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作家群|梁鸿:有些东西不是你看到就能学会的,你得根据自己来调和|名家谈创作


_本文原题:梁鸿:有些东西不是你看到就能学会的 , 你得根据自己来调和|名家谈创作

中原作家群|梁鸿:有些东西不是你看到就能学会的,你得根据自己来调和|名家谈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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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学报 | 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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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就是召唤 , 它召唤出来某种形象 , 当你赋予它们以某种意味的时候 , 小说的意义才会显现出来 。 ”
采访人员:你的长篇新作《四象》要说复杂 , 在于其中包含了比较多的隐喻 , 好在这些隐喻也不是无迹可寻 。 读到“夏”部分第三节里主人公韩孝先的独白 , 我感觉像是读到了题眼 。 他说:“我就是个容器 , 圆鼓鼓的、可以伸缩的容器 , 它们都跑进来 , 直接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 ”“它们的声音就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 我就是它们 。 ”“我是一 , 一生二 , 二生万物 , 我是我 , 我是所有人 。 ”通过这几句话 , 你相当于把为何让韩孝先承担这样一个角色 , 做了富于合理性的解释 。
梁鸿:这是韩孝先的疯言疯语 , 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 。 这句话是我写的 , 但我其实翻过精神病人的资料 , 还有一些档案 。 他们会觉得自己是天下所有人 , 或者说他们有时会产生这种幻象 。 所以韩孝先会说 , 我让天下雪 , 天就下雪 。 天也果然下起雪来了 。 实际上 , 天这时候暗下来了 , 天本来就是要下雪了 。
采访人员:想到韩灵子说的那句:天亮了 , 天亮起来了 。 我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
梁鸿:我原本设想是大地翻转 , 地下黑暗的时候 , 地上是光明的 。 反过来也是 。 但我后来发现这样颠倒太难往下写了 , 有些技术细节没法处理 。 所以我就放弃这么写了 , 只是取了其中的象征意义 , 包括在小说开头“日从西升”的话里 。 我让韩孝先说:“白天黑夜不分了 。 白天是黑夜 , 黑夜也是白天 。 ”这句是第一稿的 , 是实在意义上的“颠倒” , 后来我改成是韩孝先抽象意义上的疯言疯语 。
采访人员:那譬如“人让世界的形象显现”这句呢?我乍一看 , 还以为又是韩孝先串用了《圣经》里的话 。
梁鸿:句子是我写的 。 写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 。
采访人员:你是否会有意识地写一些带点哲理性的话 , 拓展小说阐释空间 , 也可以让主题得到进一步深化?但凡学者写小说也擅长此道 。 我觉得即便是像“只有把一切都忘了 , 才能活下去 。 ”这样比较普通的话 , 也带有主题性 。
梁鸿:没有刻意为之 。 因为韩立挺一生非常矛盾、纠结 。 他想当一个纯粹的圣徒 , 其实没有做到 , 而且应该说背叛了信仰很多次 , 他就觉得那是他的污点和羞耻 , 所以老觉得要受惩罚 。 我写这句话 , 是一个泛指 。
采访人员:《四象》我读着觉得多少触及记忆与遗忘的主题 。
梁鸿:应该说 , 这部小说里几个人的记忆 , 都带有强烈的痛苦意味 。 他们都想忘掉过去 , 韩立挺是想忘掉自己曾经背叛了信仰 , 韩灵子是希望忘掉自己童年少年的经历 , 她父母很可能是抛弃了她 , 但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 依然希望得到爱 , 得到关注 。
采访人员:韩灵子这个人物 , 是读着让人怜爱的 。 你通过写她的成长 , 她与父母的紧张关系 , 倒像是表达了一点女性意识 , 虽然不是小说要表达的主题 。
梁鸿:我还是想赋予韩灵子逻辑性 。 她和韩立阁、韩立挺一样都是被抛弃的 , 所以 , 她特别渴望被拥抱 , 不管是谁 , 只要有人抱抱她 , 就觉得一切都好了 。 韩孝先也是被抛弃之人 , 也想得到爱 , 但小说里每个人都没有得到爱 。 我想赋予这些人物一些永恒的意味 。
采访人员:你说到永恒 , 再来对比当下 , 引用“空心人”的说法 , 也应该是有所指的 。 反正等到韩孝先被鼓动进城后 , 你的讽刺性话语就喷薄而出了 , 这部分表达比较情绪化 , 也比较主观化 。分页标题
梁鸿:这部分可能对现实的批判性比较强 , 我主要也不是反思现代性 , 而是对现代社会里那些所谓的传统元素有反思 。 在我们眼下的现实社会里 , 有些糟粕的东西 , 以非常荒诞的 , 极为愚昧的方式出现 。 很多人不是不明白它的荒诞 , 而是精神太空虚才导致他们明知荒诞也选择相信 , 我是在这个意义上讽刺他们 。
采访人员:你出过一本学术著作《“灵光”的消逝——当代文学叙事美学的嬗变》 。 你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 , 需要呼唤“灵光”吗?进一步的问题是 , 还有可能让消逝的“灵光”重返吗?
