衣服都是手工裁制 , 鞋和衣服要绝对配套 。 他在设计时参考了少数民族的服饰 , 再结合汉族传统服制 , 创造出专属于《橘子红了》的造型 。 宽大的衣服套在单薄的周迅身上 , 拗出不合体的僵硬感 , 人似乎变成了木偶 , 任凭提线拉扯 , 操纵命运 。 秀禾成婚时的红袄 , 缀着凤形盘扣 , 绣着金色龙纹 , 仅这些就要花掉匠人几天的时间 。 因为这部剧 , 中式改良婚服被称为「秀禾服」 , 至今影响大众审美 。 为了与服装相称 , 周迅、归亚蕾的首饰全部是安徽洪村的出土文物 。 至于在造型上花了多少钱 , 李少红绝口不提 。
环境也要美 。 为了彰显容家宅邸的气派 , 剧组包下北影厂两个大影棚 , 江南的地板、门窗 , 一卡车一卡车地运来 。 橘园在拍摄时遭遇霜冻 , 一只果子都没熟 。 剧组从外地紧急收购几千斤橘子 , 一个一个系到树枝上 。
人物的性格与语言也是艺术化的 , 台词都经过雕琢 , 这种诗化的尝试 , 编剧郑重、王要在《大明宫词》里也做过 。 宏大的置景和造型 , 诗意的镜头 , 诗化的语言 , 从前都是艺术电影的专属 。 用这样的手笔来拍电视剧 , 既先锋 , 也另类 。
它自然引起了不少争议 。 有人赞叹它的唯美 , 有人觉得剧情过于冗长 , 还有人认为 , 故事的内核是腐朽的 , 不过是「一堆昂贵的艺术垃圾」 。 《橘子红了》在央视黄金时段播出 , 央视影视部副主任冯骥的态度是包容的 , 他说 , 「我们并不求它大火 , 但它的商业效应是成功的」 , 「李少红追求唯美 , 《橘子红了》的画面、造型等都很讲究 , 满足了部分观众的口味 , 这也是央视的一次试验……央视有责任把各种信息提供给观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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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红了》中的周迅与归亚蕾 分页标题
不完美的好人
《橘子红了》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 。 城里 , 有人换上了西装和旗袍 , 聊科学、自由 , 和西洋人做生意 。 乡下 , 人们还穿着长衫袄裙 , 日出而作 , 日落而息 。 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相互拉锯 , 给《橘子红了》中的每个人物 , 都刻上矛盾的印记 。
大太太永远沉稳宽厚 , 对宛晴、秀禾和耀辉都带着母亲般的慈爱 。 可是另一边 , 她因为没有孩子而被丈夫抛弃 , 留守乡下 , 容忍老爷在城里另娶交际花 。 宛晴为她鸣不平:「生不了孩子又不是你的错」 , 大太太惨淡一笑 , 「女人不会生孩子 , 就是有错」 。 她身为封建礼教的受害者而不自知 , 甚至反过来 , 「间接地参与了男权统治 , 成为他们的合伙者与合谋者」 。 她买了秀禾进门做三太太 , 教她伺候老爷 , 以生养孩子为天职 , 把束缚自己的枷锁 , 原样套在这个年轻的替身身上 , 坚信「老天把秀禾给了我 , 我们娘儿俩的命运就连成一体了」 。
秀禾失去了亲娘庇护 , 被兄嫂嫌弃 , 大太太娶她进容家 , 就是赏了一条生路 。 她尽力对每个人好 , 借此找到一点生命的价值 。 面对二太太的挑拨离间 , 她说 , 「你只爱一个人 , 而我爱着很多人」;被老爷豢养 , 被耀辉抛弃 , 她也毫无怨言 , 「我原谅他们 , 因为他们是男人 , 他们要负的责任实在是太多了 。 他们有些时候 , 必须放弃他们想要的东西 。 」
她并不真正糊涂 , 相反 , 她懂得自由的真谛 。
