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读|他们躲过了灾难,却没躲过生活的玩笑丨单读


_本文原题:他们躲过了灾难 , 却没躲过生活的玩笑丨单读
提到地震 , 你或许会立刻联想到媒体报道中不断出现的灾难性画面 。 但其实对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而言 , 除却这些 , 更多占据生活的还是日常的琐碎 。
在小说《双摆》中 , 作者蒯乐昊讲述了一个震后家庭的日常生活 。 地震让房屋开膛破肚:“她身后的五层楼像被人从中间横着一刀切开 , 前面半边塌在地上 , 堆起半层楼高 , 后面五层房间开膛破肚 , 全部亮相出来 。 ”而一些现实的真相 , 也随着震后的平静逐渐显现 。 小说同时收录于蒯乐昊中短篇小说集《时间的仆人》 。
《时间的仆人》
蒯乐昊 著
铸刻文化丨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
2020-9
(点击封面购买此书)
双摆
撰文:蒯乐昊
春花
地震过后好久 , 周春花都有点儿麻爪爪的 , 可能脑壳震瓜喽 , 一说话就着急心跳 。 她儿子在北京 , 打电话来家打不通 , 急得团团转 , 后来终于通了 , 刚喊了一声妈 , 周春花的眼泪就挂到起 。
地震来的时候周春花正在下楼去打麻将的路上 , 突然楼梯晃起来 , 她以为自己眩晕犯了 , 扶住楼梯把手 , 把手也在打抽抽 , 觉得不对头 , 天花板上的石膏吧嗒吧嗒往下掉 。 周春花喊一声我的妈 , 抱牢脑壳就往外头跑 , 前脚刚跑出居民楼 , 后脚楼子就塌了 , 灰尘呛起老高 。 周春花人往前一扑 , 啥子都不晓得了 。 她晕了大概只有几分钟 , 醒过来发现自己没有死 , 浑身软趴趴的 , 一只鞋子没得了 , 嘴里吃了一嘴巴灰 , 她拿袖子撸了把脸 , 闻到一股腥气 。
过了好久 , 她想爬起来 , 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痛 , 又动了下 , 手脚还在 , 手上不少血 , 已经被灰糊干了 , 看不出来伤口究竟在哪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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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已经没得了 , 她身后的五层楼像被人从中间横着一刀切开 , 前面半边塌在地上 , 堆起半层楼高 , 后面五层房间开膛破肚 , 全部亮相出来 。 五个客厅 , 从上到下 , 第三个是周春花家的 , 五十五寸的大电视 , 去年才买的 , 挂在那个墙上 , 叫人好不心疼 。 紧跟到她看见四楼彭阿姨家的电视 , 居然比她家的还要大 , 还做了电视墙 , 紫色大花的 , 好洋气 , 还不是一样算球了?周春花心里又平衡了点 。 她上上下下把小楼看了个遍 , 五个客厅 , 每家的布置都很像 , 同样位置都是一个电视 , 电视上头挂个钟 , 有的钟还在走 , 有的已经停了 , 电视柜颜色不太一样 , 样式倒都差不多 , 后面这半边楼的东西没有毁 , 就是不晓得还拿得回来不 。 楼梯都震没了 , 上也上不去 , 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五个客厅从上到下一排敞在那里 , 就像有人把他们过的日子切开来做成了一根冷锅串串 。 她在这个楼里住了二十几年 , 邻居串门还没串全 , 今天地震才把所有人家里的装修家底都看到了 。
地震的时候光顾到逃命 , 没觉得身边有好多人 , 现在不知道从哪里全冒出来了 , 有哭喊的 , 头上淌着血 , 不顾旁人的拉扯往屋里冲 , 要去救家人 , 110 和 120 都失效了 , 有人找了锹 , 在废墟上刨着 。
周春花找到一根窗梁木条当工具 , 按方位来看 , 卧室房间都震塌了 , 床头柜里的榆木盒子不见得还能刨得出 , 里头有存折 , 有房产证 , 还有好几条金链子和一个金镯头 。 市里有好几家金店 , 因为香港有个周生生 , 这里的金店 , 有的叫周大生 , 有的叫周先生 , 有的叫周永生 。 周春花这个金镯头值钱 , 是正宗周生生 。 想好了以后雨晨耍女朋友 , 要做见面礼的 。 有一条白金链子也是老谢几年前去香港买的 , 平时舍不得戴 , 上头有一粒钻石 , 虽然不大 , 但毕竟是钻石唦 。分页标题
老谢!她突然想起来 。 老谢!