梁鸿:我觉得“灵光”需要呼唤 。 本雅明提出这个词是想表达 , 只有灵光闪现的刹那 , 我们才能看到事物的本质 。 就好像树枝摇曳在山间 , 我们在一般时候看到树枝就是树枝 , 山就是山 。 你前面说这部小说里面有召唤 , 我觉得写小说就是召唤 , 它召唤出来某种形象 , 像树枝 , 山 , 还有光影等等 , 当你赋予它们以某种意味的时候 , 小说才拥有了某种神圣的 , 精神的东西 , 意义才会显现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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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新作《四象》近期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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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骨子里 , 还是那个村庄的女孩子 , 保持了对世界的好奇 , 包括对质朴生活 , 对那条河的热爱 。 ”
采访人员:你的另一本学术著作《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 , 其中“外省”的概念 , 应该说借自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吧 。 在中国当下语境里 , 以“外省”这个角度来诠释城乡冲突与融合 , 倒或许是适宜的 。
梁鸿:对 , 我当年写博士论文 , 把这个词作为学术语汇来使用 , 就是从《人间喜剧》里得来的灵感 。 但这是一个相对性的概念 , 也就是说如果北京、上海是中心 , 那么其他地方就是外省 。 如果说欧洲、美国是中心 , 那么中国是外省 。 应该说 , 西方文明进来以后 , 也包括城乡距离拉大以后 , “外省”与“中心”这两个概念在不断进行博弈 , 并在这个过程中发生变化 。
采访人员:你给我感觉不光是在学术的意义上使用“外省”这个概念 , 这个概念也多半融入了你深刻的生活体验 。 你也是一步步从“外省”到了“中心” 。 应该说 , 刘震云、周大新、李洱等河南籍作家 , 也经历了一个相近的过程 , 驻京豫籍作家可说是蔚为壮观 。
梁鸿:还挺好的 。 在北京有那么一拨作家 , 来自同一个地方 , 你想到的时候还是觉得挺亲 , 会感到比较温暖 , 也有亲近感 。 我觉得我们河南籍作家有一点特别好 , 大家都非常勤奋 , 平时不怎么交往 , 但一年一般会聚一次 , 也没什么要求 , 反正是谁有时间谁去 。 而且 , 河南这帮作家之间不搞圈子化 , 没什么同仇敌忾之类 , 大家也没觉得需要抱团取暖 。
采访人员:我不怎么了解你早年的经历 , 尤其是你刚到北京时生活境况怎样 , 但你现在应该生活很不错了 , 而你的写作总的说来还是偏向于写底层经验 。 你会否觉得有反差与不适 , 在这样的情况下 , 又该如何保持精神与写作的自适?
