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鲁迅：他的一大幸运，是不用和阿Q辩论

原创：六神磊磊读金庸

文/六神磊磊鲁迅爷爷的忌辰刚过，闲聊一下鲁迅。他有一点是最幸福的，就是虽然写出了阿Q ，却不用和阿Q们辩论。阿Q是什么人呢，大概就是数量最多，也最差劲、思考水平最低的受众，事实上根本就不是鲁迅的受众。鲁迅爷爷和漫山遍野的阿Q生活在同时代、同一片国土上，但是一个在绿林书屋，一个在土谷祠，相互之间话都说不上。阿Q根本不知道同时代有一个鲁迅，当然了也不知道同时代有胡适陈独秀钱玄同。这是作家的一种幸运。鲁迅活着的时候，他的杂文小说都是什么人看？真的不多，和今天比实在不多，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范围，主要就是知识界、文化界的人看，还有一大部分是有成熟阅读习惯的市民、青年看。你算都能算出来。他发稿子最多的地方比如几个副刊，《晨报副刊》和《申报》的自由谈副刊，各发了一百多篇。我查到自由谈上发了一百四十多篇，算是读者最多的阵地之一了。但是有多大发行量？《申报》到1906年也就是创刊三十多年后才刚刚突破两万，后来最鼎盛的时候大概几十万，这在当时确实了不起，可是在今天算什么？今天报纸一张口就是发行百万，自媒体里百万以上粉丝的多得很。而且这些报刊哪里买得到呢？在当时的中国，无非是极少数大城市。稍微小一点的城市根本就没有发行，更别说城镇和乡村。去哪里读鲁迅？读不到。至于鲁迅自己搞的刊物、出版社，相当一部分都是倔强生存，要死不死。《语丝》鼎鼎大名，北京印了一百多期搞不下去了，转到上海去又坚持了一百多期。到底能有多少发行量？估计数据放到今天不会好看。所以就是那句话，阿Q根本不关心、也不知道鲁迅说了什么。《狂人日记》《孔乙己》首发在《新青年》上，《阿Q正传》首发在《晨报副刊》上，可是阿Q人在未庄。未庄这种地方会看得到新青年和晨报副刊吗？未庄会讨论新青年和晨报副刊？没有的事。未庄只讨论困觉、杀头、油煎大头鱼。所以阿Q也根本不会去找鲁迅辩论。鲁迅一开口中国如何如何，民族如何如何，传统医学如何如何，阿Q不管的，双方没有辩论。鲁迅和谁辩论？他的论敌是胡适、林纾、顾颉刚、梁实秋，总是旗鼓相当的，再不然也是邵洵美，也是一代诗人和翻译家。大家总是在一定的高度上辩论，就算互相喷得狗血淋头，讨论的基本水平总是在那里。没有可能鲁迅杂文里说了一句什么话，被风传到阿Q们的耳朵里，广大的阿Q勃然大怒来围攻，孔乙己、九斤老太、华老栓勃然大怒来围攻，不会的，根本怒不着。阿Q们根本想不到去要求鲁迅。反过来，鲁迅下笔写东西，也就不用顾虑阿Q们的存在。啊呀这句话会不会被广大的阿Q误解啊？这句话会不会挑动阿Q的神经啊？会不会触碰他们的自尊和禁忌啊？会不会被阿Q挖坟投诉啊？完全不必。他只管写他该写的就是了。鲁迅爷爷活着的时候的地位、死时的哀荣，也不是因为广大的阿Q认可。他只需要被这个民族最聪明、最有头脑的一部分人认可，觉得他好，觉得他牛，就可以了。阿Q们只需要知道咱们同胞里出了这么一个民族魂就可以了。为什么是民族魂？不用知道。反过来，如果一个思想家居然被同时代的广大阿Q认可了，被这些层次最低的阿Q一致通过，那他的东西还能看吗？他的思想得拙劣到什么地步？当鲁迅下笔写作的时候，心里老想着阿Q们看了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抱着键盘来围攻自己，这还能写吗？怕就怕什么呢，大家打通了，次元壁开了，明明根本是两个精神世界的人，却假装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广大阿Q们自发地争先恐后给鲁迅作鉴定。和过去一样，他们照样不会读鲁迅的东西的，杂文不会读的，小说不会读的，一个字都不会好好读的。他们的精神生活一样贫瘠，但却非要把一个民族的文学家、思想者硬生生拉到自己的水平上。阿Q噼里啪啦用键盘给鲁迅提要求，屁股不要坐歪哦！不能乱否定我家每天吃的药哦！我看你的苗头不大好哦！一旦风闻听到鲁迅说了句什么话，原文也不看，原书也不看，就勃然大怒，键盘上群起而攻之：阿呀呀他精日！阿呀呀听说他写了一个什么《祝福》，嘲笑失独女性！我们不答应！鲁迅呢？只好去上网和阿Q辩论，说得口干舌燥，小胡子都焦了：天地良心你没读懂《祝福》，你没读懂《在酒楼上》，你没读懂《彷徨》《呐喊》，我其实衣食无缺，我呐喊是为了你们好！然后，再下笔，战战兢兢，犹疑不决，因为他被最差劲的那一部分读者绑架了。就算写点什么，也陷入和阿Q的撕扯中，只能反复去讨论一些极低水平的问题，把宝贵的精力和才华都浪费到这些低级问题上，头脑再不能向前。有人说，呵呵那是鲁迅，谁能和鲁迅比吗。只能回答说，呵呵，鲁迅好，那是因为中学课本告诉了你。中学课本没告诉你们的，你们真分得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