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文会|周剑之:“卧听”事象的诗意呈现与诗境构建丨【学术研究】


_本文原题:周剑之:“卧听”事象的诗意呈现与诗境构建丨【学术研究】
“卧听”事象的诗意呈现与诗境构建
文/周剑之
“卧听”是古代诗歌中的一道独特风景 。 王安石《金陵郡斋》云:“深炷炉香闭斋合 , 卧听檐雨泻高秋 。 ”[1]陆游《斋中闻急雨》:“衡茆终日人声绝 , 卧听芭蕉报雨来 。 ”[2]诗人卧听雨声 , 传递出悠然自适的滋味 。 又如苏轼《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其七》:“日暮不能去 , 卧听窗风泠 。 ”[3]苏辙《过九华山》:“但闻有高士 , 卧听松风眠 。 ”[4]与湿润萧骚的雨声相比 , 卧听风声别具一种清远幽寂的风情 。 其他如“卧听鸡鸣粥熟时 , 蓬头曳履君家去”(苏轼《豆粥》)[5]、“夜阑卧听风吹雨 , 铁马冰河入梦来”(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6]等 , 亦由“卧听”铺展开来 , 或疏旷 , 或悲壮 , 勾画出各具面目的人物形象 , 营筑为各具魅力的诗歌境界 。
有趣的是 , “卧听”与诗歌有着远超其他文体的不解之缘 。 “卧听”在诗歌领域出现得最为频繁 , 词中虽有“卧听” , 但出现频次远不及诗歌[7] 。 至于文章中 , 或许是由于“卧听”的疏散姿态与文章经世致用的端正感有所抵牾 , 出现频率也不高 。 偶尔出现 , 也只是几个特定典故的使用[8] 。 相比之下 , “卧听”几乎可以说是诗歌的“专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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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诗人如此偏爱“卧听”?“卧听”构筑了怎样的诗意世界?我们又该如何走进这一诗意世界?
在惯常的研究思路里 , 很难找到与之相应的定位 。 “卧听”既非一种主题 , 亦非一种题材 。 它能够唤起相应的画面形象并渗透作者的情感 , 在这一点上有些接近“意象” 。 但它并非名词结构 , 而且在内涵上也与名词性的“意象”存在明显不同 。相较于一般意义上的意象 , 它拥有更鲜明的动态感与叙事性——不但包含动作行为 , 联结着行为的施者、受者以及行为展开的特定时空 , 而且具有时间轴上的可持续性[9] 。 这些富于叙事性的元素都参与着诗意的呈现与诗境的建构 。 因此 , 用“事象”来指称“卧听” , 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 正如许多意象不断被写入诗中那样 , 也有不少“事象”是在诗歌中反复出现 , 并用于传达某些特定的意义、构筑某些类型的诗境 。 “卧听”正是这样一种事象 。

“卧听”事象的演化与凝定
一种经典的诗歌事象 , 通常会在诗人的反复使用中固化为相对稳定的形态 , 并积淀出特定的意蕴 。 这是一个不断层累和逐渐凝定的过程 。
从构词来看 , “卧听”包含着“卧”与“听”两项行为 。 诗歌中写“听”写“卧”的历史都非常悠久 , 但“卧”与“听”合写 , 却算不得早 。 先唐诗歌中几乎找不到“卧听”一词 , 仅寥寥数首包含“卧闻”[10]:如沈约《豫章行》“卧闻夕钟急”[11]、何逊《从主移西州寓直斋内霖雨不晴怀郡中游聚诗》“卧闻复雷响”[12]、高爽《寓居公廨怀何秀才诗》“卧闻杂沓路”[13] 。 此外 , 颜延之《从军行》“卧伺金柝响”[14]也包含了“卧”与“听见声响”两层意思 。 以上诗句多用于呈现人物的一项行为 , 并不处于表情达意的关键位置 。此时的“卧听”尚未成为诗人偏好的事象 , 仍处于形态发展和意蕴积淀的初始阶段 。
