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社|你知道必须走向更远处的海丨缪克构

_本文原题：你知道必须走向更远处的海丨缪克构
来源：《诗刊》2020年10月号上半月刊“每月诗星”栏目
作者：缪克构， 1974 年生，浙江温州人，有诗集《盐的家族》《时光的炼金术》、自选集《渔鼓》等。曾获中国长诗奖、上海长江韬奋奖、上海文学奖等奖项。
【诗刊社|你知道必须走向更远处的海丨缪克构】夜航（节选）
缪克构
1
海面升起的明月令人迷离
眼前世界之虚幻如同梦中的新嫁娘
船长只诞生于风暴的中心
在走向码头的那一刻，你对此已深信不疑
7
你知道必须走向更远处的海
夜里——那风景也并不真是色彩与流动
这正是迷人之处：在想象的空间里打开真实之虚
在夜空中抓住的正是夜色的温柔、夜色的凝重
9
你见过乌云蔽日之愁，也见过拨云见日之美
夜色之下，一朵白云和一朵乌云似乎没有差别
海上升起的明月让航船安静下来
似乎要驶入圆月之中，完成一次飞翔
10
你在苍茫的大海上夜夜观测天上的星辰
光芒并非总能获得，璀璨如北斗七星
有时甚至还不如一座朦胧的灯塔明亮
那又如何？永远不应忘了仰望星空给内心带来的希望
11
你也会感动于一盏渔火微弱的光芒
捕鱼人有一张岁月纵横的脸庞，安详如祖父
这短暂的相逢赠予绵长的温暖
捕鱼人，愿岁月静好，愿风浪多往这边来一点
13
航船不可能总在前进，它也迷路、打转和倒退
但这样的行程也并不都是沮丧、怅惘和哀伤
你看，搁浅的这一座岛屿上有灿烂的千阳
另一座岛屿上，有氤氲的雨林和暖流
20
仍要回到寂寞的旅途，不断奔赴的前方
是否在迎接死亡的终结？谁能拒绝召唤！
只不过，人的一生都要尽可能地领略沿途的风暴和风景
并在风暴中留下一桢自己的风景：细小的卑微的浪花
22
这一夜航船行驶得更远一些，因为月光也遨游得更远一些
无所事事地闲逛，有着虚度光阴的美好
身外即便满天星斗，床前也不过一灯如豆
世事千变，眼下不过黄卷一册。夜航千里，大梦一场
26
如果船行得过快，你希望它慢下来——
它不可能快得过一条剑鱼，也不可能比一只大滨鹬飞得更远
相反，它如果慢下来，就可以听见浪花圆舞曲
就可以听见鱼群的私语，容身在窸窣的泡沫中
33
漩涡。漩涡在成为漩涡之前，被各种力量左右着
那呼啸着旋风的黑洞，底部有深不可测的暗流
但最终一股吞噬的力量，却来自于它被规训后的自觉
不然，它不会不分善恶地卷走途经的一切
34
弱小者的逃避是徒劳的，它们或者提供了遥远的警示？
那被甩出来的鱼虾，升上柱状的天空，弹跳在甲板上
航船转动如风扇，如果它不够壮大
迎接它的也只有破碎，如一颗易碎的心在强大的时代面前
37
更多的鲨鱼和巨鲸来了，更大的鲸鲨出现
这一片海域会迎来另一场风暴！航船面临倾覆的危险
但你不能驶离这片海域，这一片海域无异于另一片海域
天下并没有完全平静的海域，让你吟唱岁月静好
38
倚靠弃用已久的声波，你把鱼群引向另一片海域
这声波的噪音使人精疲力竭。和鱼群的声音一起
庞杂的唿哨惊天动地。风帆依旧高悬
航船的方向仍迈向启明星，哨声渐渐趋于平静
39
这一波操作令人数夜未眠。你不能隐瞒自己的茫然
和惶惑。寻找正途，在歧途和暗途之间分页标题
令人精神片刻不能懈怠。如果唯一的遗忘是遗忘本身
那么永久的铭记就是铭记本身
