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77一1》第12节

第12节转眼就到了毕业季。这是1982年的2月。 77级是春天入学的，所以也是春天毕业。兰州的春天，绿得慢，绿得浅。常见的就那么几种树，柳树榆树杨树，杨树多悲风，榆树老且衰，只有柳树还像点儿样。柳丝先是硬邦邦，像是细细的一段段冻僵的细绳子，慢慢地，柔软些了，有细小的柳芽。慢慢地柳丝飘荡起来，告诉人们，春风来了，春天来了。毕业分配是件大事。聪明的班主任张老师适时地请假，回四川老家探亲去了。他知道这毕业分配很棘手，惹麻烦，会让感觉不好的同学惦记一辈子，不如自己抛开是非，谁都不得罪，于人于己也还都不错。张老师是南京大学毕业的，五十年代毕业分配想留校，轮不到他，想回四川，由不得他，说他思想右倾，但又不是右派，于是受排挤发配到兰州。他知道个中滋味，所以此刻一走了之。祁书记已经在布局77-1班分配的事了。全班40个人，哪些单位和部门已经预约，要人，这些人怎么分配？这是权力，要有秩序，要体现政治正确和用人得当。祁书记精神气十足。不能是光杆司令呀，要有助手，有参谋，可谁够格呢？周大海不行，别看是军人，是党员，是第一任班长，可是没有气派，没有大格局大能耐。肯定不行。第二任班长孙志浩，也不行！有二心，政治上不可靠。我给他出了那么大的力，说清楚时没有让他回去，可他不一心一意跟着我，还跟我耍小心眼。离了两次婚也瞒着我！这样的人能用吗？不行！第三任班长刘元生，唉，更提不起来！当个小小班长就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居然……差点惹出大事！副班长令狐也不行，女人家，家里事多，常不在学校，找她商量也麻烦。还有听说班上有个“极右名单” ，是她搞的，也不和我通个声气，就敢自作主张！一一不行！还剩下谁呢？看来还是邹连升可以，幸亏剩下他还可以！这小伙子心灵，有城府，考验了几次，都能听我的话，按我说的做，这是我应该培养的，将来可以给我当助手！我也应该相信他，依靠他。一一祁书记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他把用人单位的表单交给邹连升，让他提初步方案。邹连升很高兴，很紧张，很兴奋，他接过表单时手都在颤抖。他知道这是祁书记对自己的高度信任！首先他知道自己的分配绝对没问题了，其次，他可以决定别的同学的命运，他能不激动吗？七七级和后来的大学生还是有很多不同。年龄呀知识呀这些不说，就是理想也很不同。七七级考大学，理科首选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文科首选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那时像邮电大学，政法大学，财经大学，都是当时很难想到的。没想到几年后它们成了大热门，而数理化文史哲被远远抛在后面。至于毕业理想，留校任教是首选，然后文科的依次选项是出版社，电视台，报社杂志社，然后是政府机关，最后剩下的就是中学教师。在这中学教师里，留在省会或到基层县市，那也是有很大区别的。七七级是香饽饽热饽饽，各部门各单位抢着要。祁书记和邹连升暗中忙着毕业分配的布局，别的同学则忙着论文的复印和宣讲，做最后的冲刺。每个人的论文复印五份，上交四份，自己留一份。北方大学中文系的七七级不是进行论文答辩，而是由教古典文学的秦教授代替班主任安排论文选讲。秦教授把每个人的论文粗粗翻看了一下，选出他认为合适的给大家宣讲，请低年级同学和感兴趣的各系老师和同学来听观摩。这就出现了两种情况。秦教授选中的一些人不愿意讲，秦教授没有选中的有些人还争着要讲。名单中的肖舰和陈子曰就不愿意讲，他们已经厌倦了，灰心了，懒得去讲。陈子曰还拿不准讲不讲，他问肖舰，如果肖舰讲，他就讲，肖舰不讲他就不讲。肖舰说， “我不讲！这样演戏已经没有意义，不过是拿我们来润色鸿业，撑台面，以显示中文系教学的实绩，显示领导和老师的功劳！一想到毕业分配我就没心情。我不讲，你愿意讲就去讲吧！”陈子曰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可这种论文演讲不就包括“汇报和演示”的意义吗？名单中没有乐语，陈子曰问她，她说， “不让我讲，我非要讲！辛辛苦苦了近一年，我自信我的论文在全国都是领先的，我为什么不讲？我非要讲！你也应该讲，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是怎样的能力和水平！”可是陈子曰已经心灰意冷，他实在打不起精神去演讲，他已经对此了无兴趣。不过他觉得这样也好，你让我讲，我偏不讲！你不让我讲，我非要讲！还有吴雪和乔玲珑，也要争着讲，总之，不担心没人讲。这场演讲的全称是“中文系77-1毕业论文报告会” ，是在三楼的系会议室举行的。