老谢
电话打不通 , 但老谢还活着 , 谢天谢地 。 老谢在的市政公用局几年前盖了新大楼 , 财务科、工程项目科、企管审计科、稽查科、燃气管理科这些肥嘟嘟的职能部门都搬去了新大楼 , 老谢所在的行政科和另外几个清水科室还留在灰蒙蒙的老大楼里 。 老大楼是 80 年代初改的 , 方方正正像个盒子 , 竟然还挺结实 , 除了台阶砖头塌了几方 , 外墙玻璃碎了几块之外 , 其余没大碍 。 旁边盖了没多久的新楼倒裂了好多大缝 , 垮掉一角 , 同事们哇哇地叫着四散逃窜 , 有几个情急之下跳了窗子 , 财务科的小李就跳断了腿杆 。
老谢今年四十八 , 做到行政科科长 , 发现事业稳定地无望之后 , 他开始掉头发 。 先是额头前面落叶飘零 , 继而脑勺后方也开始潮水退去 。 办法想尽 , 不晓得抹了多少瓶生发药水 , 去发廊里做了多少次生姜头疗 , 还是不管用 。
【单读|他们躲过了灾难,却没躲过生活的玩笑丨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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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去刮个光脑壳 , 就跟《还珠格格》里头的皇阿玛一样 , 眼珠子一瞪 。 老谢眼睛很大 , 圆溜溜的 , 配光脑壳巴巴适适 。 可是机关里面不兴光头 , 看起来像流氓打手社会人士 。 老谢只好留牢他的地中海 , 窄窄一圈头发 , 满洲人发辫绕颈那样 , 绕在脑壳上 , 一道黑色天使光环 。
两天后 , 无家可归的群众都被安置到了绵阳体育馆 , 周春花没去 , 她住到了老谢的办公室 , 办公室有张单人行军床 , 老谢平时放下来睡午觉的 , 她睡行军床 , 老谢打地铺 。 机关同意住房受灾的员工家属住进办公楼 , 除了出于人道主义精神 , 还因为这几天市政公用局忙惨了 , 通讯抢修 , 供水 , 煤气泄漏检修 , 道路桥梁塌方 , 应急公用设施恢复 , 全部都是市政公用局的事情 , 局长嘴巴上燎起三个大泡 。 员工家里也都受灾 , 熬夜加班心不定 , 还不如家属住过来 , 互相有照应 。 老办公楼看来牢固度可以 , 这是经过地震实践检验了的 。
周春花天天晚上睡不好 , 老是做噩梦 , 这几天余震不断 , 他们用了啤酒瓶子倒过来放在地上 , 作为警报器 , 一有风吹草动 , 她马上跳起来 , 一副被人揪住了脖子的模样 。 她还是没找到她的盒子 。 钱在银行 , 存折丢了 , 可以拿去身份证去补办;身份证丢了 , 可以到公安局去补办;房子没了 , 房产证也没了 , 上哪说理去?他们的房子是单位分的旧公房 , 房改之后折价卖给员工的 , 当时便宜得很 。 现在老天爷把房没收了 , 政府莫非还会补发房子?要是不补发 , 现在这个房价 , 啷个还买得起?她心里头焦煎煎的 , 没有个底 。 那天她魔怔了 , 在废墟上刨啊刨 , 一心想刨出那个盒子 , 结果刨到一条膀子 , 粉红的睡衣上面印着咧嘴的米老鼠 , 她吓得扔了锄头尖叫起来 。
“二楼顾老汉的女娃儿 , 刚生了小孩回娘家休产假 , 晚上喂奶睡不好觉 , 白天打瞌睡 , 就没走脱 。 ”
周春花惊魂未定 , 说话老觉得口干 。 小娃娃午觉醒来哭得凶 , 顾家老两口心疼姑娘 , 想给她多睡睡 , 就把小娃娃抱出去耍 , 给街坊邻居看看 , 在街心花园摆龙门阵 , 倒把小娃娃保住了 。
春花抬手抹了下眼窝子 , 她看到的那条胳膊 , 就是顾家姑娘的 。
老谢累得话都说不动 , 楼下的顾家姑娘 , 比雨晨大两岁 , 小时候两个娃娃在一起玩 , 手拉手去上学 。 雨晨那个时候不懂事 , 大人起哄寻开心 , 骗他给顾爸爸作揖 , 雨晨就胖胖地唱一个肥诺 , “老丈人好” 。 老谢拍拍周春花的背 , 周春花还在擦眼抹泪:以前老讲儿子不听话 , 现在倒亏得雨晨跑到北京 , 不在跟前 。 要是雨晨有个三长两短 , 我们两个还活不活?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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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晨
