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新世纪文学二十年:小说、诗歌与非虚构进入当下现场的秘径还有哪些可能?


_本文原题:新世纪文学二十年:小说、诗歌与非虚构进入当下现场的秘径还有哪些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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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于江苏南京举行的第四届扬子江青年批评家论坛、第三届扬子江诗会·大家讲坛、第四期上海-南京双城文学工作坊分别聚焦新世纪背景下的小说、诗歌与非虚构文学议题 。 如果说 , 近些年非虚构文学就像评论家金理所言 , 一直在向各种各样的门类开放 , 反映在当下刊物、媒体上 , 除了小说、诗歌之外 , 纪实文学、散文等命名都好像看不到了 , 都被归为非虚构 , 那么除今年少被提及和研究的戏剧外 , 这三个议题搁置到一起 , 已经差不多涵盖了“新世纪文学”这么一个大的概念 。 而这些谈论虽说异彩纷呈 , 从主色调看 , 却无非谈的近三十年 , 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小说、散文、非虚构文学总体表现如何 , 留下哪些有益的启示;如今处于何种阶段 , 存在何种问题;未来面临哪些挑战 , 又将是怎样一种图景 。
01
小说:“先锋”和“现实主义”的深层互动和融合还将持续吗?
【文学报|新世纪文学二十年:小说、诗歌与非虚构进入当下现场的秘径还有哪些可能?】第四届扬子江青年批评家论坛 , 设置了“先锋之后的现实主义写作路径”“青年写作中的乡村与都市”“当下文学中的历史与现实”三个议题 , 分别对应的“先锋与现实主义”“乡村与城市”“历史与现实”三组概念 , 就像评论家岳雯说的那样 , 这三组概念看上去是二元对立的关系 , 但在某种意义上 , 它们又都是融合的 , 是“你中有我 , 我中有你”的 。
而这样的融合 , 更可以说是“先锋之后”的融合 。 作家李洱曾以陈忠实的写作为例提出 , 先锋小说激活了陈忠实的所有经验 , 没有先锋小说在前 , 哪有《白鹿原》在后?显而易见 , 如评论家方岩所说 , 在李洱看来 , 陈忠实正是通过大量借鉴潜意识、非理性、魔幻等现代主义手法 , 才深刻地展示出人性深处的东西 , 揭示了人性的悲剧、人生的苦难 。 “推而言之 , 我们不能否认 , 先锋小说背后的美学体系起到了普及文学常识的作用 , 从而影响了此后的文学创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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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与他的代表作《白鹿原》封面书影
这种影响是如此深远 , 以至于如评论家王晴飞所说 , 现在的现实主义不可能再像先锋之前的现实主义那样写 , 现在的作家也不可能完全像以前那样去思考和表达 。 的确如此 , 如果在具体文学史事件的意义上讨论“先锋”和“现实主义” , 诚如评论家丛治辰所言 , 某种意义上 , 先锋文学正是产生于对传统现实主义的不满 , 那时“写什么”的问题已经深深地束缚了文学创造力 , 于是才出现了“先锋文学”这样一个事件 。 “但‘先锋’和‘现实主义’这两个概念有一定的矛盾性 , 只有解放和激活它们 , 我们才能理解前者对后者的意义 。 ”
丛治辰提及三个层次的概念解放 。 第一层解放接近于今天一般的理解 , 即“先锋”并非指的具体的当代文学史事件 , 而是指该事件所造成的文学本体论意义上的技术更新;而现实主义也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要求对历史与世界有总体性认识的现实主义 , 而将那些表现现实题材的作品都称为现实主义 。 “如果这样理解‘先锋’和‘现实主义’ , 它们之间已经产生了非常良好的互动 。 作家徐则臣说过类似的话:今天好的小说应该内在是先锋的 , 外在是现实主义的 。 我想这个表达基本可以说明先锋和现实主义的一个理想关系 。 ”分页标题
