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艺会|沈嘉禄:鸡毛换糖
_本文原题:沈嘉禄:鸡毛换糖
涉世稍深后 , 糯米止咳糖让我想起男人对爱情的态度 , 而棉花糖让我想起女人对爱情的态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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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画 , 网络图片)
鸡毛换糖是北方市井的叫卖声 , 回荡在上海弄堂里的声音应该是这样的:“糯米——止咳糖……”不用多喊 , 正在打弹子或飞香烟牌子的孩子马上收手 , 汗涔涔地奔回家去 。
糖担挑进弄堂里 , 前后各挂着一只扁扁的竹箩 , 一只是收纳破烂的 , 另一只才是真家伙 , 竹箩上搁一块板 , 糯米止咳糖像一板豆腐一样铺在上面 , 上面罩一块白布 。 我拉开菜橱的抽屉 , 从中翻出鸡肫皮、牙膏皮、电木的灯座也行 , 不够的话 , 再到厨房里找鸡毛、肉骨头、甲鱼壳 。 交给卖糖的老头 ,他慢吞吞地揭开白布 , 操起两根扁扁的铁条 , 铁条头子抵住糖块的边缘 , 再拿起另一条在竖着的那条屁股上轻轻一敲 , 糖块就脱离开来 。 我接过糖块一口吞下 , 让它在嘴里慢慢盘 。
糯米止咳糖的味道并不怎么好吃 , 比起奶糖来韧 劲也差些 , 经不起咀嚼 , 三五下 , 就在齿缝里溶化了 , 回上来一丝 薄荷的味道 , 这也许就是止咳的全部秘密吧 。
一些大孩子在看老头敲糖块的时候不停地说:再大点再大点!
我还小 , 从家里偷出鸡肫皮已经手心出汗了 , 哪里还敢跟老头多要一点 。
过了一会 , 老头后面的竹箩渐渐丰满起来 , 糖块倒并不见少去许多 。 再喊一声:“糯米——止咳糖……”环顾左右 , 扬长而去 。
那时候 , 中学生都在唱一首歌:“我有一个理想 , 一个美好的理想 , 等我长大了 , 要把农民当 , 要把农民当……”
我还没读书呢 , 不懂当农民的伟大意义 , 一溜嘴就唱成:“等我长大了 , 要卖糯米糖 , 要卖糯米糖……”姐姐听了哈哈大笑 , 说我没出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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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孩子能挡住这样的诱惑呢 , 网络图片)
我还自说自话地拿过妈妈的钱 。 那是在我偷鸡肫皮之前 , 也就五六岁样子吧 , 有一天早晨醒来 , 看到母亲的搭在椅子背上的毛衣口袋里露出一张五角钱的票子 , 当时也没多想 , 拿了 , 紧紧捏在手里 , 蹑手蹑脚地穿了衣服 , 脸也不洗就下楼了 。
来到街角的文具店 , 踮着脚将钱递上:“买……书签 。 ”我分明记得当时的声音是打颤的 , 不仅因为天冷 , 衣服穿得少 , 还因为紧张 , 这是我第一次买东西 。 店里的阿婆拿出一套五枚给我 , 每枚书签上画着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等抗美援朝的英雄最后的光辉形象 , 是我一直敬仰的 , 虽然那时我还没上学 , 但从哥哥口中 , 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 。 我一直想要这套书签 , 现在如愿以偿了 。
我又跑到一条弄堂口 , 那里有一家烟杂店出售蜡笔和铅画纸 , 我从小爱涂鸦 , 一直苦于没有蜡笔和好的纸 , 现在我能画画啦 。
接下来我飞快地跑到另一个街角 , 那里有好几个点心摊 , 麻球 , 香脆饼 , 汤团 , 都是馋人的美味 , 但我咽下口水 , 四下里寻找一直摆在这里的糖摊 。
那个画糖老头是我最最佩服的人 , 我常在他摊头前一站就是小半天 , 只见他拿一只勺子 , 舀了一些褐色的糖液 , 在一块大理石板上那么划拉 , 一只喜鹊就出现了 。 再那么一划拉 , 孙悟空翻起了跟头 。 拿一根竹签按上去 , 略微停一下 , 糖画就粘在竹签上 , 就可以拿在手里玩了 , 玩腻了就一口咬下 , 还咯嘣脆 。整个过程非常有情节性 , 而结局尽在把握之中 。 这简直太神了!就像神笔马良那样 。
极具民间剪纸趣味的糖画插在草扦子上 , 被阳光照出一片金黄 , 天底下最美的图画就是它了 。 我非常想买一块糖画 , 但小鸟要五分一块 , 孙悟空最贵 , 一角 , 最最便宜的是哨子 , 可以吹响 , 也要两分 , 而我的口袋连一枚钢蹦也没有 。分页标题
我知道向父母要钱是没有希望的 , 我从小也没有这个习惯 。 现在得着钱了 , 就可以大模大样地把孙悟空买回去 。
但是画糖人还没有来 , 他睡懒觉了 , 西北风嗖嗖地吹着 , 油炸食品的香气非常诱人 。 过了很长时间 , 那老头的酒糟鼻子淌着两条清水鼻涕 , 终于晃着一幅担子来了 。 等他摆好家伙 , 将燃着的小炭炉塞在石板底下 , 再将糖液搅匀 , “你要什么?”他说 。 “孙悟空你会画吗?”我明知故问 。