剧中反复出现美国女作家凯特·肖邦的《觉醒》 , 宛晴把这本小说读给秀禾听 , 讲书中的男女「在原野上游荡 , 仿佛在做着一场将要变成现实的清梦 , 在他们之间 , 一度看起来不可逾越的规则和障碍都不是真实的」 。 秀禾向往《觉醒》中完整的爱情 , 但在她的生活中 , 唯有妥协 , 才能生存 。 得知二太太怀孕 , 她即使不愿意 , 也不得不进城 , 替大太太和自己多争取一分偏爱 , 就多一寸生存空间 。
剧中的主要女性角色 , 大太太和秀禾 , 都有地母一般的人格 , 奉献自我 , 承受苦难 , 那种被审美化的母性 , 让人震撼 , 也令人压抑 。
归亚蕾说 , 大太太是她从影以来演过最闷的角色;周迅因为秀禾 , 几次在拍摄现场和导演起冲突 。 「秀禾不是大喜大悲的角色 。 穷人家的女儿被娶进门做妾 , 在那个年代不可能去发表自己的意见 , 只能处在惟一的状态下 , 为了别人高兴而去生活 。 但她懂得认字读书 , 因而像地球 , 外表平静内心却有汹涌的岩浆在翻滚」 。 《橘子红了》拍完 , 秀禾还时常出现在周迅的梦里 。
最精明的二太太 , 靠着风流的身段成为生意场上的谈判高手 , 然而挣来的财富却不属于她 , 大着肚子还要追到乡下争财产 。 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弄明白 , 到头来最想要的 , 不过是一份平等的爱 , 所以她才会在得不到的时候显得贪得无厌 , 既要大伟的忠诚 , 又要老爷的钟情 , 还要属于自己的钱 。
宛晴和娴雅是新女性的代表 , 然而她们身上显露出的无助感远大于革新的力量 。 宛晴对秀禾怀着姐妹般的怜惜 , 可是她只能求助于男性 , 先求六叔还秀禾自由 , 又恳求古沛帆 , 「只有你能救他们了」 。 娴雅看似主动追求爱情 , 却依然活在男人的影子里 , 一再包容耀辉的背叛 。
这些女性角色 , 似乎总在徘徊 , 好不容易迈出去一步 , 又犹犹豫豫地缩回脚 。 每一次挣扎都是具体的、艰辛的 。 比起拍摄手法上的大胆 , 她们的故事不够理想 , 但是足够真实 。
有评论说 , 「李少红的作品中女性角色总是比男性更有光彩」 , 李少红并不认可 , 「我每部戏中最下功夫的就是男性角色……男导演在写男人缺陷时 , 心里是有障碍的 , 所以我拍的男人是有缺陷、真实的但不是可爱的 。 」
如她所言 , 《橘子红了》中的男性都有着明显的缺陷 。 六弟耀辉读的是新书 , 满怀报国救民的愿景 , 争取自我独立 , 捍卫爱情 , 但又答应了替大哥娶亲的荒唐事 , 成了整个错误的始作俑者 。 他爱秀禾 , 却又优柔 , 无法和娴雅一刀两断 。分页标题
老爷容耀华身上 , 坚硬与孱弱并存 。 秀禾隐瞒自己醉酒后和耀辉在小岛上独处的时光 , 老爷起了疑心 。 「我真的老了吗?」他反复地问 , 背后是关乎男性尊严的年龄焦虑 。 得知秀禾怀了耀辉的孩子 , 他对耀辉的乞求仍然饱含着父亲的威严 , 几乎是种命令 , 「既然你们相爱 , 我就让你们爱」 , 条件是秀禾仍做三太太 , 孩子也不能认亲生父亲 。
这些男性角色因不完美而立体 , 可恨 , 也可怜 。 老爷得知自己没有生育能力 , 遭受了生命中最大打击 , 这也是剧集对男权的最大讽刺 。 而后 , 他重新开始体贴妻子 。 耀辉在得知秀禾怀了自己的孩子后 , 喝了个烂醉 , 对高谈阔论的青年们发问:「论妇女解放途径……那你们为她们找着出路了吗?」
《橘子红了》看到最后 , 观众会发现 , 如此透彻的悲剧里 , 竟找不到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来怪罪 。 每个人都不完美地真实着 , 自以为正确地善良着 , 尝试过从困境里突围 , 再接连失败 。 这才是最可悲的地方 。