如果继续深入研究 , 丛治辰认为 , 似乎还可以对“先锋”的概念内涵进行第二层解放 , 即更深刻地认识先锋文学到底是什么?除了形式和技术层面的意义之外 , 先锋文学是否还为当代文学史提供了别的资源?在他看来 , 先锋派有其商业性或目的性 , 不少先锋作家在写先锋小说时 , 有着非常明确的“读者预期”、“期刊预期”和“批评家预期” 。 “我们有时难免理想化地认为先锋文学代表着纯文学 , 代表着一种艺术本体论的态度 。 但把它放回到文学史现场就会发现 , 它并没有那么单纯 。 ”也是在这一层面上 , 丛治辰提到先锋文学更深远的影响 , 或许是促成了一个共享着同样审美趣味的知识分子共同体的形成 , 而他们共享的审美趣味 , 至少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成为一种宰制性的审美趣味 。
由此 , 他认为我们或许可以脱开当代文学史的具体语境去认识“先锋”的意义 。 先锋是一种姿态 , 它本身就不应该是一个固定的样貌 , 它应该永远像是文学的先头部队一样走在前面 。 它的产生恰恰是因为现实发生了变化 , 恰恰是为了更好地表达现代经验中空前复杂的现实 , 这样的现实是传统现实主义难以处理的 。 “而今社会现实不断变化 , 文学也只有不断地更新自己才能先锋 , 也才能更好地回应现实 。 ‘先锋’和‘现实主义’还将持续地互动下去 。 ”
实际上 , 作家们只有在写作中 , 让“先锋”和“现实主义”深度互动和融合 , 才能对当今纷纭复杂的现实有深刻的书写 。 评论家贾梦玮表示 , 文学不是对现实的镜子般的反映 , 优秀作家和作品总是试图创造另一个世界 , 使之成为现实的参照物 , 让阅读者得以透过作品反观现实和自身 。 而今天中国的现实是非常独特而多面的 。 “现实有时是作家‘伴侣’和‘参照’ , 更多时候还可能是作家的‘对手’ , 因为作家对现实人生采取的是一种审视、反思的态度 。 ”
确实如此 , 现实的巨变常常让作家们措手不及 。 以评论家刘大先的观察 , 当下城市与乡村正发生着前所未见的巨变 。 “有些城市是类似城乡接合部式的存在 , 它不能被理解为乡村的升级版 , 也不能看作是城市的未成熟状态 , 它是一个独立的不断变化的状态 。 ”与此相仿 , 在他看来 , 如今的乡村也早已不是敲打“城市文明病”的那根棍子 , 也不再代表着一种遥远的乡愁式的想象 。 “换言之 , 我们无法设想任何一种本质化的乡村或者城市 , 如果要寻找所谓当代中国故事 , 就必须从当下中国的真实出发——这种真实可能无比粗糙 , 但它充满着左奔右突的活力和各种各样的潜能 。 ”也因此 , 作家们与其泾渭分明地去刻意划分不同地域的经验 , 不如接受生活中的混沌、暧昧与不清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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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路遥(左一)在鸭口煤矿体验生活时 , 与矿工们一起下井
与这般暧昧不清的现实相对应 , 如今很多作家写的小说面目也是暧昧不清 。 这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们逃避写作难度的一个理由 。 评论家申霞艳表示 , 对于经历过先锋洗礼的作家来说 , 寻找某个句式和概念也许并不难 , 真正写出具有探索难度和丰富意蕴的作品却不容易 。 信息富集的时代一方面使得故事频频涌现 , 为作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 一方面也对作家呈现现实的能力提出挑战 。 倘是作家处理现实的方式直接来自新闻 , 写小说降格为写故事 , 肯定不会令人满意 。 在这个意义上 , 申霞艳认为 , 今天的作家 , 应该重新向路遥、向非虚构写作学习 。 “为了写好省委书记 , 路遥曾拜托书记家的保姆带他偷偷观察书记家的角角落落 。 这种深入实地的处理方式 , 对今天的作家依然有借鉴意义 。 与此同时 , 这几年非虚构写作之所以引起关注 , 也可能跟我们不大相信一个人坐在书斋里 , 能生发出何种想象力有关 。 就此而言 , 现实主义主要还是一种精神 , 考验的是 , 面对生活、面对社会现实 , 我们是否具有一种谦卑诚实的态度 。 ”分页标题
话虽如此 , 如评论家颜炼军所说 , 先锋文学对语言本体的重视依然值得重视 。 作家面临的永恒难题正是先锋的要义 , 亦即通过改善语言和形式来呼应和锻造生活经验的“变”与“常” 。 “有效的写作始终是先锋的 , 不仅探索新经验带来的刺激 , 最后也归结为语言形式的变革与更新 , 由此形成经典文本 。 ”
02
诗歌∶充分表达个体经验的同时 , 怎样连通民族、历史、时代的经验?