到了唐代 , 诗歌中的“卧听”渐渐多了起来[15] ,并与一些特定的情境产生了关联 。 第一种特定情境是内庭或内帷 , 如王昌龄《长信秋词其一》“熏笼玉枕无颜色 , 卧听南宫清漏长”[16] , 又如卢纶《长门怨》“卧听未央曲 , 满箱歌舞衣”[17] 。 此类“卧听”的主角通常是女性 , “卧听”折射着她们不得恩宠、辗转难眠的状态 , 传达着她们内心的寂寞与幽怨 。第二种特定情境是寺院与僧舍 。 如罗邺《夏日宿灵岩寺宗公院》“卧听半夜杉坛雨 , 转觉中峰枕簟凉”[18]、郑谷《次韵和秀上人长安寺居言怀寄渚宫禅者》“卧听秦树秋钟断 , 吟想荆江夕鸟还”[19] 。 类似作品集中于中晚唐时期 , 有的是写给僧人 , 有的作者自己就是僧人(如诗僧无可 , 又如曾为僧人的贾岛) 。 “卧听”的场景传递着寺院僧舍的宁谧与空寂 。第三种特定的情境 , 是士人的闲适生活 , 以白居易为代表 。 “卧听鼕鼕衙鼓声 , 起迟睡足长心情”(《晚起》[20] , 书写晚起的惬意;《卧听法曲霓裳》的诗题 , 传递出欣赏音乐的自在愉悦 。 作为一位长于闲适诗的诗人 , 白居易为“卧听”注入了颇为鲜明的享乐性 。分页标题
另有一些虽未使用“卧听”字样、但却呈现出典型“卧听”状态的作品 , 也非常值得重视 。 如元稹《雨声》:“风吹竹叶休还动 , 雨点荷心暗复明 。 曾向西江船上宿 , 惯闻寒夜滴篷声 。 ”[21]第三句的“船上宿”包含了“卧”的意味 , 于舟船之上听夜雨敲打蓬窗之声 , 写出一种独特的凄清况味 。 又如杜牧《宣州开元寺南楼》:“小楼才受一床横 , 终日看山酒满倾 。 可惜和风夜来雨 , 醉中虚度打窗声 。 ”[22]“床”与“醉”暗含了“卧”的元素;末句表面上是说未能细品风雨打窗的声音 , 却间接标明诗人拥有“听”的自觉 。从诗境营造的角度来看 , 这类作品对卧听事象的进一步成型有着非常深刻的影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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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上看 , 卧听事象在中晚唐诗歌中有较为明显的发展 。 这或许与两方面原因有关 。其一 , 就“卧”而言 , 对日常闲适生活的书写与呈现 , 逐渐成为诗歌中的新倾向 。 最典型的代表是白居易 。 这位大规模描写士人昼寝、并张扬其慵疏闲适趣味的诗人 , 使卧躺的姿态进一步诗意化、典型化[23] 。其二 , 就“听”而言 , 中晚唐诗人倾向于品咂幽远、清冷乃至孤寂的境界 , 这种审美趣味令他们对声音极为敏感 , 韩愈“从今有雨君须记 , 来听萧萧打叶声”(《盆池五首·其二》)[24]、李商隐“秋阴不散霜飞晚 , 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25]等诗句 , 显示着声音感受和声音描写的新进境 。 当卧躺与倾听交叠在一起 , 自然催生了“卧迟灯灭后 , 睡美雨声中”(白居易《秋雨夜眠》)[26]、“犹恐愁人暂得睡 , 声声移近卧床前”(白居易《闻虫》)[27]等暗含“卧听”状态的诗境 。
卧听事象真正成熟起来 , 是在宋代 。 中晚唐诗歌里那些暗含“卧听”的诗境 , 得到了宋代诗人的不断回应 , 并且凝定为“卧听”的字样 。 如苏轼《书双竹湛师房二首·其二》:
暮鼓朝钟自击撞 , 闭门孤枕对残缸 。 白灰旋拨通红火 , 卧听萧萧雨打窗 。 [28]