此时 , 一只大手搭在我肩上 , 回头一看 , 正是走得气喘吁吁的妈妈 。 “好啊 , 你在这里 。 ”
她收缴了我手里的钱 , 我准备挨打 , 但此刻她没空理会我 , 而是拖着我去找文具店和烟杂店 , 要将这些东西退掉 。 磨蹭了老半天 , 只退了蜡笔和铅画纸 , 书签怎么也退不掉 , 只能拿回去藏着 。 直到我上小学 , 考了个了好成绩 , 这一套书签才算真正归我 。
那时候 , 我家一天的小菜铜钿才五角钱啊 。 我这臭小子真的一点也不懂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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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糖人的手艺也是相当不错的 , 吹糖是三维的 , 与石板上的平面糖画不同 。 吹糖摊子下面有一只小炉子 , 烧的是木屑 , 坐一只小紫铜锅 , 但不能让锅里的糖液沸滚起来 。 手艺人从锅里揪出一砣糖液 , 冷却后结成小块 , 然后用嘴这么一吹 , 糖块就生出了一只空心的脚 , 成了吹管口子 。 手艺人凑着这根管子继续加工 , 在手的配合下 , 糖块就很听话地生出了脚和头 , 转眼间就成了一头空心的猪或一条狗 。 这原理跟吹热水瓶胆是一样的 。
前些日子与太太在杭州清河坊仿宋一条街上闲逛 , 意外地看到了吹糖艺人在表演 , 我又在摊头前看了小半天 。 那种形象一点没变!这门手艺经过了四十多年的蹉跎 , 居然纹丝不变 , 可见民间艺术的生命力是很强的 。
石板受热、散热都很均匀 , 故而做糖画能保持每一笔同等的成形速度 。 而这种褐色的糖液有相当的韧劲 , 以饴糖为主 , 掺了一些白糖和色素 , 可塑性强 。
还有棉花糖 。 小时候也是孩子们的恩物 。
我倒并不喜欢棉花糖的滋味 , 因为我知道它就是白砂糖做的 , 但喜欢看它成形的过程 。 手艺人将机器搁在路边 , 那是一个木架子 , 上面接一个铁皮圈 , 圈中央是旋转的离心机 。 用脚踏下面的踏板 , 踏板连着的皮带就带动离心机飞快地旋转起来 , 加一小匙白砂糖在机器中央的口子里 , 很快 , 离心机的边缘就有絮状物飘出来 , 手艺人拿竹签子沿着铁皮罩子边缘那么一刮 , 签子顶端就聚集起一团膨松的棉花团 , 付两分钱 , 就是你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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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艺会|沈嘉禄:鸡毛换糖】棉花糖吃起来其实是相当狼狈的 , 粘得嘴巴和手到处都是 , 这也是我不喜欢它的原因 。 不过我一直喜欢看它的生成过程 , 那是带一点悬念的 , 手艺人也有点卖关子的腔调 。 今天 , 棉花糖还有人在做 , 一团卖你一元钱 , 贵很多啦 。 在文庙前面我见过一个摊子 , 手艺人在白砂糖里加了超量的色素 , 旋转出来的棉花糖是红的、绿的 , 不仅艳俗 , 于健康也不利 。
春节赶庙会时 , 机器旋转时的声音以及棉花糖被竹签挑出来的那一刻 , 充满了泡沫经济的快感 , 也是很有市井气息的 , 快乐的 , 世俗的 , 可以挥霍的 , 连空气中也夹杂了甜津津、暖烘烘的气息 。 大人小孩 , 包括好奇的老外都会忍不住买一团 , 吃一半 , 糟蹋一半 。
涉世稍深后 , 糯米止咳糖让我想起男人对爱情的态度 , 而棉花糖让我想起女人对爱情的态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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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新民周刊》主笔、高级采访人员 。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上海作家协会理事 。 作品曾获1990年《萌芽》文学奖 , 1994年《广州文艺》奖 , 1996年《山花》奖 , 1991年、1996年《上海文学》文学奖 。 2004年出版《时尚老家具》和《寻找老家具》 , 展现经典老家具的不朽魅力 , 引领读者在古典与时尚之间穿梭往返 , 开启了西洋老家具的文化鉴赏之窗 , 成为那个时代喜欢西洋老家具人们的必读之书 。 他也爱好收藏 , 玩陶瓷与家具 , 但他更愿意被人当做一位美食家 , 以一名上海老饕自居 。
沈嘉禄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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