第三届扬子江诗会·大家讲坛设计了“主要凭借个体发展的新世纪诗歌带来了何种新变?”“新世纪诗歌的成就及其经典化的可能性”两个议题 , 议题潜在的背景即是 , 新世纪诗歌二十年是否留下了经得起时间检验的经典文本 。
诗评家张清华前两年曾编过一部中国新诗百年编年 , 他按照诗歌发表年份编下来 , 编了十卷 , 大致是十年为一卷 , 他发现其中有些卷经典性比较高 , 有些卷的经典性就比较差 。 当编到上世纪九十年代 , 他发现那时的诗歌给人目不暇给之感 , 觉得哪怕是删掉一首都可惜 , 所以这一卷也编得特别厚 , 但到新世纪以后 , 他就开始犹豫了 , 他如果选那些粗糙的 , 出版社也不会容忍 , 但选那种四平八稳 , 抒情性很强的 , 他又特别不甘心 。 总而言之 , 在他看来 , 两相对比 , 九十年代留下来的经典文本 , 是相对比较多的 。 而新世纪以来的诗歌虽然也有让人印象深刻的文本 , 但要说完成性高的 , 无可挑剔的文本则比较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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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卷本《中国新诗百年大典》封面 , 长江文艺出版社
这并不是说新世纪以来可供挑选的诗歌数量少 。 诗评家霍俊明援引相关数据表示 , 当今中国诗歌的数量实际上极为可观 。 “全唐诗也就五万多首 , 但今天每一天诗歌的产量 , 包括数字平台上发出来的 , 就已经超过了全唐诗 。 ”霍俊明进一步表示 , 如今在有关诗歌网站上注册的人数就已经超过了一千万 , 我们所能看到的民间交流的诗歌刊物 , 包括以书代刊的诗歌刊物 , 也有1100多种 。 这样一个发展盛况本身 , 也是新世纪诗歌二十年特别值得关注的现象 。
当然 , 新世纪诗歌更是在形态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 这主要体现在2000年以前 , 中国诗歌写作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流派、社团 , 或者说诗人们通过群体发声 。 新世纪以来 , 诗人们变成了一个个单数的个体 。 他们的写作 , 就像评论家何平所说 , 越来越成为一种个人化写作或者说个体诗学 。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 , 诗人们该如何表达 , 更准确地说 , 诗人们在自由充分地表达个体和自我的经验的同时 , 怎样连通民族、历史、时代的经验 , 成了值得关注和讨论的重要命题 。
显而易见 , 这一命题的提出 , 源于与会诗评家都认识到 , 新世纪以来诗歌经典文本的缺失 , 与很多诗人都没能在两个经验之间搭起坚实的桥梁 , 或者是如何平所说 , 没能在这中间找到一个隐秘的通道有关 。 但个人化写作作为一种写作形态无疑是值得肯定的 。 在诗评家罗振亚看来 , 个人化写作是对新诗、尤其是“十七年”以后的写作和1980年代包括政治诗、文化诗、哲学诗在内的集合性写作反拨的结果 。 它是诗人从个体身份和立场出发 , 独立介入文化处境、处理时代生存生命问题的一种话语姿态和写作方式 。 “有别于主要依托流派、社团的写作 , 个人化写作超越了‘自我表现’ 。 它以一种沉潜的气度 , 回归写作本身 , 从而将技艺作为评判诗歌水平高低的尺度依据 。 个人化写作对思潮写作和运动写作历史的终结 , 也淡化了为文学史写作的恶劣风气 。 同时 , 个人化写作奉行的那种极力推崇张扬的差异性原则 , 也为诗歌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 使新世纪以来的诗歌实现了诗的自由本质 。 ”分页标题