梁鸿:对我来说 , 其实没那么难 。 我当然也享受现在的生活 , 但我骨子可能还是属于乡野、大地的 。 我一想到我故乡的那些人在吃吃喝喝 , 我就特别想回去 。 我在精神上还是更接近那一拨人 , 那样的场景让我更兴奋 , 也与我的心灵更为贴近 。 所以 , 我要离开这种看似安逸的生活 , 回到那个原初的世界 , 并不是非常艰难 , 有时我甚至是迫不及待想回去 。 我骨子里 , 还是那个村庄的女孩子 , 保持了对世界的好奇 , 包括对质朴生活 , 对那条河的热爱 。 这在我是自然而然的事 , 并不需要做很大努力才能达到 。 因为我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人 , 但我也得对当下现实生活有承诺 , 比如要照顾家庭、孩子 , 这也是我这些年非虚构作品写得少的主要原因 。 这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任务 。分页标题
采访人员:虽然说个人很重要 , 但我觉得世界发展应该是某种合力的结果 , 而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 你珍视的写作也可能只是对你个人很重要 , 不见得对别人就那么重要 。 人生在世 , 渺如尘烟 , 更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 这大概也是人之哀痛的一个重要缘由 。 “哀痛”也是反复出现在你笔下的核心词汇 。
梁鸿:我很喜欢“哀痛”这个词 。 我觉得我骨子里是个悲观主义者 , 童年少年的经历、感受太深刻 , 不管我现在过得如何好 , 但那一部分还是更深刻地影响我 。 当我拿起笔去写作 , 去审视的时候 , 那些相对沉郁的东西总会浮现出来 。 当然 , 我也很信任这种沉郁的感觉 。 我记得克尔凯郭尔说过一句话 , “幸福是一种否定的状态” 。 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 一般来讲 , 我们在处于幸福状态的时候看世界 , 看问题会相对肤浅 。 只有当你比较沉郁的时候 , 你才会对世界有更深刻的盘查 , 也对自我有更苛刻的省察 。
采访人员:你看着明朗达观 , 但读你的作品 , 感觉哀痛沉郁 , 才是你的精神底片 。
梁鸿:是这样 。 可能还是情感的原因吧 。 我觉得童年、少年对人的影响无知无觉但根深蒂固 , 你后天怎么改变 , 要突破都很艰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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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就在于想在某一刹那呈现自己 , 是对你的存在形象的一种表达 。 ”
采访人员:你的作品区别于很多作家的地方 , 也在于其中有光 , 而且还不是陶渊明式的“仿佛若有光” , 是当然得有光 。 你写小说一般是不发议论的 , 但《漂流》里有一句 , 应该说你忍不住才说的——“生活就是这样 。 ……它让人绝望 , 但又成为念想 , 成为生活还在继续的一种象征 , 提醒着我们对时光流逝和生活常在的熟视无睹 。 ”这句话似乎可以看成是你写作的状况 。
梁鸿:一个人为什么写作 , 我觉得就在于想在某一刹那呈现自己 , 呈现出自己的形象 。 写作也是对你的存在形象的一种表达 。
采访人员:是这样 , 写作在写各式人物的同时 , 实际上也是在写自己 。 你的写作总体上给我感觉 , 你是想尽力赋予人物一些正面的价值 。 所以他们即使最后失败了 , 也给人一种辉煌感 。 就好比有些作家哪怕写一个人最后成功了 , 你都还是能闻到一丝颓废的气息 。 这里面是能透出作家主观倾向的 。 你是主观上自己挖掘一些正面的价值 , 或是从生活内部找出一些有意义的东西吗?