黑板上还是由姚通途做粉笔画布置，别的并无多少变动，会场倒也显得大方庄重。能容纳八九十人的会议室来了七八十人，也算是“场面美丽” 。第一排是领导和老师席，铺了桌单，摆着茶杯。后面就是听众席。前面摆着两张桌子，也摆了桌单，还摆着一盆花和三瓶水，但似乎又是只为演讲人设置的。秦教授主持，祁书记讲话，然后是学生报告论文。第一个报告的是孙志浩，他讲赵树理的生平，创作， <李有才版话> ， <小二黑结婚> ，讲土改的时代意义，赵树理语言的乡土特色，中规中矩。你说是好嘛，无甚亮点，你说是不好吧，也难挑出毛病。他讲完了，连水也没喝，擦擦汗下去了，台下有一点稀稀拉拉带有礼节性的掌声。第二个演讲的是乐语，她一上台没开讲，就拿起一瓶水拧开盖儿喝了几口，下面传来一些笑声。陈子曰知道乐语是有意这样，有意传达某种“无声言语” 。她讲的是<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 ，她先讲了自然主义，讲现实主义是自然主义的进一步发展，现实主义更注重作者的主观掌控，更凝练，更集中，更突出。这有利也有弊，利在典型化，更生动更丰富，更能引导读者的认知和思考。弊在主观性太强，不但驾驭着故事而且驾驭着读者，且虚构的成分很明显，从而失去了某种生活的真实性，因为实际的生活往往并不是那样紧张和集中。一一这种说法和人们一般听到的不一样，整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人们听着乐语报告。然后她讲现代主义，讲卡夫卡的<审判> ， <城堡> ， <变形计> ，讲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还讲了波德莱尔<恶之花> ，艾略特的<荒原> ，讲他们的思想价值和艺术特点。她概括说，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一样，关心社会，关心生活，反映时代的现实生活。但是，现代主义更注重人们的内心，注重人们的精神活动。他们在写作上多运用象征，意识流，变形，荒诞等超现实手法，因而其作品面貌和现实主义迥异。当然，这是他们的生活与感受，我们还没有达到那种生活，所以对那种感受也还很陌生，往往难以理解。她的报告完了，后面传来热烈的掌声。前排有人礼节性地轻轻鼓掌，也有老师肢体幅度很大地鼓掌！看来乐语演讲汇报的效果真不错。接下来报告的是艾想，他讲<先秦典籍中的“乃”字> ，引用<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大量资料，论述“乃”字的不同用法和作用，也是一篇好论文。但是听众似乎不感兴趣，有些人就离场了。后来坚持听到底的大概不足三十人。报告会后，最高兴的是陈子曰，因为乐语是他的恋人。陈子曰为了犒劳她，两人专门到离学校五百米以外的羊肉馆去撮了一顿，回来时还顺便买了些在春季少有的冻得透亮的发白的马奶子葡萄，他们一起来到陈子曰的宿舍。肖舰说， “祝贺乐语，讲得真好！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乐语说， “你们不说，把机会留给我了。 ”她又说， “本来应该是你们男人打冲锋的，没想到让我们娘子军高举旗帜前进。 ”她看肖舰没说话，就又说， “快吃葡萄吧，这可是清凉败火的呢。 ”周大海说， “没想到你读了那么多书。真没想到，你能把那么复杂的问题都理清楚，讲明白。我觉得你讲的有道理，尽管和教科书上讲的不一样，写论文嘛，就是应该写出自己的见解，一家之言！”段志高和牛得利也都说好，乐语说， “快别吹捧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但看得出来，她心里美滋滋的。乐语的演讲，其实是给她的毕业分配加了分的。邹连升接受了祁书记交给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也着实用心，认真地规划着同学们的未来。他不能给任何人说，要不显山不露水，要做到看不出纰漏，看不出蛛丝马迹。他像摆弄着一盘棋子一样，排兵布阵。他很激动，激动得自己都能感觉到心跳，想欢呼，可是不能，他强按住兴奋的心情仔细地布局，决心要锻炼和考验自己，看这秘密一直能保持多久。就像潜艇，潜下去，长久不出来，连一个泡泡都不冒。他采用排除法。艾想要考研究生，先不考虑他的分配问题。江弱水也要考，那就先让她考吧。本来想收拾她的，但听说她的一个亲戚在福建的海军里担任重要职务，那就姑且放她一码，她如果考不上研究生，等打听清楚了情况再说。英成果要出国留学，那也就不考虑他的分配问题。留校，留校很重要！我邹连升当然是要留校的。祁书记如此信任我，培养我，他肯定是希望我留校。姚通途可以留校。