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评论 | 月球章动与人间幻象——李宏伟《月相沉积》及其他(方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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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相沉积》
李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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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宏伟长篇《月相沉积》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0秋卷
月球章动与人间幻象
——李宏伟《月相沉积》及其他【收获|评论 | 月球章动与人间幻象——李宏伟《月相沉积》及其他(方岩)(下)】
方 岩
本文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0秋卷
三、 动作与静默
回到《月相沉积》开头 。 当司徒绿带着对“团契”的忠诚出场时 , 便已经注定 , 她是由被筛选过的信息、被灌输的信仰以及虚幻的热情所形塑的组织的工具 , 正如女性也只是“丰裕社会”的工具 。 事后证明 , 她也确实只是一场阴谋棋局中路线和作用都早已被规定好的棋子 。 “工具”或“棋子”倒是与司徒绿在小说中的功能极其契合 , 因为时空、人物、事件、场景之间的切换和关联都需要依靠司徒绿的行动串联起来 。
所以 , 从司徒绿在叙事进程中的作用来看 , 倒不妨把《月相沉积》视为“公路小说”“成长小说”的混合与变形 。 追捕、逃亡、飞车、枪战 , 李宏伟的小说从未出现过如此戏剧性的情节 。 运动是为了凸显定格的意义 , 这些情节的跳动带来的是时空的扩张 , 于是“丰裕社会”的种种溃败迹象在这些事件、动作的间歇中显露出来 。 废弃的钢厂、污染的湖、沉船里的尸首、用铁丝网围起的污染区、被废弃的城镇和自我流放的人……皆是“未来、末日影子的废墟” 。 无疑 , 这是今日世界显现在未来的样子 , 或者说 , 在未来时空里的今日世界已成废墟 。 如果考虑到这些场景已经在今日世界里显露蛛丝马迹 , 那么 , 不妨把今日世界视为昨日历史幽灵参与建构的结果 。 比如 , 那个疗养院 , 其实是对罹患重疾的“丰裕社会”成员进行安乐死的机构 。 “远处两座巨大的烟囱 , 其中一个正冒青烟”这样的场景其实是在提醒 , 奥斯维辛所隐喻的现代历史、文明的创伤和罪恶 , 经过乔装 , 已在不经意间溜进了现实世界 。
阿特伍德曾说:“所有的叙事性写作(甚或所有的写作) , 其深层动机都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和痴迷——作家们都渴望冒险去地府 , 然后从死者的手里带回某些东西或某个人 。 ”([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与逝者协商》 , 赵俊海、李成文译 , 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 第167页 。 )当然 , 她的意思是说 , 那些弥足珍贵的记忆和精神经由写作保存下来 , 使得它们能够参与我们当下的精神生活:“死者可能保管着宝藏 , 但这些宝藏必须带回人间 , 使其再次进入时间——进入到观众、读者的世界 , 进入到变化发展中的世界 , 否则他们毫无意义 。 ”([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与逝者协商》 , 赵俊海、李成文译 , 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 第190页 。 )与死者交换 , 需要献祭生者的“生命、牺牲、食物和死亡”([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与逝者协商》 , 赵俊海、李成文译 , 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 第174页 。 ) 。 但不妨将阿特伍德的观点再引申一下:有一类作家 , 他们有着强烈的生存危机感 , 他们的写作就是要在周遭世界的“生命、牺牲、食物和死亡”中辨认出历史的恶魔和创伤 , 以提醒可能降临的末日 。