梁鸿:我主观上倒是没这个用意 , 我就是分析人 , 比如说一个人爱占便宜 , 总是为自己争取利益 , 我们就容易把他极端化 , 认为他就是个坏人 , 但其实说一个人 , 不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的判断 , 就能了事 。 就像我们小时候说这是坏人 , 就一定是相貌长得难看 , 留个中分头什么的 。 人肯定比这个要复杂 , 所以你真要去观察和挖掘 , 还是能从他生命内部找到一些东西的 。
采访人员:凡事都不是绝对的 。
梁鸿:就拿我父亲的生命状态来说 , 他当然也有缺点 , 也没少惹事 , 一生也真是命运多舛 , 但他确实让孩子上学了 , 他知道知识是好的 , 千方百计挣钱 , 也要让孩子上学 , 这就是闪光点 。 再譬如《梁光正的光》中的“父亲”形象 , 他妻子是植物人 , 他那么忠心耿耿照顾她 , 还把孩子照顾那么好 , 另外一个女子对他又很热心 , 在这样的前提下 , 他们有了情人关系 , 难道就一定能说是不道德的吗?也不一定 。 从作家写作角度 , 主要是最大程度赋予人物以合理性 , 即便他是荒诞的 , 是恶的 , 是不对的 , 是让人讨厌的 , 也得是让读者可以理解的 。
采访人员:应该说梁光正这个人物有一定的复杂性 , 同时还包含一些新质 , 似乎也有些符合眼下文学界对塑造新人形象的期待 。 你自己觉得梁光正是“新人”吗?或者说 , 你写这部小说的时候 , 是想塑造一个还没怎么被书写过的形象? 分页标题
梁鸿:塑造新人?这个太难 , 太难了 。 在我的意识里面 , 我首先是把梁光正作为一个人 , 一个男人 , 一个父亲来写 , 其次才是把他看作一个农民 , 再其次 , 才是把他视为一个历史长河中的人 。 我脑子最鲜明的就是这一点 。 和通常人一样 , 梁光正也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 也有他的自私狭隘 。 因为他是农民 , 我才要写到他种地 , 我不是说要为中国文学史上增添一个农民的形象 , 才要写这么一个人 。 从我的理念上 , 我写梁光正跟这个没关系 , 我有没有表达好是另外一回事 。
采访人员:眼下文学界似乎有写所谓新人的焦虑 。 从俄罗斯文学里引进的这个概念 , 对我们影响太深了 。 我想到一个问题 , 当你写到一个人物 , 如果感觉跟经典作家或当代作家的某个人物相像 , 你会不会有意识地回避一下?
梁鸿:那应该是一定要回避的 。 像我的《神圣家族》第一篇“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 , 我写一个少年躺在树上 , 有人就觉得有点像《树上的男爵》那样 , 我就觉得不太好 , 我应该回避 。 因为文学史上已经有那个形象了 , 你要是不能写出不一样状态的话 , 那就是过于鲜明的模仿了 。 我觉得还是应该回避 , 绝对得回避 , 不应该去模仿 。 再去模仿 , 有什么意义呢 。
采访人员:如果情节相像 , 但你赋予这个人物不同的意境呢?
梁鸿:我觉得即便这样 , 情节还是不能随便使用 , 肯定是不使用为好 。 已经有了么 , 你再怎么添砖加瓦 , 再怎么改变 , 都是难以突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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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非虚构写作上 , 我们都还在摸索 , 最好的文本很可能还没有出现 。 ”
采访人员:我一开始不了解你怎么写的《中国在梁庄》 , 想当然以为你是应《人民文学》杂志邀约而写 , 或是你知道其中设有非虚构栏目 , 才有针对性地去写这个题材 , 还真是没想到这一切都只是机缘巧合 。 看来我们社会 , 或既有的文学样式发展到这个阶段 , 非虚构写作兴起势在必然 , 你像是准确触摸到了时代的脉动 。
梁鸿:这本书 , 我是自己想写就写了 。 有很多人都问过我 ,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写作冲动?实际上 , 我写这个看似突然 , 其实是已经想了好久了 , 想到一定程度 , 它就写出来了 。 再说 , 我既不想写成小说 , 也不想写成论文 , 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什么叫非虚构 , 也不知道《人民文学》开设这么一个栏目 , 没有任何范本 , 最后就按自己的想法写成了这个样子 。 我给当时的主编李敬泽老师的时候 , 是十几万字 , 他选载了四五万字 。 李敬泽老师很有慧眼 , 是很棒、很职业的编辑 。 我写了这个东西 , 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 他给放到非虚构栏目里了 , 两者达到了一种契合 。
采访人员:照这么看 , “非虚构热” 算是应运而生的吧 。 这股潮流起来后 , 非虚构写作也一直在争议中发展、壮大 。 你虽然没持续发表非虚构作品 , 但一直在写 , 也应该一直有所关注 。 对这些年非虚构的发展变化 , 有何观感?