42
临近的一个潟湖让人稍稍心安。是一滴泪目
还是一颗翡翠？这些可能的比喻，都不及一次喘息
带来的夸张：活着，这是唯一的愿望
风雨倾巢而来，风雨之下，唯有一处风眼躲过灾难
44
鸿雁传书，抵达时已近深夜，此时危险的风暴已过
惊涛骇浪的海域忽而改写成风平浪静的晴川
在依照司南缓慢的行程中
不可知，正是我们对这个世界最可知的识见
52
飘忽和游荡，心无挂念最令人神往——
当航船从一场风暴中安稳下来
它明白无误地想到：有时候人们竭尽所能
就是为了回到风平浪静的那一刻：如昨
54
只有那风景给出答案，只有那风暴写下传说
只有那风尘描述未来，只有那风向流传箴言
迷航是容易的，放弃是一种令人迷醉的气息
在迷人的日记里，写着迷惑的哑语
76
白昼何其陌生！你曾在夜船中一再眩晕于东方的鱼肚白
如今的世界却渐次清晰起来
如被擦去了水雾的玻璃映出一张清晰的脸庞
你细细看啊，那曾是你少年的模样如今已沧桑
79
难道那些深航只不过大梦一场
难道经历的风雨只不过是纸上的烟云
不不，你如此渴望的遗忘，只不过是遗忘的渴望
大风吹走带盐的沙子，地上镌刻着夜航的图卷
80
你拓下图卷，一米一米地检阅，一页一页地流连
你泪水涟涟。啊，你的一生耗费了太多的时光
不停地思索自己是过客、归人，还是漂泊者
必定还要耗费相同的时光，阅读这无尽的航海图

本文插图
“诞生于风暴的中心”
何言宏
缪克构在其诗集《盐的家族》出版后陆续发表了许多新作，长诗《夜航》是他的最新作品。《夜航》共80 节320 行，写的是一位航海者在大海上的夜航。汉语诗歌的海洋意识和海洋题材相对薄弱，所以我读《夜航》，有一种特别的新鲜和令人欣喜的阅读体验。
我想很多人读《夜航》，印象最深的，一定都是长诗中的主人公形象，这一被诗人以“你”简称的人物形象，很明显地寄托着抒情主体的情感与思考。像是一曲雄浑的交响，《夜航》既有完整的叙事，也有丰沛的抒情，正是在这样的叙事与抒情中，诗歌主体和诗作中的主人公一道，共同经历了一次“诞生”般的成长。所以在这样的意义上，《夜航》的基本主题就是“诞生” ，就是成长，同时也是诗歌主体的一种建构与生成。
作为一曲交织着沉思、冥想、叙事与抒情的交响，《夜航》大体上可以分为书写出发的“序曲”和“远航”“风暴”“新生”与“回归”四个乐章。在“序曲”中， “你”在月色“迷离”的夜晚“走向码头” ，离港出海。作为主人公的“你” ，一方面响应着海的召唤，奔向自然、奔向海洋，向更加开阔的空间进发；另一方面，则在这种进发的同时，向个体自我的精神深处掘进，开掘和重塑出新的主体——正如这首诗的开头第一节所写的：“船长只诞生于风暴的中心/ 在走向码头的那一刻，你对此已深信不疑”——毫无疑问，个体自我的精神更新与重塑，起初就是“你”的非常充分的自觉。
在《夜航》的第一乐章， “你”不断向大海的深处进发——“你知道必须走向更远处的海” ，这不仅是“你”的选择，也是“你”的宿命。在被远航和进发所打开的诗意空间中，我们所看到的，是凝重或温柔的夜色，是浩瀚无边的苍茫大海和辽远的星空，诗的境界和诗歌主体及人物的精神世界也一下子开阔起来。在这样的空间中，静心地体察着海上升明月，辨析夜云，并在想象中完成一次奔月般的飞翔……这里的情思空灵、宁静、舒缓、柔美。而接下来所重点书写的光，不仅使这一乐章曼妙的叙事与抒情具有了一个焦点，更是将诗意有力地升华——“你在苍茫的大海上夜夜观测天上的星辰”“你也会感动于一盏渔火微弱的光芒” ，正是借助光芒所给予的希望与指引， “你”才不至于在大海上迷失，持续地向航行的终点奋力进发。分页标题