也因为此 , 21世纪诗坛如罗振亚所说 , 总体上看众语喧哗 , 人气兴旺 , 诗学风格、创作主体、生长媒体与地域色彩等纷呈的镜像聚合 , 异质同构 , “和平共处” , 形成了诗坛生态平衡的良好格局 。 “应该说 , 诗歌从流派写作、社团写作走向个人写作 , 本是回归原初的好事 , 但焦点主题和整体艺术趋向的瓦解丧失 , 差异性的极度高扬 , 也使诗坛在读者关注热情减退的无奈中 , 失去了轰动效应和集体兴奋 , 边缘化程度越来越深 。 ”
与此相仿 , 在罗振亚看来 , 新世纪以来中国诗坛缺乏重量级诗人诗作 , 这种缺乏 , 也使得诗歌整体意义上的繁荣打了折扣 。 这在一定程度上与个人化写作带来的负面效应有关 。 “尤其是一些诗人将‘个人化写作’当成回避社会良心、人类理想的托词 , 自我情感经验无限度的膨胀漫游 , 即兴而私密 , 平面又少深度 , 有的甚至拒绝意义指涉和精神提升 , 剥离了和生活的关联 , 诗魂变轻 。 另外 , 把创作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 , 过度迷恋技艺打造的自由和快感 , 恣意于语言的消费狂欢 , 也发生过不少写作远远大于诗歌的本末倒置的‘悲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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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丝·格丽克
不要把诗歌读成个人的传记 , 诗歌和语言、经验、想象等等之间有着复杂的关系 , 只有当个人的经验上升为美学经验的时候 , 诗歌才是成立的 。
由此引申开去 , 诗歌写作该怎样避免这种“悲剧”?霍俊明举例说 , 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路易丝·格丽克曾提醒美国评论家说 , 不要把诗歌读成个人的传记 , 诗歌和语言、经验、想象等等之间有着复杂的关系 , 只有当个人的经验上升为美学经验的时候 , 诗歌才是成立的 。 “这些话对于个人化写作 , 应该说是一个重要的提醒 。 ”而长诗写作体现诗人的综合能力 , 代表了诗人与诗学之间的一个终级挑战 , 也意味着对于个人化写作的提升 。 以霍俊明的理解 , 中国汉语诗人在这方面焦虑尤甚 。 “我们所能想到的长诗的范本 , 基本上都是西方的长诗 , 中国当代诗人希望于此有所突破 。 新世纪以来 , 也确实出现了诗人扎堆写长诗的现象 , 但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不成立的 , 可能只是拉长了篇幅 , 扩充了字数 。 但长诗的整体精神 , 包括诗歌的结构等等 , 有的可能并不是那么完整 。 ”
无论如何 , 如诗人吉狄马加所说 , 真正意义上的诗歌绝对都是个体写作 。 亦即 , 诗人的写作一定融入了个体的生命经验 。 但诗人还是要追求一种人类的普遍价值 , 也只有写出普遍性 , 才能找到更为广泛的共鸣 。 在吉狄马加看来 , 这对于当今诗歌写作有一种紧迫性 。 “我在成都的时候曾陪同一位美国很重要的诗人 , 他夫人问我:当代诗人和唐代诗人 , 谁更伟大?我说 , 唐代的诗人再伟大 , 也不可能写今天的文章 。 因为今天的问题 , 今天的经验 , 必须由今天的诗人来回答和书写 。 这也是当代诗人很重要的个体经验 , 他们必须见证这个时代 。 ”
03
非虚构写作:它的态度、精神和路径 , 能不能凿穿文学和现实秘道?