虽说《月相沉积》的小说形态确实与李宏伟此前的作品有所不同 , 小说中的人物终于有了能够牵引叙事的剧烈动作以及与之相关的戏剧化情节 , 马不停蹄的奔突带动的是场景和事件的不断闪现和发生 。 但是在司徒绿一路奔突的间隙中 , 总是会出现这样静穆、颓败的场景和时刻 。
钢铁厂就像个巨大的独立王国 , 现在这个王国成了废墟 , 但还保留着遗骸…… 分页标题
……钢铁厂又像史前巨兽的家园 。 不要说冷却塔这样庞大得超过几栋楼的食草动物——当它在地震作用下 , 轰然倒塌 , 主要由砖与混凝土组成的部件散落开足有几百米;就是那些纯由钢筋铁骨构成的高炉、焦炉等肉食动物 , 当它们翻滚在地 , 钢铁的身躯撕扯着破裂、扭曲着散开 , 那巨兽遗体般的现场 , 更加动人心魄 。
……
小允的表情 , 那单纯的思念 , 眼神中对钢铁厂与世界悄无声息的安慰 , 让司徒绿心疼 。 她相信 , 如果每一张画都存下来 , 如果最终将它们归并在一起 , 这钢铁厂一定会在某个清晨 , 当月亮在晨曦中隐匿身形时 , 听从少年的一声口哨、一个手势 , 猛然收拢地上四散的身体站起来 , 抖抖身上的皮毛、甩去时间的残渣 , 拿出百分之百的精神 , 迈开大步跑起来 。
沉默的风景 , 散发鬼魅而坚毅的力量 。 李宏伟偏爱的那种工笔般的静态描摹和思辨语言在其中交织 。 李宏伟有着敏锐的观察能力、批判意识 , 却从不正面冲锋 。 赤身肉搏、电光石火固然能体现出英雄的豪迈 。 但是在庞然大物呼啸而来的飓风中 , 所有的星火都逃不过瞬间寂灭、了无痕迹 。 他更愿意模拟一个平行宇宙 , 排除枝蔓、杂音和迷雾 , 把庞然大物具化为具体可感的巨兽 , 静观凝视 , 以发现那些不易觉察的溃烂之处 , 一遍遍预演巨兽崩溃的各种场景 。 换而言之 , 李宏伟处理经验的典型方式是:把今日世界的某些状况在整体上挪移至未来时空中进行推演 , 让蕴含其中的带有表征性的症候在错置的时空中显现、膨胀;由此 , 他对今日世界的总体性理解 , 便转变成带有寓言或预言意味的故事 。 这便意味着他的写作更依赖于智识推演和命题思辨 , 而非倾心于情节编织、事件发生和人物行动 。
这在其第一部长篇小说《平行蚀》中已初见端倪 , 他以梦呓般的语言 , 描摹了一群青春记忆从历史断裂处开始生长的年轻人的精神肖像 , 而那些创伤及其发生的过程被远远地退隐到幕后 。 在寂寥的广场上一遍遍宣讲故事本身 , 并不能阻挡遗忘的速度 , 飘散的魂魄只有流徙于精神的森林中才有重新扎根、野蛮生长的可能 。 到了第二部长篇小说《国王与抒情诗》的时候 , 他以戏仿科幻和悬疑这两种类型小说的形式开场 , 让人以为这将是一部奇观和传奇不断上演的小说 。 然而这部小说所表现出的气势磅礴并不来自事件的铺排和人物的剧烈行动 , 而是小说主角持续不断地抵抗无物之阵的同化和控制所掀起的内心风暴 。 最终 , 这种精神奔涌化为关于“寻找”和“召唤”——有着充沛情感、丰富智识的人类抒情史诗——的象征性行为 。 这些抒情的碎片弥散于无物之阵的空间 , 感应着风暴中心向心力的召唤 , 以期生成浑厚恢弘的精神巨像与庞然大物对峙 。 李宏伟对于智识和思辨的迷恋在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灰衣简史》中继续深化 。 本以为这位21世纪的梅菲斯特会像他的浪漫主义原型那般 , 带领读者纵横时空 , 借以展示当代世界光怪陆离的社会景观 。 然而 , 李宏伟还是最大程度地省略了欲望实现的戏剧性过程 , 把叙述导向关于欲望及其多种面相的辨认、评价和溯源等 , 他甚至重述了创世纪的故事 , 在一切的源头 , 与“神”展开了一场注定没有答案、也无法终结的质疑和问询 。
简而言之 , 很长时间以来 , 李宏伟的目光总是绕过事件、行动的猎奇和喧嚣 , 而试图探索这些表象背后的神秘驱动力量 , 并在自设律法的宇宙中不断地演绎它们的张力关系及其可能的前景 。 盛世 , 末日 , 抑或毁灭 , 重生 , 都是关于现实秘而不宣的寓言或留待未来证实的预言 。
四、神话与出路
终于 , 司徒绿与他的刺杀目标“东方文明延续协会”会长赵一正面相撞 。 只是最后一击却成为一场刺客与君王的辩论 。 卡尔·施米特关于政治决断的道德性命题似乎在这里被重新提起 , 它将成为“丰裕社会”继续延续下去的一种方案 。 简单说来 , 到底是以抛弃道德追问的方式保留一小部分群体以换取人类重启的可能性 , 还是由剩余的人类共同参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延续方案 。 与其说李宏伟试图在“虚构领域”重新讨论这一至今在现实政治领域和政治学讨论中聚讼纷纭的命题 , 倒不如说他再次揭示了今日世界的恐怖真相:日常世界一直深陷于历史利维坦的围困之中 , 所有的政治都与每一个个体息息相关 , 只是大部分时候 , 我们浑然不知 , 也无力、无法参与 。分页标题