老谢年轻的时候是个帅哥 , 这话不是吹牛 , 现有证明 , 他家娃儿就是证明 。 谢雨晨小时候 , 浓眉毛 , 抠眼珠 , 高鼻梁 , 乖得心疼 。 这是他的通行证 , 骗过了多少人 。
地震之后两个月 , 奥运会将开未开 , 首都的大街小巷 , 已经是一派北京欢迎你的气象 。 谢雨晨正在北京三里屯的脏街喝酒 , 突然接到他妈妈的电话 。 “喂?这里听不清 , 你等一哈 。 ”小虎从旁边凳子上站起来要给他让路 , 他已经不耐烦 , 一撑手从桌子上翻了出去 , 叼着香烟站在脏街中央 。 两个精心打扮的姑娘从他身边走过 , 瞄他一眼 , 他往旁边避了避 。
“雨晨 , 你现在忙不忙?家里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 ”
“妈你快点个儿说 , 我还在外头 。 ”
周春花支支吾吾的 , 事情来得突然 , 叫她从何说起?老谢这几天回来说 , 要领养个女娃儿 , 地震孤儿 , 单位鼓励认养 , 出钱出力都行 , 大多数同事都选每月寄钱 , 一对一助养 , 老谢可能是救灾的时候 , 惨人看多了 , 不知道怎么竟动了菩萨心肠 , 坚持要领养一个父母双亡的地震遗孤到屋里头 。 “是个女娃儿 , 两岁多 , 已经学讲话 , 会喊妈妈、爸爸 。 ”
“你脑壳坏了嗦?认个非亲非故的女娃儿家来养?我们家现在住临时棚户 , 我才是灾民!我个人还需要资助好不好?”周春花刚听见的时候吓了一跳 , 赶忙跳起来反驳 , 胸脯捶得咚咚作响 。 但是老谢很坚决 , “养个女娃儿嘛 , 又花不了好多钱 , 这些地震孤儿 , 以后上学学费国家肯定有政策的 。 不过是多双筷子吃饭 , 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 , 你比比四邻 , 我们受的损失还是小 。 ”
“多双筷子吃饭 , 讲得轻飘飘的 , 这是养女儿 , 不是养只猫!凭啥子要我管?国家为啥子不管?”
“受灾面太大了 , 一下子多出来这么多孤儿 , 马上建福利院都不够用 , 你让国家怎么管?我们家情况还可以 , 可以替国家分担难处嘛 , 都是我们四川的娃娃 , 我们四川人再不管 , 啷个管?”
“管起你就捐点儿钱 , 非要领养到家里头干啥子?你们单位那么多人 , 人家也没像你这么巴心巴肝的 。 ”
“话不是这么说 , 我们局长就带头了的 , 我们科室的老孙也表态说回家跟老婆商量商量 , 你想 , 要是老孙都领养了 , 我这个科长 , 表现还不如他?财务科那个跳断腿的小李 , 当场就要领养 , 不过他没成家 , 还是单身汉 , 不符合领养条件 , 还不给他养呢 , 他就一下子认捐了三个 。 ”
“小李搞财务的 , 自己股票炒得多好的 , 他莫说养三个 , 养十个都没得问题 。 ”
“你没看到那个场面 , 感人得很 , 这些娃娃里头 , 我相中的这一个长得最心疼 , 年纪也合适 , 刚刚会讲话 , 又不记事 。 不像那些半大小孩 , 养不熟 。 这个养好了 , 还不就跟你亲生的一样?雨晨在北京 , 他那个脾气 , 将来晓得回不回来?等我们老了 , 跟前有个闺女伺候 , 多好的嘛 , 你看看 。 ”老谢掏出手机 , 眯着眼睛从相册里调出一张照片 , 像是从档案资料板上翻拍下来的 , 一个粉头粉脑的小女娃 , 长得确实好 , 小嘴嘟嘟的 , 像个人参娃娃 。
长期在行政科 , 老谢很擅长做思想动员工作 , 知道适当时候 , 宜以柔克刚 , “以前你不是一直想给雨晨生个妹妹的嘛 , 一子一女 , 凑个一个好字 , 我们两个 , 就是儿女双全的人了 。 说起来 , 要不是因为我在机关 , 不敢违反政策 , 后头那个娃娃 , 本来也不用去刮掉的 。 ”
春花噗嗤一笑 , “那啷个一样?那时候我多年轻的 , 现在这把年纪 , 儿子都要养娃娃了 , 我还养娃娃?累死个人!”周春花突然想起来锅上还煮着洋芋 , 连忙跑去关火 , 出来擦擦手 , 老谢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 , 正在盛汤 , 一碗袅着热气的白萝卜汤摆在她的位置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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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老谢 , 你少给我灌迷汤 , 我说不得行 , 就是不得行!”
