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贪欢|那片电视之外的海
_本文原题：那片电视之外的海
“接下来还想去哪？”我问了这个他们绝对不会给出答案的问题 。 此刻 ， 他们只知道自己靠近海 ， 无边无际的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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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场旅行 ， 我们之间其实从来都没有过技术对等的交流 ， 父亲这时还拿着一个只能接打电话的诺基亚手机 ， 我用自己的手机在他们不知不觉间安排好了一切 。 他们好奇我是如何找到一辆一辆本地人开的车 ， 好奇总知道接下来去哪 。
“还逛呢 ， 就这就够了 。 一辈子没出去过的小老婆都坐上飞机了还咋着 。 ”鞋里进了沙子导致脚痛进而意兴阑珊的父亲又拿母亲说事 。 母亲此前好像连火车都没坐过 ， 在返程的路上 ， 她也说：“飞机都坐过了 ， 这辈子也值了 。 ”我听了只怼她：“怎么就那么容易满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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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坐在窗边的父亲 ， 盯着窗外看了大半路
回去的时候 ， 我让母亲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车在返航 ， 他们的话重新变多了 ， 因为他们即将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 ， 回到他们可以重新拥有自信发出话语的地方 。
他们会怎样讲述这趟旅行？至少 ， 一定 ， 会讲述很久很久 。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 ， 和四姐聊起旅途中的种种细节 ， 她说我应该写个电影剧本 ， “人在囧途” ， 回想的确有点那个意思 。
“电影”似乎是一种归宿 ， 可 ， “电影”之后呢？
劝说
【一晌贪欢|那片电视之外的海】8天的假期 ， 我一直没想该去哪里 。 临近放假才在同事的催促下订了回家的票 ， 然后又是在别人的计划中无意得知假期的机票很便宜 ， 于是用几秒钟决定带父母去我读书所在的青岛 。
这好像一直是我未竟的意愿 ， 大二 ， 因为一篇文章挣了一点钱 ， 就鼓吹用这笔钱带父母来到这座城市 ， 苦劝无果 ， 最终作罢 。 可回想最初 ， 在我脑中根植下这个念头的好像还是他们 ， 他们总说谁谁有出息了 ， 带爸妈去了所在的城市玩了几天 。 又或者 ， 源于一则听过的寓言——鱼妈妈养育大了一群蝌蚪 ， 蝌蚪长大变成青蛙去了陆地 ， 时不时地回到水里给鱼妈妈讲述陆地的风光 ， 可陆地再美的灯光于她而言终是想象 。 这是一个有缺憾的寓言 ， 填补它 ， 曾经异常牢固地根植在我的人生清单里 。
在许多次劝说中 ， 我和他们好像在用某种方式重复这则寓言 。 我讲述外面世界的迷人之处 ， 他们总说电视上不早就看见了 。 看过了高楼大厦 ， 看过了山川湖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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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劝说 ， 依然艰难 。 电视上看过了——电视和现实毕竟还是不一样；等你娶了媳妇让去哪去哪——我就不打算娶媳妇——那就不去；家里鸭子需要喂——离了你都活不成……
全是琐碎无意义又无限重复的争辩 ， 我厌烦无比 ， 又一通又一通电话打过去 。
最后开始欺骗 。 订好了票 ， 不去也是浪费了 ， 本质上 ， 他们只是不想“浪费钱” ， 听到这个理由 ， 果然开始怂了 ， 好像什么都还没做 ， 已经犯了罪行 。 又是一个又一个电话过去 ， 负罪感 ， 终于让她确信了谎言的真实 。 于是又哄骗着讨来了身份证号码 ， 订好了机票 ， 最后关头才发现母亲的名字写错了 。
我写了她那个清秀的女生名字 ， 但她在户口本和身份证上 ， 她冠着夫姓 ， 被泯去了姓名 。 突然感觉某种很古老的事物依然盘桓在我头顶上空 ， 萦绕不去 。
贬损
我带他们去了我早已经走过好几次的路 。 但我没在那里留下多少回忆 ， 于是感觉自己真像个行尸走肉 。 所有的念头放在想象眼前的风景能在他们心中产生怎样的波动 ， 这毕竟是处美丽的地方 。分页标题
最终 ， 我失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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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住的玩的 ， 绝大时候换来的是他们不留情面的贬损 。