小说的结局是暧昧的 。 当司徒绿意识到“这些现在已经与她无关”时 , 她放弃了刺杀 。 仿佛所有的行动只为取消、否定行动 , 这样的时刻反倒引爆了种种积蓄、压抑的力量 , 一切变得未知 。 权力的失控和计划的脱轨所导致的意外状况 , 大概来自李宏伟理性上关于未来的彻底绝望与情感上关于现实的不甘心之间的冲突和交织 。 就像罗杰·加洛蒂对卡夫卡的评价:“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不人道的世界、异化的世界 , 然而它有着对异化的强烈意识 , 也有着一种不可摧毁的希望;使我们透过这个被神奇和幽默弄得支离破碎的世界的裂缝 , 瞥见了一线光明 , 也许是一条出路 。 ”([法]罗杰·加洛蒂:《无边的现实主义》 , 吴岳添译 , 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 第102页 。 )“裂缝”与“光明”、“也许”和“出路”这样的词汇组合在一起 , 本身就是个强颜欢笑的悲观结论 。
如果注意到这场辩论曾提到流传于“丰裕社会”的超级英雄“月球隐士”的故事 , 那么 , 《月相沉积》的暗黑底色将变得愈发黏稠 。 顺便插一句 , 这个故事在李宏伟的另一部小说《月球隐士》(《十月》2020年第5期)中得到了更为详细的描述 , 它既可以独立成章 , 亦可与《月相沉积》《雨液》一起构成系列作品 。
其实无需了解超级英雄故事的详细信息 , 却依然可以看清真相 。 将超级英雄故事与事关人类社会前途的政治决断进行对比 , 这种对话本身就是极端绝望导致的极端荒诞的举动 , 它使得毁灭这样的话题都轻盈得像是一场漫不经心的玩笑 。 几乎所有的超级英雄故事都是现代生存危机的产物;是人类对于各种社会症候深深的绝望和恐惧 , 被大众文化修辞、改写的结果 。 倘若不是对种种社会症候及其解决方案极端不信任 , 经过无神论和科学知识重新构造的现代人 , 怎么会编织出那种无视一切物理定律和自然规律的现代神话?这些超级英雄代表的正是那种将世界格式化、重新制定宇宙法则的秩序和力量 。 这种话语一方面源自人类用希望伪装起来的极端绝望 , 另一方面未尝不是人类生存欲望背后残暴、戾气的集体无意识体现 。 要知道 , 将毁灭视同重建的人类自我拯救的幻想 , 并不比施米特所推崇的那种政治决断更具有道德高度 。
所以 , 在司徒绿放弃刺杀那一刻 , 关于未来的一切都隐藏在未知的黑暗中……再次借用罗杰·加洛蒂对卡夫卡的评价:“他的作品表现了他对世界的态度 。 它既不是对世界原封不动的模仿 , 也不是乌托邦的幻想 。 它既不想解释世界 , 也不想改变世界 。 他暗示世界的缺陷并呼吁超越这个世界 。 ”([法]罗杰·加洛蒂:《无边的现实主义》 , 吴岳添译 , 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 第106页 。 )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评价李宏伟的写作 , 只是“超越”这个词汇太暧昧了 , 太像一个闪烁其词的政治决断了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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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岩 , 生于1980年代 , 安徽人 。 南京大学文学博士 , 中国现代文学馆第四届客座研究员 。 现为《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 , 辽宁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 。 曾获《当代作家评论》年度优秀论文奖(2014、2017)、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2017)、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2020)等 , 著有评论集《第一本》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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