“你看看你这个同志 , 觉悟太低 , 好 , 先不说你 。 吃饭 。 ”老谢对周春花很有把握 。 一个晚上 , 他没再提一句认养孩子的事情 , 吃了晚饭就洗碗 , 洗了碗就专心致志看杂志 , 一本杂志 , 翻过来掉过去 , 看得津津有味 。 倒是周春花按捺不住了 , 借口出去买酱油洗衣粉 , 溜出来给雨晨打电话 。
“你说 , 你老汉儿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哦?”她问儿子 。
“他不是多小气的?抽他两条香烟都心疼 , 突然这么大方了?”
“你不要这样说你爸爸 , ”周春花不乐意了 , “你不晓得 , 地震确实是太恼火了 , 我们两个的命都是捡回来的 , 你不在家 , 都是祖宗积德 。 我到现在都不敢看电视 , 看到我就要掉眼泪……”
“所以爸爸变了个人?他这么舍得 , 是要积德嗦?”雨晨还是呛呛的 , 像吃了一嘴辣子 , “那你跟他说 , 让他拿钱 , 送我去法国住几年 , 我想去学时装设计 。 ”
“好笑人 , 还时装设计!你一个大小伙子 , 莫非要去当裁缝?连个英语都说不圆 , 到了法国 , 你跟人家四川话摆龙门阵?”
雨晨有点不耐烦 , 他从四川出来北京混 , 就是想躲开妈老汉儿 , 他可不想过他们那种琐琐碎碎的日子 。 小虎去法国的时间已经定了 , 过几个月就要走 , 他要是不跟他去 , 法国多浪漫的 , 那还不是放虎归山?不说别人 , 帮小虎办手续的法国经纪人 , 看上去就骚兮兮的 , 多大年纪了 , 还穿个皮裤 , 每次看见小虎 , 行起贴面礼 , 贴得比胶水还黏 。 小虎说 , 你不放心?那你跟我一起去 。
雨晨不敢 , 他心里没底 。 小虎跟法国老头谈笑风生 , 他在旁边像个陪笑的哑巴 , 每次参加完这种聚会 , 回家还要跟小虎找茬吵一架 。 小虎搞音乐的 , 出去了好混 , 他咋个办?要学历没学历 , 要钱没钱 。 老谢肯定不会痛快掏钱出来的 。 雨晨眼里头这个老爹无趣得很 , 在单位点头哈腰 , 回家拿腔拿调 , 公文写多了 , 平时开口都不太像人话 , 现在这么高尚 , 不晓得是情怀附体还是被单位洗脑了 。
小虎跟他讲过 , 到了法国 , 不单他们两个可以结婚 , 还可以领养孩子 , 找人代孕也可以 , 外国人真是想得开 。 现在他们还没领养小孩 , 他爸爸都要领养小孩了 , 真是活见鬼 。
周春花在电话里絮絮叨叨 , 她这人凶巴巴的 , 其实没什么主意 , 儿子就是她的主意 。 “我不能松口同意 , 你说是不是?我天天巴到你赶快结婚 , 生个娃儿 , 交给我来带 , 啷个还有力气拉扯别个的娃儿?雨晨 , 我们家你最大 , 你说句话!只要你坚决反对 , 你老汉儿肯定只好死心了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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