毫无疑问 , 非虚构写作以见证时代见长 , 非虚构写作者也居多以此作为自己的写作使命 。 新世纪以来 , 从各大非虚构写作平台到抖音快手的视频直播 , “非虚构”俨然成了一种跨领域的热潮 。 第四期上海—南京双城文学工作坊邀请的嘉宾学科或从业背景遍布人类学、社会学、新闻学、历史学、影像艺术等 , 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 , “非虚构”已经形成了怎样一种声势浩大的景观 。
或许 , 中国近年的“非虚构热”如金理所说源于一种文学焦虑——以小说为代表的虚构无力回应今天的时代 , 也无力和当下建立真实有效的关联 , 因而转向非虚构寻求一种帮助 。 “非虚构热”或许也在某种程度上源于“非虚构”的开放性 。 以金理的观察 , 非虚构似乎越来越变成了一个吞噬一切的文类 。 不只是在文学领域 , 非虚构还向其他人文社科领域开放 。 “我们读到的很多我们以前觉得应该是史学著作 , 新文化史、微观史方面的著作 , 现在都可以放到非虚构里面 。 ”与此同时 , 有些标志性的文学奖项也把历史学家的著作 , 归在非虚构文学的名目下面 , 这也代表了文学界一种柔软的身段 。 “我们愿意把我们的视野打开 , 但是我也觉得我们的非虚构在不断地开放的过程当中 , 会不会把这个文类应该有的质的规定性也丧失了?”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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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家马修·德斯蒙德及其所著《扫地出门》英文版封面
这一质问从表面上看 , 是因为非虚构文学外延扩张 , 使其成了一个筐 , 什么都可以往里装 。 而从反面看 , 也因为非虚构文学借助各种手段 , 尤其是借助社会学、人类学方法反映现实 , 使其越加难以归类 。 作家梁鸿举例表示 , 美国社会学家马修·德斯蒙德写的《扫地出门》 , 可以说是一部非常优秀的非虚构作品 。 体现在作者的观察水准 , 对历史资料的调取 , 还有深入生活的能力等方面 , 都足以让人敬佩到五体投地的地步 。 但它从根本上说还是一部社会学著作 。 “因为这部作品最后倾向于对社会现象做总结 , 或者归纳出一种规律 , 比如说存在哪些社会问题 , 我们应该从哪个地方着手解决这些问题 , 等等 。 这种社会学偏重的理性思维 , 我觉得非虚构文学应该具备 , 但非虚构文学文本 , 一定也去做这样的总结是不可取的 。 我们可以学习社会学的这样一种理性和感性兼具的能力 , 但我们最终的任务不是总结和归纳 , 而是发散和深入 , 我觉得文学的任务是书写能力情感的复杂度 , 包括社会的复杂度 。 但是最终不是告诉你答案 。 也就是说 , 非虚构文学可能告诉你很多方向 , 或者说通过某些矛盾性来讲出我们的认识 , 谈人的本身 , 谈社会本身 , 但并不是要给出什么总结性的结论 。 ”
但不可否认的是 , 如作家袁凌所说 , 社会学介入已经是非虚构文学里一个很重要的现象 , 这是好事 , 但是好事过了头可能也有问题 。 在他看来 , 无论社会学 , 还是文学 , 都不是非虚构的主流 。 我们也不必夸大非虚构文学的作用 , 一个文学现象的非虚构 , 很可能只是承担一个过渡的使命 , 它有可能在将来会消失 。 “非虚构文学存在的意义 , 就在于它是对虚构的一种反驳 。 但无论虚构 , 还是非虚构文学 , 都需要对人有强烈的关注 。 非虚构文学写作者不是要通过写人去寻找社会意义 , 或者是寻找标本的意义 , 典型的意义和新闻的意义 , 这是社会学写作的任务 , 非虚构文学关注人有另外的使命 , 这种关注可能不是以明显的抒情方式表达出来的 , 但对人的命运 , 对人的存在 , 必须要有关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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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封面 , 海豚出版社