梁鸿:对一个文体有各种非议 , 很正常 。 大家都愿意做这个事 , 我觉得很好 。 只有经过充分的、复杂的书写 , 你才能慢慢理清一些东西 。 这个文体还在发展过程中 , 也不是你可以一锤定音的 。 一个文体的成熟是要由诸多文本做支撑的 , 也需要通过很多作家的写作实践去不断完成 。 小说也同样如此 。 我是觉得概念没好坏 , 文本有好坏 。 现在有不少年轻作者在写非虚构 , 这个文体就有希望 , 并且我相信它会成为非常重要的文体 。
采访人员:值得期待 。 但相比西方尤其是美国深厚悠远的非虚构写作传统 , 中国还可以说处在起步或求索的阶段 , 难免存在一些缺陷或问题 。
梁鸿:当然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 我们对这个文体能发展到哪一步 , 都没有充分把握 , 我们也不确定这种对世界把握的空间 , 最终能延伸到哪儿 。 我们没有像西方一些作家 , 为写一个题材能追踪调查好多年 , 真正深入到社会肌理中去 。 中国作家相对来说还是不够严谨 , 没有真正去下一些功夫 。 或者说 , 他们对非虚构作品内部该怎样呈现人和社会的关系 , 人和自身的关系还没有深入的探讨 , 对它的边界在哪 , 也还没有深入探讨 。 我觉得我们不需要急于下定论 , 说它成功还是失败 , 这都需要一个过程 , 很多东西还只是刚刚开始 。分页标题
采访人员:我们作家写的非虚构作品 , 对比西方作家同类创作 , 在叙事的系统性与完整性上要逊色 。 像何伟的“中国三部曲” , 尤其是《寻路中国》 , 感觉浑然一体 , 叙事非常完整 。
梁鸿:何伟他们有一个非虚构传统 , 他们的非虚构写作有自己的模式 , 但也有问题 , 不应该完全模仿 。 对我们来说 , 非虚构写作还刚开么 , 一切都还比较新鲜 。 当你用一个开放的心态来看 , 你会发现中国的非虚构非常有活力 , 写作的形式非常多样化 , 即便是看着清新、清浅 , 也显得活力十足 。 而已经成熟的文体 , 可能很优雅 , 很完美 , 但没有朝气 。 我是觉得在非虚构写作上 , 我们都还在摸索 , 最好的文本很可能还没有出现 。 在某种意义上 , 对于非虚构写作而言 , 这是一个好时候 , 漫长的摸索的过程 , 它还有许多创新的可能 , 也还有很多未知的空间 。
采访人员:要是国内已有那么一个传统在前 , 《中国在梁庄》或许会换一个写法 。 除开头两章、最后一章外 , 这本书其他几章主要是挨个写人物 , 倒像是沿袭自《史记》里的列传体 , 当然这些章节归总到一起 , 又有整体感 。
梁鸿:对 , 那也是结构的一部分 , 我写这部书前面没有模板 。
采访人员:也就是说 , 你写的时候也没参照过西方非虚构文学的经典著作?