整体诗境与前引杜牧《宣州开元寺南楼》颇为相似 , 末句的形态则又接近韩愈的“来听萧萧打叶声”、白居易的“萧萧暗雨打窗声”(《上阳白发人》)[29] 。而“卧”“听”两种元素合一 , 以鲜明的姿态和富于定格意味的效果 , 成为末句中极为亮眼的存在 。 与这一句相似的诗句 , 在宋诗中还有很多:
卧听竹屋萧萧响 , 却忆滁州睡足时 。 (欧阳修《集禧谢雨》)[30]
不堪风雨成暌阻 , 卧听萧骚洒竹扉 。 (范纯仁《和君实雨中即事二首其一》)[31]
高闲只有张公子 , 卧听萧萧打叶音 。 (苏辙《连雨不出寄张恕》)[32]
三更酒醒残灯在 , 卧听萧萧雨打篷 。 (陆游《东关二首其二》)[33]
窗昏又辍雠书课 , 卧听萧萧打叶声 。 (陆游《雨复作》)[34]
我来赤日祈甘雨 , 卧听萧萧泻屋檐 。 (徐纲《白龙寺》)[35]
桑橹无声百丈收 , 卧听萧萧蓬皆雨 。 (葛立方《王季恭蓬斋》)[36]
如此相似的行为 , 如此相似的语句 , 与其说是诗人化用前人成句 ,不如说“卧听”已成为诗人脑海中一个相对独立的存在 , 近似于一种符号 , 当诗人写作时 , 它会依据情境的需要 , 自然而然被调取出来 。 这正是“卧听”作为一种“事象”成熟的标志 。
就内在意蕴的积淀而言 , 这一时期呈现出集中汇流的趋势 。 上文提及唐诗中关于“卧听”的三类情境 。 内庭内帷与寺院僧舍两类情境 , 在唐诗中均与“卧听”关系密切 。 而在宋诗中 , 女性化内庭的“卧听”几近绝迹 , 只在少数《宫词》类作品中还有留存 。 寺院僧舍的卧听 , 宋诗虽有 , 但重点已不在禅寂 , 而更偏向于士人的适意 , 实际上向第三类情境靠拢 。 在宋代推衍流变、大肆发展并成为意蕴主脉的 , 正是第三类情境 , 即士人的日常生活 。宋诗的卧听事象多用于呈现士人生活中的情境 , 有着非常浓厚的日常气息 。分页标题
“卧听”的意蕴主脉日益明晰 , 主脉之内的层次则日渐细腻 。 相较于唐诗 , 宋诗展现了更为鲜明的写实性 。 在不同的诗歌情境中 , 卧听事象的具体意蕴也存在千差万别:“白灰旋拨通红火 , 卧听萧萧雨打窗” , 在冷暖对照之下的卧听 , 弥散出无尽的自足与安适;“不堪风雨成暌阻 , 卧听萧骚洒竹扉” , 风雨阻碍了与朋友的相会 , 无奈的卧听充满遗憾与怅惘 。 就艺术呈现而言 , 卧听事象的多样性与可能性 , 在宋代获得了长足的发展 。 从卧听的内容上看 , 听风听雨听雪 , 听泉听涛听潮 , 听音乐听鼓角听更漏……形形色色 , 种类繁多;从卧听的情境上看 , 或闲适 , 或悲苦 , 或幽寂 , 或超逸……几乎涵括了后世卧听的所有基本类型 。
卧听事象在宋代成熟 , 是诗歌发展的一种自然趋势 , 同时也与宋代诗人的诗学观念和文化心态有关 。 诗歌具备自持与自适的心理功能 , 这是宋代诗学包蕴着的新认识[37] 。“卧听”的适意卧躺、侧耳倾听 , 其中包含的理性思致与乐易闲暇 , 正是自持与自适的生动展现 。
宋以后诗中的“卧听” , 以继承为主 , 新的开拓不多 。 比如下列诗句:
蟹熟酒香随意饮 , 卧听风雨打篷窗 。 (唐桂芳《鄱阳湖阻风其二》)[38]
南风吹断窗间酒 , 卧听萧萧暮雨声 。 (文徵明《题画·其四》)[39]
何年共向茅亭醉 , 卧听潇潇暮雨声 。 (孙绪《题扇寄杨师文三首其二》)[40]
依然是熟悉的配方 , 熟悉的味道 。 这也从侧面印证 ,作为事象的“卧听” , 其诗意的积淀在宋代已基本完成 。
宋代以下 , 题画诗爱用“卧听” , 倒是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 。 如杨维桢《雨后云林图》“便须借榻云林馆 , 卧听仙家鸡犬声”[41]、王冕《刘商观弈图石刻本》“休把闲心动机事 , 只宜高卧听松风”[42]、宋濂《画山水图歌》“恍如西上黟川滩 , 卧听滩水流潺湲”[43]等 。 就诗境而言 , 并未超出宋人范围 。 但在题画与卧听之间 , 显然搭建起了一座新的桥梁 。 这或许意味着 ,“卧听”作为一个事象 , 不仅在诗歌领域已然成熟 , 甚至在绘画领域也是如此 。 山水云林配以高卧之雅士 , 确实是画中常见之景 。 而泉瀑之声、风雨之声等 , 则交由画外人去体会想象 。 题画诗里频繁出现的“卧听” , 显示了这一事象跨越文体的艺术张力 。