它是一个转折点 , 导演李少红的命运也在此发生改变:拍《橘子红了》等几部电视剧 , 是因为「男导演几年不拍戏没关系 , 女导演两年不拍戏就可能被遗忘了 , 所以我的工作不能止步」 。 在电视剧领域 , 李少红建构了自己的独特风格 , 但《橘子红了》后 , 电视剧观众的主流审美似乎与李少红的作者气质渐行渐远 。 2010年 , 新版《红楼梦》中 , 先锋的艺术实验还在继续 , 买账的观众却越来越少 , 对风格的批评尤其多 , 「以为在看聊斋」的说法 , 在豆瓣短评中位居前列 。 2018年 , 李少红执导改编自严歌苓小说的《妈阁是座城》 , 重新操刀她擅长的女性主题电影 , 主演是当时的「票房女王」白百何 , 但最终票房不过五千万 , 豆瓣评分只有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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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红了》中的老爷与秀禾
娜拉出走之后
看过《橘子红了》 , 总有人追问:「秀禾解放了吗?」李少红回答 , 「是的 , 甚至用尽了全部的生命 。 」
秀禾的死亡 , 几乎是一开始就注定的悲剧 , 可是看到最后 , 竟然成为了她最好的结局 。
《橘子红了》改编自台湾作家琦君的同名短篇小说 , 灵感来源于琦君亲人的经历 。 小说以十六岁的秀娟(即剧中的宛晴)为第一视角 , 剧中的秀禾 , 在小说里名叫秀芬 , 被娶为三太太前 , 曾经短暂地在小学念过书 , 是六爷的学妹 , 对他很是仰慕 。 六爷被老爷提点 , 在秀芬进门后绕着橘园走 , 两人之间的情愫也到此为止 。
小说中的秀芬比剧中的秀禾更温顺 , 更认命 。 与老爷共同生活过半个多月 , 秀芬怀孕 , 盼着老爷从城里回来看自己 , 但直到她不幸小产 , 老爷也没回来 。 秀芬一病不起 , 六爷闻讯探望 , 想要接秀芬去城里的医院治病 , 然而秀芬自己不肯 。 故事的最后 , 秀芬病逝 , 老爷来信说自己心有歉意 , 要回乡下专程安葬秀芬 , 于是大太太守着这个承诺 , 继续等待 。
《橘子红了》的小说远不及电视剧激烈 , 更多是对亲人的凭吊和对时运的叹息 。 文中的老爷和大太太 , 也有琦君大伯大妈的影子 , 对亲人的眷恋 , 消解了戏剧冲突和价值观审判 , 「我记忆中的人物 , 跟我太亲了 , 而且个个都那么单纯、朴实 , 他们无怨无尤的善良 , 使我实在不忍着墨多加描绘 。 他们坎坷的遭遇 , 也由不得我做主安排 。 」
出于强烈的共情 , 琦君甚至美化了故事的结局 。 她在《关于〈橘子红了〉》中写道:「特别要向读者交代的是 , 秀芬事实上并没有死 , 而是被带到外地 , 受尽了折磨 , 在大伯逝世后 , 被逐出家门 。 但我写不下去 , 我宁愿她因流产而死亡 , 一了百了 。 」
电视剧突破了小说的格局 , 把这种共情放大成为时代的悲鸣 , 更多展现了女性的困境 , 最后用秀禾的死掀起高潮 。 《橘子红了》最后一集 , 秀禾从宛晴信中得知 , 孩子不是老爷的 , 而是耀辉的 。 为免日后再受伦理纠葛 , 秀禾鼓起勇气 , 向老爷和太太提出 , 生下孩子之后就离开容家 , 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谋生 。分页标题
在给宛晴的信中 , 她兴奋地写道 , 自己即将像出走的娜拉一样获得自由 , 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 。 娜拉出自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 一个女人看透了自己如同玩偶的境遇 , 断然离家出走 。 这部写在十九世纪末的剧作 , 堪称争取女性权利的先声 。