梁鸿:没有 , 我回避那样的写作 。 要是参照他们的话 , 我首先就得把“我”去掉 , 但就像我们前面说的 , 在“梁庄”里面 , 我舍不得去掉“我” , 因为“我”在里面有它的价值 。 我觉得 , 在西方文学体系里面 , 非虚构相对严谨 , 它要求作者情感不能太主观 , 数据啊什么的 , 都要有明确的出处 , 包括整个形态都有规定性 。 他们的非虚构也更倾向于社会调查、政治调查那种 , 也就是关注大的社会问题 , 有比较强的社会学倾向 , 虽然文本里面也表现出文学性 。 当年《中国在梁庄》也是先写了 , 才被认为是非虚构 , 也是从这里开始 , 我才琢磨非虚构这个文体 , 之前也没怎么看这方面的书 。 后来我去研究了《纽约客》里面的长篇特稿 , 有太多人都很推崇 , 它的模式化非常鲜明 , 有自己的一个套路 。 但我还是觉得 , 如果非虚构作为一种写作文体的话 , 更应该多一点点文学上的新的可能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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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思考的是 , 怎样让你的代言更清晰 , 更准确 , 更具有开放性 , 这才是真问题 。 ”
采访人员:《中国在梁庄》涉及大量采访 , 你在书里除叙述外 , 也穿插了不少采访实录 。 仅仅是整理录音 , 工作量就不小了 。
梁鸿:这两本书全部都是我一个人完成 。 我觉得 , 人物自述部分基本上都是用的方言 , 这也是其中最好的地方 。
采访人员:你怎么在写作中把方言转换为普通话?估计有些方言 , 在普通话里都找不到对应的词汇 。
梁鸿:确实是经过很多转化的 , 也可能转化后方言没那么标准化 , 但如果我不转化 , 我就写不出来 。 我总得表达出那么个意思 , 让别人看懂吧 。 所以 , 我不可能用原汁原味的方言来写 , 那样书写都没有可能 。 有一次 , 有人就说非虚构 , 应该写原生态生活 , 我觉得这是瞎扯 , 你怎么可能做得到?还有人说 , 你凭什么为别人代言?我说 , 既然文学的书写不可避免 , 譬如为农民代言 , 既然他们没能力 , 也没机会自己发言并为自己争取权利 , 那质疑你该不该为他们代言 , 就是个伪问题 。 我们应该思考的是 , 怎样让你的代言更清晰 , 更准确 , 更具有开放性 , 这才是真问题 。
采访人员:恐怕还会有好钻牛角尖的人反驳说 , 你征求过农民的意见了吗?他们同意你替他们代言吗?他们又没有授权 , 他们只是被代言嘛 。
梁鸿:关键是你代言得好不好 , 而不是凭什么给他们代言 。 尤其在我们这个社会 , 你怎么样更好表达 , 怎么样更接近于他们本身的状态 , 才是真问题 。 你问其他一些中间状态的问题 , 都是没意义的 。分页标题
采访人员:你还写了所谓非虚构小说集《神圣家族》 。 就我的阅读而言 , 里面的十二篇作品 , 和小说其实没有多少区别 。 有意思的是 , 我印象中那些经典的非虚构小说 , 毫无例外是长篇作品 。
梁鸿:我当时没反对这种说法 , 是因为小说里的人物有原型 , 我写到的小镇也是真实存在的 , 这些人就像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一样 , 要写成那样很难 , 相对来讲 , 写成人物列传的方式 , 更为容易叙述 。 不管怎样 , 小说一条线下来大部分都是真实的 , 只是从表述的方向上看有些像虚构 。 不过我刚开始写第一篇《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 , 的确是当虚构来写的 , 我对那个少年的描述 , 没法用非虚构的方式来完成 , 但从第二篇《漂流》开始 , 我就写了一个个人物 , 或者说是一张张生活的素描 , 它们同时又是非虚构的 。
采访人员:你原来定的书名《云下吴镇》 , 倒是比较能体现非虚构小说的特点 。 从我的阅读看 , 吴镇是个真实存在的地方 , 但冠以“云下”又像是把这个地方给虚化 , 或浪漫化了 。