任何收钱的事物 ， 在他们的价值体系里都是“不值的” ， 每个店家都在无耻地骗人 。 去看一场电影迟到了 ， 错过了十几分钟 ， “不管少看没看都是这么多钱 ， XXX 。 ”这近乎荒唐的吐槽有时候让我忍不住暗暗生气 。 景区排起长队 ， 也激起他们的不解和怒火 ， 这么多人到底来看什么？去参观啤酒博物馆 ， 其中有两杯免费赠饮 ， 离开那里 ， 这段经历在他们的价值换算中 ， 变成了两杯啤酒就卖了几十块钱 ， 不知道挣了多少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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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如何纠正他们这些总是会忍不住蹦出的想法 ， 只能用近乎发火的语气说——那既然都花钱了 ， 就别总是说这些 ， 我们是出来玩的 ， 玩就玩得开心点 。
说了当然也是白说 ， 于是旅行的多数时候 ， 我感觉自己是在跟着两个批斗者 。
所以好像终究是太迟了 ， 太积重难返了 。 一辈子劳作给他们的计较、务实 ， 让他们忍不住对眼前这种某种程度上无意义的消磨时光、享受 ， 乃至美好 ， 抱揣敌意 。 我看着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 ， 像看着一座不可移动的古山 。 我想用一场旅行几天时间改变他们 ， 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 很快他们就离开了这片光怪陆离的远方 ， 继续去肯定日复一日的劳作所具有的更“崇高”的价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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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底是太贫瘠了 。
一出门就想着要回去住的地方 ， 酒店退掉了 ， 又想着赶回去靠近机场的方向是 ， 吃饭总想着要去路边找个小店吃碗面 ， 外面没有一处是能给他们安全感的 。 可我就是不想带他们去那些地方 ， 我带他们去了灯火通明的万象城 ， 站在电梯口 ， 二人不约而同地没再跟着我上来 ， 怯 ， 张望着眼前的型男靓女 ， 似乎认定——这里不该是他们来的地方 。
我也不知道 ，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 还该做什么 。 这一切是否如同那台《变形计》 ， 又如同艾米丽·迪金森那首有名的诗句 。
父亲每到一处 ， 几乎从不谈及眼前的事物 ， 反而一直调动他此前的人生阅历 ， 那些务工挣钱的间隙所积累下的有限经验 ， 指出二者的相似之处 ， 风牛马不相及也要讲 ， 母亲听得厌烦：“看这就看这 ， 老说自己以前的 。 ”母亲倒是常常沉默 ， 她没有任何相似的经验可以联想和调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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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的末尾 ， 我们去了一处大花园 ， 那有一处被废弃的游乐场 。 巨大的恐龙玩偶 ， 小型挖掘机 ， 滑滑梯 ， 当年一定会被孩子争抢的设施 ， 已经空无一人 。 两个老人坐上去 ， 笑了 。
或许我一开始该带他们来的就是这些人迹罕至的位置 ， 一个能够让他们离开凡尘俗世 ， 又不必拘泥于别人的目光得以放松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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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转
我以前觉得自己可能是个思想巨古的人 ， 之前胡编乱造小说 ， 全是发生在故乡的故事 。 但大概就是成年后一次次回到故乡 ， 一次次再不能从故乡得到丝毫触动 ， 而终于变成了今天的完全无感 。
它太普通而平庸了 ， 散落在无边的平原之上 ， 没有了溪水小径 ， 也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新鲜事物 。
每天必须接受刺激才能不感到乏味的我 ， 再没办法对她生出浓厚的感情 。
柿子在腐烂 ， 被雨水打湿的枣子也落了一地 ， 这些也不知道多少年前总盼着成熟的事物 ， 我现在连吃的欲望都没有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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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这里 ， 他们开始能够支配我了 。
早早起床把人唤醒吃早饭 ， 田地里的劳作也全听他们安排 ， 我办了蠢事父亲也能字正方圆地凶起我来 。
于是我竟然如同逃离一般 ， 改了离开的车票 ， 在回家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 ， 离开了它 ， 回到一个人的房间 ， 对着苍白的屏幕 ， 写字 ， 检索 ， 用这种方式确认出自己 。 可真像 ， 陪他们在青岛时 ， 他们一样的归心似箭 ， 和想要确认自己的渴望 。
我们都是囚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