纵观“卧听”事象的演化过程 , 宋代无疑是最关键的时期 。 故下文对“卧听”事象的内部考察 , 亦以宋诗为主要对象 。 作为一种事象 , “卧听”不应被看作静态的风景或平面的图像 。它是人的行为 , 它有具体的施行者 , 也存在相应的承受者;它在具体的时空中发生;它还会随时间的推移而有所持续或有所发展——对这些层面展开细致寻绎 , 深入“卧听”事象的内在肌理 , 方能真正理解这一诗意世界 。

卧听者、卧听对象及意蕴指向
本节是对“卧听”事象之施行者与承受者的考察 。 施行者不同 , 或承受者不同 , “卧听”的意义指向自然也不同 。 在“卧听”事象的凝定过程中 , 施行者与承受者也渐渐稳定下来 , 并与相应的情境和意蕴建立了关联 。
先看施行者 , 亦即卧听者 。大多数“卧听”的隐含主语都是“我” , 只有少部分隐含主语是“你”(诗歌的赠予对象)或“他她” , 亦即他人 。
卧听者为他人 , 又可细分为两种类型 。 一种是女性 , 一种是男性 。 性别不同所带来的差距是十分鲜明的 。 在那些书写内庭内帷的诗歌中 , 卧听者通常是女性 , 卧听的行为暗示着她们在夜间难以成眠 , 尤其当她们听见其他庭院传来的欢乐声音时 , 不得恩宠、寂寞凄凉的悲苦心绪便油然而生 。 男性的卧听者截然不同 , 他们往往处于清雅高闲的状态 , 是诗人笔下令人羡慕向往的存在 。 “高闲只有张公子 , 卧听萧萧打叶音” , 这是苏辙想象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朋友张恕闭门不出、自由自在的情形;汪藻想象周彦约在壶斋中居住 , 一定是“钩帘终日屏尘事 , 卧听秋雨鸣菰蒲”(《题周彦约壶斋》)[44]的疏散惬意 。分页标题
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 , 他人“卧听”的情境都是相对单一的 。当诗人自己成为卧听者时 , 对应情境和内在意蕴顿时丰富起来 。 由“卧听”投射出的诗人形象 , 也就有了不同的类型 。最为常见的 , 是闲适惬意的卧听者 。 “拂衣起行饮流水 , 枕书就卧听松风”(王令《山中》)[45] , “长官日永无公事 , 卧听滩声看白云”(范成大《昌化》)[46] , 无论听的是山中松风还是沙滩流水 , 诗人都是与世无争、悠然自得的样貌 。 另一些时候的诗人 ,则是若有所思的卧听者 。 “少年交友尽豪英”的陆游 , 到得老来只剩夜雨相伴 , “老去同参惟夜雨 , 焚香卧听画檐声” [47](《冬夜听雨戏作》) 。 虽有所感 , 但不是鲜明的伤怀 , 而更近于一种面向自我心灵的内省姿态 。 还有一种常见的卧听者 ,是孤独寂寞的异乡客子 。 “天寒小店人愁雨 , 灯暗孤舟客卧听”(张耒《楚桥秋暮阻雨》)[48] , “远客万斛愁 , 卧听姑苏雨”(林希逸《舟泊姑苏城外》)[49] , 无限愁绪 , 难以成眠 , 只能卧听夜晚的各种声音 , 透露出漂泊在外的悲凄与无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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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再看承受者 。 “卧听”的承受者主要是声音 。 世上的声音形形色色 , 但并非所有声音都宜于卧听 。 诗人偏爱卧听的 , 主要有如下几类: 风雨雪雷之声、江潮泉瀑之响、禽鸟昆虫之鸣、读书吟诵之音 , 此外还有歌乐声、更漏声、车马声等 。
