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我们懂得你的悲欢


诗歌|我们懂得你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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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像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看完BBC出品的关于你的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 久不能平静 。纪录片导演迈克尔·伍德真是细心 , 连你的出生地河南巩义都去了 , 推开那扇斑驳的门 , 一无所有 , 唯余一尊石像 。
你小时的遭际 , 我竟浑然不知 。原来 , 因为母亲早逝 , 你是跟着姑母长大的 。这么多年 , 读你的诗 , 总是捕捉到一种难言的孤儿心态 , 一个自小缺乏母爱照拂的人 , 他的内心或多或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 。这种孤独的神情 , 我在川端康成的脸上也能捕捉到 , 尤其他那双惊惧的眼 , 一无所有 , 唯余虚空 。
著名演员伊恩·麦克莱恩被邀请出镜 , 他朗诵了你的15首诗 , 在他灼烁的眼眸里 , 在他满脸纵横的皱纹里 , 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你 , 沧桑 , 孤郁 , 悲凉 。这些诗歌大约为哈佛大学汉学家宇文所安教授所译 , 以英文读起来 , 仍不失音韵之美 。一个又一个西方人 , 对于唐诗的真挚 , 对于你的深情 , 声声断断 , 遍布于诗句 , 听着 , 看着 , 不禁湿了眼睛 。
原来 , 人类的悲欢是相通的 , 无问西东 。如同我听拉赫玛尼诺夫 , 听马勒 , 听柴可夫斯基 , 听勃拉姆斯……然后 , 一点一点地写出他们的幽深广阔以及不可多得 。当我读福楼拜 , 读屠格涅夫 , 读托尔斯泰……原来 , 一切艺术形式对于生命的理解 , 都是一致的 。
麦克莱恩平静地对着镜头诵读《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首悲哀至极的诗 。我也经常读 。可是 , 听一个西方人读 , 我仿佛心生一种喜悦 , 并非鼓盆而歌的超脱——而是为属于古老中国的一种沉痛、悲辛 , 竟然能在今天为西方人所体恤理解而深感喜悦 。中西方文明并非各自生长而一直隔膜着 , 诗歌这种古老的介质 , 将不同肤色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 , 相互共鸣与懂得 , 这怎么不令人喜悦呢?
他们将你与但丁、莎士比亚媲美 , 导演迈克尔·伍德说 , 在西方文化中 , 找不到一个与你完全匹配的人物 , 褒扬你是“一个体现了整个文明情感与道德感的人物” 。
国内学者常常这么论断 , 读懂杜甫 , 也就理解了盛唐之音 。我不太苟同 。在你的诗卷里 , 我读到更多的是唐之哀音 , 是一个伟大朝代渐渐走向衰落的惆怅之音 , 它迎着长安的夕阳一路往暮晚里去 。你颠沛流离的58岁的一生 , 便是明证 。
多年前的一个冬天 , 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部卷了边的《杜工部集》——当时 , 我租居在一个年久失修的老式小区 , 呵气成霜 , 几无取暖设施 , 每晚 , 早早上床 , 将自己裹藏于棉被里 , 秉灯夜读的 , 就是这部《杜工部集》 。读着读着 , 忽然对照起你的写作年表 , 一首首 , 翻前倒后的 , 做了一些标注 , 及至有一夜 , 何等凄惶悲凉——彼时 , 而立之年的我 , 居无定所 , 想着自己同样半生漂泊无依 , 仿佛 , 你幻化成了我的一个至亲 , 那一刻 , 你为一个千年后的同路人燃起了微火 。一个敏感多忧的人 , 世间的一切繁华都安慰不了他 , 唯有文字 , 闪闪发光的文字 , 可以一路照亮他 。
孩子牙牙学语时 , 我们买回一只小收录机 , 下载了许多关于你的诗歌讲解 。听得多的 , 是蒋勋先生的音频 , 他以天籁般的嗓音 , 在每一个早晨 , 为我们讲解你的“三吏三别”……至今忆及 , 言犹在耳 。我们希望孩子自小懂得一个中国伟大诗人的好 , 以提高他的审美辨识度 。你的诗也是一颗颗幼芽 , 自小镶嵌于他的脑海 , 经风沐雨地生长 , 待他成人 , 自会深深懂得 。
每一次 , 我回小城芜湖 , 当车过长江 , 总是瞻望 , 想起你 , 想起李白——“无边落木萧萧下 , 不尽长江滚滚来 。”人类心思敏感细腻 , 一直感怀于天地草木之悲 , 哀民生之多艰 , 长太息以掩涕 。这条长江千年前即在 , 淘洗掉多少兴亡 , 然而 , 你们的诗 , 依然簇新如昨 , 一代一代 , 无以穷尽 , 这便是文学的绵长与恒久 。分页标题