不过 , 《玩偶之家》的结局很快遭到质疑 。 娜拉出走后过得怎么样?没有钱 , 没有社会地位 , 甚至也没机会学个一技之长 , 「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 , 还带了什么去?」(鲁迅 , 《娜拉走后怎样》)易卜生没有给出答案 。 面对剧本引入国内之后掀起的热潮 , 鲁迅曾经在1924年泼下冷水 , 认为如果不改变经济权利的分配结构 , 娜拉的结局无外乎两种 , 要么堕落 , 要么返回家庭 。
秀禾就生活在这场先声的余音里 , 在要么堕落、要么回来的既定命运里 , 她做出了第三种选择 。 她拼命生下孩子 , 偿还恩情 , 纪念爱情 , 以死亡换取自我的解放 。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 , 这实在算不得解放 。 累积的苦难并不会随着她的死亡蒸发 , 矛盾也不会因为死亡而化解 。 但是 , 秀禾的牺牲有被看见的必要 。 正是因为亲眼见到秀禾生产时的挣扎 , 老爷和大太太才放弃了传宗接代的执念 , 开始上位者的反思 。 秀禾逝去时 , 娴雅正和耀辉举行婚礼 , 画面在婚礼与葬礼间来回切换 , 似乎也在暗示着 , 或许另一个娜拉即将醒来 , 继续探索女性解放的答案 。
最后一集 , 秀禾坐在床头 , 抚摸自己隆起的腹部 。 她刚刚自比中国的娜拉 , 写下一生中最荡气回肠的剖白 , 此时 , 正对着孩子诉说她的渴望:「妈妈唯一希望的 , 就是你长大以后 , 这个世界会变成另外一副样子 。 」
《橘子红了》拍了好几个月 , 最后一场诀别戏拍完 , 黄磊走到影棚门口抽烟 , 周迅也跟出来 , 「她站在我旁边 , 忽然我觉得像过完了一辈子」 。 花如此大的力气 , 只为造出一个注定幻灭的梦 , 放在剧集制作高度商业化的今天 , 显得不可思议 。
18年过去 , 时代的变迁 , 抚过《橘子红了》近乎血肉模糊的创伤 , 也荡平了那种以诗写实的艺术手笔 。 这部剧所做的开拓和努力 , 至今仍在撩拨我们审美的标线 , 不断提示着另外的可能:即使不再产生这样的作品 , 能够多一些包容和欣赏的空间 , 也是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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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张向辉 , 《一首弃妇的挽歌:浅评琦君〈橘子红了〉》
冯杏 , 《李少红:〈橘子红了〉不是女权主义》 , 《每日新报》
《李少红谈〈橘子红了〉:节奏是在人的心中》, 《北京晚报》 2020年2月28日
骆玉兰 , 《黄磊、周迅、寇世勋、归亚蕾谈〈橘子红了〉》 , 《北京晚报》2002年02月16日
这里是「坏姐姐来了」 , 一个女性成员占据绝大多数的团队 。 社会对于女性的凝视已经让我们非常烦躁 , 我们相信女性是充满生命力的 , 有多样可能的 , 而不是凝固在母亲、妻子、女儿的身份之中 。
我们将在流行文化的流变史中观察女性 , 考古她们曾在老电视剧、老电影中呈现的丰富面貌 。 她们可以时髦 , 也可以疲惫 , 可以美好 , 也可以狼狈 , 她们可以非常有力量 , 当然 , 也有权利十分软弱 。
她们不会被大众审美所绑架 , 坏姐姐永远都对 。
【李少红|周迅与黄磊,十八年前营造的一场幻梦】「坏姐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