风雨雪雷之声出现几率最高 。 其中雨声最多 , 风声其次 。 上文所举诸例 , 不少都是听雨听风 。 风雨声有时会联合另一种事物出现 , 从而令声音的效果愈发凸显 。 “松风”就是一个典型 , 如“卧听松风满山雨 , 去作水边岩下僧”(周紫芝《剪松毛小栅以诗落成》)[50]、“更叩山房僧榻眠 , 卧听松风待明月”(姚勉《游曲江分韵得月字》)[51]……松树的存在 , 会彰显环境的清幽 , 并带来人格高洁的联想 。 卧听“松风” , 传递着分外的幽静 , 渲染着隐逸的色彩 。 又比如雨与芭蕉的结合 , 蕉叶肥大 , 雨点滴落在芭蕉上 , 会发出特别清晰的声响 , 尤具穿透力 。 “退食北窗凉意满 , 卧听急雨打芭蕉”(张栻《偶作》)[52] , “卧听芭蕉卷雨声 , 熟梅天气半阴晴”(胡仲弓《卧听》)[53] , 蕉叶之声令雨来之急愈加明晰 , 诗人闲居之惬意也愈发鲜明 。 风雨雪雷都属于自然气候 , 同时也是最普泛最日常的存在 , 对这类声音的关注 , 流露出诗人对生活的细切观察与悉心体悟 , 也体现着敏感细腻的诗心 。
江潮泉瀑之响也是诗人热衷的类型 。 有的卧听声势浩渺的大江浪潮 , 如刘攽《湖口》“系船汀树无人语 , 卧听波涛澒洞声”[54]、王庭珪《王主簿清暑阁》“阑干半倚红尘外 , 卧听江声泻碧湍”[55];也有的卧听纤巧幽细的泠泠泉水 , 如苏轼《虎跑泉》“至今游人盥濯罢 , 卧听空阶环玦响”[56]、秦观《寄题赵侯澄碧轩》“何日解衣容借榻 , 卧听螭口泻泠泠”[57] 。 这类声音多发生于自然山水之间 , 寄寓着诗人对山水风景的欣赏与流连 , 有时甚至延伸为对退隐的渴求和对俗世的疏离 。
属于自然之声的 , 还有禽鸟昆虫等的鸣叫 。 如吕南公《西风》“卧听促织不成眠”[58]、裘万顷《次余仲庸松风阁韵十九首其五》“炉熏茗碗北窗下 , 卧听绵蛮黄鸟声”[59]、王之道《江天暮雪》“夜寒独酌不成醉 , 卧听宿雁鸣相呼”[60]……有时是充满活力的春鸟啼鸣 , 有时是沾染愁绪的秋虫哀吟 , 各以其独特的鸣叫 , 轻叩诗人的心扉 。
读书声、音乐声、更漏声、车马声等 , 或由人发出 , 或与人的行为密切相关 , 因而与风雨雪雷、江潮泉瀑、禽鸟昆虫等自然之声有所不同 , 可称为人事之声 。 在这类声音中 , 最突出的是吟诵读书之声 。 如陆游《春雪》:“倒尽酒壶终日醉 , 卧听儿诵半山诗 。 ”[61]杨万里《书斋夜坐二首其一》:“胡床枕手昏昏著 , 卧听儿童读《汉书》 。 ”[62]这类声音在宋代显著增多 , 折射着宋人热爱读书的文化倾向 , 流溢着浓厚的书卷气 , 并呈现出雅致的诗意 。 读书声的发出者又多为儿孙 , 孩童那充满稚气的琅琅之声 , 更增添了“卧听”的舒坦与自在 。 雅致的读书声之外 , 也有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农事之声 。 “谢事还家一老农 , 悠然高卧听晨舂”(陆游《枕上作》)[63]、“尔来偷惰更可笑 , 卧听场中打新麦”(陆游《起晚自嘲》)[64]、“忽思城东黄篾舫 , 卧听打鼓踏车声”(范成大《梅雨五绝·其一》)[65] , 将乡村退居的悠然与野趣呈现得各外真切 。分页标题
宜于卧听的声音看上去形形色色、琳琅满目 , 但实际上存在着相通之处 。它们大都是音色清晰、音节简明的类型 , 甚至可以说具有一定的符号性 。 它们往往是人们熟知的声音 , 很容易唤起脑海的自行补完 。 而诗人也很少会对卧听的声音作详细的描写 , 仿佛是特意为读者预留想象的空间 。

“卧听”的时间、空间与诗境的平面铺展
对卧听事象第二层次的考察 ,是进入其特定的时间[66]与空间 。
就时间而言 , “卧听”常常发生在深夜、清晨以及白昼的午后 。 无论发生在哪个时间 , “卧听”都隐含着微妙的对比意味 。