有一年 , 去成都 , 大年初一 , 赶去浣花溪公园 , 只为看看你的草堂 。那公园真幽静 , 大到不及边 , 雾气缭绕 , 寒气迫人 , 冷得人将脖子缩了又缩 。到处溪水潺潺 , 处处大树繁荫 。随便一棵树 , 怕都有上百岁了 。那年正是你诞辰1300周年 。活了58年 , 写下1500余首诗的你 , 永不被时间打败 , 你的人格以及诗歌精神与时代并行 , 一直在场 。
你是40岁那年冬天定居于浣花溪畔的 。开始 , 全家暂居于古寺 , 慢慢营建新家 。你曾以诗代简 , 向友人索要花木 。在亲友的资助下 , 翌年春天 , 草堂建成 。当年的草堂 , 环境幽静 , 景色宜人 , 让你疲惫的身心得以休憩 。你是相当喜欢这个家的:“锦里烟尘外 , 江村八九家” , “眼前无俗物 , 多病也身轻” , “细雨鱼儿出 , 微风燕子斜”……在草堂居住了近四年 , 你写下240余首诗 。《蜀相》《春夜喜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江畔独步寻花》《绝句》等名篇 , 皆创作于此 。这应是你一生中最快乐明媚的时光 。
我专挑成都时段的诗给孩子启蒙 , 那种对仗之美、明亮之美 , 犹如初春新雨 , 正好契合了一个幼童鲜活生命的律动 。你的诗歌之美之丰富 , 我的孩子尚不能领略一二 , 他太年幼 , 我只是让小人儿一遍遍诵读 , 那种音韵之美 , 何尝不是一种天然的滋养 , 一种明朗辉光的照耀 。
我喜欢你 , 还有一层缘由 , 大约是你的赤诚胸怀 。你一直推崇李白 , 写过多首诗赠他 。安史之乱后 , 李白是“世人皆欲杀”的“罪人” , 唯有你“吾意独怜才” 。你常常梦见他:“故人入我梦 , 明我长相忆” , “恐非平生魂 , 路远不可测 。”你一直担忧他在流放途中遇险:“江湖多风波 , 舟楫恐失坠 。”你总是有许多感慨:“冠盖满京华 , 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 , 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 , 寂寞身后事 。”我两去宣州 , 沿着李白的遗踪 , 遍访皖南一带 , 再回味他的诗 , 到底明白了些这个人的痛苦辗转 , 也更懂得了你的赤子情怀——“我喜欢你赞美你 , 并非需要你热烈回应隔山唱和 。”唯有仁爱之人 , 才能做到这样的无私无求 。你几乎一生流离于贫困 , 却依然怀有家国之爱、朋友之爱 。
当导演迈克尔·伍德在成都公园随机采访一位老人 , 问为何喜欢你时 。老人笑言 , 你的诗写出了我们小人物的日常 , 写出了穷人的心声……你看 , 就是这么的平凡普通 。哀苍生之苦的诗篇 , 数你写得最多 , 也最深情 。
在《阁夜》里 , 你试图理解我们处于时间中的位置 , 以及人类与宇宙万物的关系——“卧龙跃马终黄土 , 人事音书漫寂寥 。”这正是你天生的孤儿心境 , 无所傍依 , 无所凭寄 。
你写时间的流逝 , 不输《诗经》 , 比如《赠卫八处士》 。这是你48岁那年写下的 , 于干戈乱离之后 , 亲故死亡过半之后 , 两鬓斑白之后 , 偶遇老友 。“昔别君未婚 , 儿女忽成行 。”二十年未曾相见 , 这是难以言说的悲哀 , 从昔日之别写到明日之别 。纵然内心悲喜交集 , 却那么轻轻一抹 , 抹去内心郁积的波澜 , 就着新韭吃着黄粱米 , 连饮十杯 , 也不醉 。《诗经》里的“昔我往矣 ,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 雨雪霏霏” , 不过是春去冬来年头岁尾的悲哀 , 是伸手留不住岁月的怅惘 。而你的 , 却是经年积攒于一处的悲哀 。“明日隔山岳 , 世事两茫茫 。”中年之后的沉郁 , 如投石问井 , 一沉到底 , 一去不回了 。
第一次去北京是仲夏 , 车过山东境内 , 我一直朝窗外张望 , 哪一处是巍巍太行 , 哪一处又是你笔下的“齐鲁青未了”……“荡胸生曾云 , 决眦入归鸟”——是你教会我 , 不必俗世计较 , 胸中丘壑块垒 , 以白云去荡涤 。还是你 , 教会我 , 人的一生中 , 不必眼前苟且 , 一定要极目远眺 , 于精神领域 , 追求鸟一般的志存高远 。这出世又入世的诗篇 , 真是我的一根根拐杖呢 。分页标题
叶嘉莹先生有言 , 我们一日日读诗 , 李白、杜甫、陶潜……一个个来到眼前 , 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
这便是文学的支撑 , 何其幸矣 。
正值初秋 , 清晨 , 推开卧室窗户 , 一树树紫薇尽现眼前 , 九月的风轻轻吹拂 , 一颗心不禁亮堂起来 。我不太会写诗 , 但一样可以深切感受到 , 古诗词经年的浸润可以丰富一个人的内心 , 它们一点一点地滋养着我 , 让我感觉自己并非孤单的存在 。
【诗歌|我们懂得你的悲欢】(作者:钱红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