袁凌的这一说法 , 也得到了《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一书作者之一 ,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战略研究所研究员田丰的呼应 。 田丰表示 , 2018年的一部纪录片让深圳的“三和青年”走进了更多人的视野之前 , 他与学生林凯玄已“潜伏”三和 , 历时半年完成了一份20多万字的研究笔记 , 但直到今年八月 , 这份非虚构文本才得以出版 , 因为他们在社会学调研上花了很多时间 。 “作家文珍的小说《寄居蟹》也讲述了‘三和大神’的故事 , 有人向我推荐 , 来这次工作坊之前 , 我也读了 。 我的第一个读后感是‘文学创作比社会学调查容易好多!’她写的这个故事 , 其实在我们的调查里出现了 , 但按照社会学的学术规范 , 它没能出现在最后的书写中 , 因为我们找不到足量的相同案例 。 社会学和文学最大的一点不同在于 , 文学可以聚焦个体人物的故事 , 但社会学必须关注群体的平均或整体状况 , 必须用足够多的样本进行论证 。 也因此 , 我们比作家化的调研时间更长 , 调研的面更宽 , 我们要找足够多的数据来支撑 。 一般一次社会学调查下来 , 最后能在论述中使用的资料往往不超过总量的30% 。 ”
不过 , 田丰也发现 , 和文学相比 , 社学会写作者缺少了对人物情感的关注 , 社会学写作太强调“情感中立” 。 “因为情感的东西是非常复杂的 , 我们在写作的时候 , 通常要把他们剔除 , 但这也使得社会学变得缺乏人性 。 社会学写作如果也能把情感的因素 , 人性的因素放进去 , 或许会使得作品更加接地气 , 更能体现整个社会的变化 。 “如果让我重写这本书 , 我或许会融入更多的情感 。 ”分页标题
但具体到写作 , 非虚构文学恰恰是在如何看待容纳主观情感的真实、经过选择而呈现的真实等方面最具争议 。 何伟“中国三部曲”中文译者李雪顺一言以蔽之 , 很多争议都在于文学性与真实性的边界不清晰 。 他举例表示 , 美国非虚构作家约翰·麦克菲写过一本《写作这门手艺》 , 其中提到了芝加哥大学教授诺曼·麦克林恩于七十多岁时写就的自传性小说《大河恋》 。 “这部作品只有写到‘弟弟被杀’这个细节时 , 对事件发生的地点做了转移 , 虽然其中再现的杀害过程是真实的 , 麦克菲也因此认定 《大河恋》还是一部虚构作品 。“麦克林恩本人也把这部作品归为小说 。 这个例子足以说明 , 在美国创作界 , 一部作品假如99.99%都是真实的 , 只有0.01%做了改变 , 它就不能被叫做非虚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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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流过水悠悠》(又译《大河恋》)中文版封面 , 及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海报