《夜航》的第二乐章是诗的重点，我且将其名之为“风暴” ，实际上写的是主人公与“风暴”搏斗的情形。在上一乐章最后几节出现的航船的“迷路、打转和倒退” ，不仅给之前的明净增添了阴沉，也为接下来的这一章“风暴”做了足够的过渡与铺垫。诗人一方面非常生动地绘写风暴的凶险和主人公的勇敢搏击；另一方面，又以隐喻的方式来以惊涛骇浪、可怕的漩涡和凶狠险恶的鲨鱼等所构成的“风暴”喻示现实人生，其在种种“风暴”中所留下的“一帧自己的风景” ，因此也有了多层次的丰富内涵，诸多哲学性的、现实人生的启悟与思考，从而也深蕴其中。
第三乐章写的是巨大风暴后主人公的“新生” 。在此乐章的开头， “航船驶出长久而剧烈的风暴/现在，狼藉满地，遍体伤痕” ， “前方又旋起积雨的云彩，似乎听得到怒吼之声/ 正朝此地轰鸣作响，隐隐的闪电正在酝酿” ，但是很快， “临近的一个潟湖”又“让人稍稍心安”……在我们的人生经历中，风暴与安宁的交替出现实际上是常态，某种意义上，即使外在的风暴已经消失，内心的风暴也难停息。不过，与主人公在第一章所做的安宁与纯净的人生思考不同，由于经历了与风暴的搏斗，并且意识到和置身于内、外风暴的常态性存在，特别是通过对自己人生经历中种种“风暴”的进一步思考，这一乐章的人生主题更加深入与丰富，而且也更为旷达。主人公所遭遇的风暴和他夜航中的种种经历，特别是他对现实人生、宇宙时空、生存与死亡等方面的思考，终于“诞生”出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具有全新的生命厚度与生命重力的主人公开始返航。
因此，《夜航》的第四乐章“回归”也像是尾声。是在一个曙光初现的黎明， “你”回到了起航出发时的故乡港口。但归来后的主人公已经获得了新的生命，他必将会以更加自觉和丰厚的新的人生意识继续自己的人生旅程。
——缪克构的《夜航》就这样以一次夜航浓缩和尽写着人生。作为一位“晒盐人的子孙”（《盐的家族·置换》），诗人自幼生长于海边，熟悉海洋，因此《夜航》中的种种情景，颇具实感。而这些实感，对于海洋经验异常匮乏的中国诗歌来说，不仅提供了珍贵的经验，更是一种馈赠。另一方面，《夜航》在实感经验的基础上又展开了充分想象，很好地体现了柯勒律治在定义想象力时所说的“善于综合的神奇的力量” ，使得诗人对于时代历史、个体人生和对天地自然、宇宙时空的历史想象力、道德想象力与时空/ 自然想象力“彼此混合或（仿佛是）溶化为一体” ，构成了一个规模宏大却又层次丰富、法度谨严的浑然整体。如果我们以阿诺德提倡的“试金石”的方法来以《奥德赛》以及柯勒律治的《老水手行》等几部长诗衡量和考察缪克构的《夜航》，我们便会发现，《夜航》中的人生意识不仅更加明确、自觉、丰富和庄严，还更具有独特的中国性。《夜航》中的人生意识和它所提供的诗学经验，能给我们以丰富的启示，在重大和剧烈的历史转型中， “诞生”出更多的健全、强壮的精神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