梁鸿:很多人不同意 , 觉得这个书名太小资了 。 相比《神圣家族》更切题 , 意思是小人物也可以有神圣性 。 但这个也会给人感觉太过沉重了 , 太大了 。 这是李敬泽老师给取的 , 他看过里面的小说 , 那天我们刚好在一起开会 , 说起书名的事情 , 就在微信上一来一去讨论这个事 。 后来想《神圣家族》也挺好 , 它本身是马克思、恩格斯一本书的书名 , 这样引用过来就是说 , 小人物也可以是圣徒 , 圣徒也可以是小人物 , 但很多人说还是说书名起大了 , 会影响读者接受度 , 但我舍不得改 。 有出版社说 , 你改个书名我们出版 。 我觉得即使书名不同 , 书也是同一本书 , 那样相当于二度出书 , 有点消费读者的嫌疑 , 也就没改 。
采访人员:我最开始看到这个书名的时候 , 就觉得“神圣”这个词真是久违了 。 我们这个年代的关键词是“解构”么 , 好在你的写作是偏于建构的 。
梁鸿:对 , 所以我觉得这个书名还是合适的 。 我写的这十二个人物 , 都是生活中失败的人 , 是被抛弃的人 , 或者说他们在某个层面被放弃了 。 但我还是想赋予他们一点光辉 , 尤其是德泉这个人物 。
采访人员:这个德泉 , 和你塑造的梁光正、韩孝先 , 这三个人物有某种共通性 。 或许是他们身上残留了一些理想主义的特质?
梁鸿:写这个人物 , 我就是想传达一种想法 。 就是说 , 有些人内部是有光的 , 只是没能释放出来 , 或者说光被灰尘蒙住了 , 穿透不出来 。 我就想弄明白被遮蔽的光是什么样子的 。 我觉得那些看上去很普通的人 , 乃至精神病人 , 在他们内部都有自己的光芒 , 而且自有他们的神圣之处 。 虽然他们都是失败者、边缘者 , 但他们都一直在努力追寻那么一点点善意、尊严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 这也是我觉得这个书名还不错的原因 , 它和我在小说里要表达的意思是一致的 。
采访人员:你写这本小说集的时候 , 参考过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还有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等等吗?细数一下 , 还真有不少写小镇人物的经典作品 , 要是把这些作品里的人物“结构”在一起 , 都可以构成一个“家族”了 。
梁鸿:确实看了 , 也认真琢磨了一番 , 受了很多启发 。 但是 , 结构可以模仿 , 写得好与坏 , 还是和自己的个人气质有很大关系 。
采访人员:像奈保尔的那种简练的笔法 , 轻松的语调 , 看似容易上手 , 其实很难学到 。
梁鸿:有些东西不是你看到就能学会的 , 你得根据自己的精神气质来调和 。 我也想学那种简单 , 但怎么说呢 , 我的表达还是偏混杂吧 , 偏粘稠 , 其实也不是粘稠 , 我自己感觉是我在语言里面要表达的方向比较多 。
采访人员: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这部非虚构小说 , 也是表达方向很多 , 但梅勒有非同一般的驾驭能力 。 读有些经典作品 , 会让你觉得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 我们说不可能只是因为能力和才华还不足以达到 。 梅勒能在他的作品里 , 把人物心理挖掘到那样的深厚宽广 , 足以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媲美 。分页标题
【中原作家群|梁鸿:有些东西不是你看到就能学会的,你得根据自己来调和|名家谈创作】梁鸿:是 , 那要看你的写作能力 , 得需要你经过长期准备 , 还需要你有强大的智力 , 强大的知识量 , 强大的写作能力 , 那绝对不是一般作家能达到的 , 只有像梅勒这样的天才作家才能到达这个高度 , 包括写《冷血》的卡波特 , 把采访和分析融合得那么好 , 他们确实写出了很伟大的作品 , 中国作家里没那么大能量 , 没那么大智慧的强度 , 也没那么强大的激情支撑 , 还不足以写出这样的伟大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