事实上 , 隐去真实姓名、地名等等 , 在中国非虚构文学写作中并不鲜见 , 是否对某些场景做了适度的改变 , 更是无从考究 。 但这样物理或事实层面的真实 , 并不是大多数中国非虚构写作者考虑的重点 。 作家梁鸿更在意的是如何发掘“内部”的真实 。 她认为 , 在非虚构文学里 , 真实不应仅仅是目光所及的存在 , 对表象内部纹理的发掘也是真实的一部分 。 目前 , 她正在写“梁庄十年” 。 今年年初 , 她回到梁庄 , 看到村庄的西头盖起了一栋时髦的四层洋房 。 她走进客厅 , 只见墙上挂了三张大照片 , 有主人曾奶奶的 , 还有主人爷爷、奶奶的 , 都穿着上世纪农村的衣服 , 照片下面则是墨绿色的沙发和北欧式桌椅 。 “那一刻 , 我被这种强烈的反差感震惊到了 。 我在想我要不要采访主人 , 我毕竟对这个房子只有基本的了解 , 也只是从周围村民那里听到对此有一些谈论 , 但我没有采访 , 我发现我也基本上没有写到这个房屋主人的状态 。 后来我想 , 我缺的不是写这些局部 , 而是缺乏一种整体性的把握 。 我们看到的这所房子 , 只是一个局部的、具象的存在 , 那是真实的一部分 , 这部分怎么镶嵌到村民的精神状态中 , 怎么镶嵌到村庄的历史与现实环境中 , 恰恰更需要文学的表达 。 ”
而这样的表达 , 很可能需要作家情感的介入 。 袁凌直言 , 相比《出梁庄记》 , 他更喜欢《中国在梁庄》 。 “我觉得 , 梁鸿在《出梁庄记》里有意识地规避了情感表达 , 但情感的自在表达也是很珍贵的 。 我认为非虚构文学得坚持两个标准——不编造事实 , 不杜撰对话 , 但在保持这个基本真实的前提下 , 完全可以有情感 , 甚至可以有想象 , 只是你要说明哪部分是想象 。 ”
如今更多转向非虚构写作 , 此前因为《外卖骑手 , 困在系统里》一文引起过热议的青年作家淡豹 , 也更在意非虚构能为虚构提供什么 。 在读那篇文章之前 , 大部分读者可能认为骑手超速是为了好评、打赏和绩效 , 但文中有个有趣的细节:骑手超速时 , 会有在城市拥堵或逆行中的一种顺畅感——在那一刻 , 他超越了红绿灯 , 超越了城市白领和上班族 , 掌握了关于城市的知识与空间 , 也掌握了自己的身体 , 成了城市地图中的“王者” 。 这与作家王安忆在小说《乡关处处》中描写的保姆骑电动车在上海街头超速时的自由感不谋而合 。 在淡豹看来 , 无论是哪一种写作 , 都不应瞎编乱造地去表现中国的现实 , 诚实地挖掘人物的生活细节与感受 , 才是最重要的 。 “尤其在面对底层、边缘群体时 , 写作者要打破过往的所有刻板印象 , 而非先入为主想着去拯救他们 。 ”
实际的情况是 , 底层、边缘群体中也着实有一些人在以自己的方式参与非虚构写作实践 。 青年评论家汪雨萌表示 , 我们不能不看到 , 在所谓职业作家和艺术家进行的非虚构创作之外 , “真实故事”“素人写作”和短视频等等铺天盖地而来 。 国民以空前的热情投入非虚构生产 , 好像把数十年前文艺生产的田间地头换到交际平台 , 即便它们对真正意义的审美创造并无多少建树 , 但个人生活史意义的非虚构实践可以作为观察时代风习的样本 。分页标题
从这个意义上讲 , 如何平所说 , 在“中国‘非虚构’和‘非虚构’中国”议题题目中 , 给“非虚构”加上引号是包含了某种深意的 。 所谓“中国‘非虚构’”既指当下中国现场 , 也是指一种进入中国现场的实践性文体;而“‘非虚构’中国”强调的是立场和路径 , 就是以“非虚构”这种直面现实方式来把握、理解当代中国 。 “‘非虚构’和‘虚构’概念的学理辨析 , 或许不是最重要的 。 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非虚构’的态度、精神和路径 , 究竟能不能进入中国的当下和中国的现场 。 或者说 , 被给予厚望的‘非虚构’能不能凿穿文学和现实秘道?非虚构文学是否有更大的空间和可能?”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摄图网、出版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