他写写画画能力强，系里和祁书记也需要这样的人手。他也听话，不会碍手碍脚。吴雪可以留校，女孩子，胖乎乎，挺可爱。不过听说她想回老家武汉，后面再说。令大姐可以留校，毕竟是副班长嘛，班干部里应该选择她留校。和我要好的几个朋友怎么安排？留校名额有限，再加上他们也不想做学问，那就这样安排：邱之瑞去省办公厅，牛得利去市委，乔玲珑想去甘肃日报社，就让她去。哼，说我们是“友情四人帮” ，该帮时就要帮！此时不帮，更待何时？刘永东是预备党员，还没转正，但表现不错。学习不咋样，但本分老实，把他放到政府部门去。一是那里需要，也正需要他这种性格的人，二是班里谁也说不出啥意见。对，把他安排到省委组织部。段志高和秦绪兰，两个人爱热闹。办《晨星》段志高带头认错，祁书记对他印象也好。电视台要人，把他两口子分到电视台。周大海要回部队，他可是有远大前程呀！也好，如果我们班以后能出大官儿，这不也是好事吗？孙志浩，祁书记讨厌他。听说他自己联系了一个小编辑部，叫什么<丝绸之路> ，这样的小编辑部，他也能看上！好吧，去吧，总要给出路的嘛，总不能不分配工作呀。而且，这样也能遮人耳目一一分配是公平公道公正的。刘元生，有点难办。他是班长，祁书记又看不上他。该摆到哪里呢？不能让他去政府部门，出了大错对学校影响大。看他心思也不在新闻媒体。他想留校，朱教授还积极推荐他！有点难办！他要是主动回老家江西就好了！剩下的是肖舰和余润岩。余润岩嘛，女孩子，在其次，这个肖舰，是要收拾收拾的！他是<晨星>的主心骨，人都听他的。他还常常瞧不起我邹连升，不愿搭理我，这次要让你知道厉害！不过要小心，不能暴露了是我的意图，是我在其中操弄。唉，曹营的事真是难办得很呐！一一想到这里他笑了，唱了两句京剧的西皮流水转二黄。然后他想，你肖舰是新疆来的，把你分回新疆！新疆需要人，需要支持，名正言顺！看你有什么办法！余润岩，如果愿意跟到新疆就跟去吧，如果不愿意，那也就自然分开了！陈子曰和乐语。奇怪，祁书记怎么对陈子曰印象不错，还给他介绍对象！虽然不成，但好像祁书记也并不记恨，昨天还对我说陈子曰的论文写的好，有才。乐语，是女同学中学习最好的，入学成绩就高，是张老师任命的学习委员。这次论文报告会又很出彩。对！这样办可能比较妥当！兰州市教育局急着要高中语文老师！别的人去未必拿得下来，他们两个去，可以为我们北方大学中文系争光！本来我有意将乐语打回新疆，将陈子曰打回银川市，但那样太过分，太残忍，太突出。正好，让他们两个去中学，既显得学校仁慈，又能使他俩“才有所用” 。两全其美！还有个崔永直！很右，还倔强！扶贫计划县甘谷县中学要人，把他打到那里去！让你跳！邹连升把全班人一一做了安排，他很高兴，很开心，他甚至遗憾不能和别人分享他的快乐，有点“锦衣夜行”的落寞感。不过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权力的快慰感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胸。他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壮实了许多，有力了许多。他攥紧拳头，屈臂，捏捏胳膊上端内侧的肱二头肌，又觉得还不是很满意。毕业的过程其实很仓促。怕公布了毕业方案后人心散了聚不拢，早早地安排照相。当然是合照啦，祁书记和老师们坐在前排。前排人少，乔玲珑和吴雪凑上去坐在两边。照片也很能说明问题，首先是乐语和崔永直就不来参加照相，他们可能是太失望，太悲催，连照相都不来参加。其次是每个人的表情很有特点。邹连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周大海，孙志浩，刘元生都不开心。肖舰一脸阴郁，而陈子曰勉强笑着，像是苦笑，还带着一点傻气。令人没想到的是，学校出版社出版的<北方大学77级优秀毕业论文集>出版了，全校每人发一册。不知是谁编辑的，中文77-1入选的有肖舰<阿Q正传的语言学分析> ，大家都赞扬，论文写得真好！达到了国内先进水平，就是北大中文系的本科优秀论文，大概也不过如此！陈子曰的<李商隐诗歌的传播与接受>也入选了，入选的还有周大海的<巴金笔下的女性世界> ，艾想的<先秦典籍中的“乃”字> 。乐语看了目录，大声说， “怎么没有我！”邱之瑞在一边笑了，说， “你怎么说了我的话？这是我的版权。 ”陈子曰安慰乐语， “你的论文14万字，能选入吗？你的一些观点，别人也未必接受呀！”怕公布分配方案后聚餐会闹事，所以早早聚餐。很多同学没有参加，比如肖舰，余润岩，陈子曰，乐语，江弱水，崔永直，刘元生。邹连升把拟定的分配计划交给祁书记看。祁书记认真地看了好一阵儿，然后说， “等等看，先不要公布，情况每天都会起变化。 ”（第12节完，后面更精彩！请继续关注1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