深夜本是人声渐寂、万物入梦的时刻 , 此时卧躺 , 是很自然的 。 “卧”意味着休息 , 在这一层面上 , 其与深夜时分是相合的[67] 。然而“卧”还隐含着另一层意思——不眠 。 本该睡着的深夜 , 却卧而不眠 , 这是一种“非正常”的状态 , 潜藏着与正常状态的对比 。 当诗人卧躺却并非睡着的时刻 , 才会敏锐捕捉到静夜里的各种声响 。 而在静夜里响起的声音 , 来得分外鲜明 , 尤其具有触动人心的力量 。 不眠的人与穿透力的声响碰撞在一起 , 晕染出深夜的幽寂 , 酝酿出无限的思绪 。 冬至的夜晚 , 不眠的宋庠在打更声中追忆当年陪侍君王祭祀的盛事 , 百般滋味难以言说——“谁识从官兴感夜 , 卧听寒柝宿扬州”(《冬至夜斋中不寐遥想郊丘盛礼二首其二》)[68] 。 漂泊在外的张耒被风声惊醒 , 又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直至天明 , 透露着异乡客子的无限哀愁——“半夜西风惊客梦 , 卧听寒雨到天明”(《舟行六绝其五》)[69] 。
再看清晨 。 通常来说 , 人们在休息了一整夜之后 , 会随着晨曦的到来再次回复日间的忙碌 。 因此此时的“卧听” , 依然是一种“非正常”状态 。不过这种“非正常”状态却赋予了卧听者格外惬意的享受 。 “卧听邻墙趁早朝”(陆游《访客至北门抵暮乃归》)[70]、“请看早朝霜入屦 , 何如卧听打衙声”(苏辙《次韵毛君山房即事十首其五》)[71]……当他人早起奔忙之际 , 卧听者悠然自得躺在床上 , 倾听他人的忙碌 , 并确认自己的安逸 。
白昼的卧听与清晨颇为相似 。 白天本不该“卧” , 而应“坐”着应对各种事务 。 此时的“卧” , 显示了对世俗事务的超脱与逃离 。 张嵲《十二月二十一日赠沃令》:“讼庭无事长苔衣 , 卧听松风白昼迟 。 ”[72]陆游《北窗》:“却缘政拙文书少 , 卧听帘栊燕子声 。 ”[73]前者写他人 , 后者写自己 , 都将“卧听”与政事稀少并置在一起 , 通过二者的相互映衬 , 勾勒出白昼卧听、远离俗务的超越性情怀 。
卧听发生的空间主要有两大类型 。一是轩室之内 , 一是舟船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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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室之内是发生卧听的最主要场所 。 那些于枕上、床上卧听的诗歌自不待言 , 许多发生在窗下的卧听 , 同样暗示着轩室的存在——“卧听窗声作许愁”(刘克庄《雪》)[74] , “黄昏卧听打窗声”(陆游《病告中遇风雪作长歌排闷》)[75] , 实际上都是卧躺于窗内 , 听着窗外的声音 。 不少诗题直接标明了轩室的空间 , 更明示出轩室与卧听之间的紧密关联 , 如王安石《金陵郡斋》、陆游《北斋》、杨万里《书斋夜坐》等——这是诗人自己的轩室 。 在日常居所之内 , 诗人大可以放松下来 , 以卧躺的姿态感受身边的一切 。此中的卧听 , 往往映照出日常居处的轻松与悦乐 。 也有书写他人轩室或园林的 , 如苏轼《书双竹湛师房二首其二》、王廷珪《王主簿清暑阁》《题郭秀才钓亭》、汪藻《题周彦约壶斋》等 。 卧听的姿态(无论是主人的卧听还是客人的卧听) , 常常折射出人物形象的闲散适意和轩室园林的宁静美好 。
于舟船中卧听 , 亦很常见 。 舟船的内部空间较为狭窄低矮 , 再加上行驶时会摇晃动荡 , 因此卧躺是比较适合的乘船姿势 。 由于宋人宦游的增多 , 加上水路交通的发展 , 故舟行变得常见 , 舟中卧听也就变得频繁起来 。 陆游《发丈亭二首其一》:“参差邻舫一时发 , 卧听满江柔橹声 。 ”[76]曾巩《离齐州后五首其一》:“云帆十幅顺风行 , 卧听随船白浪声 。 ”[77]张耒《楚桥秋暮阻雨》:“天寒小店人愁雨 , 灯暗孤舟客卧听 。 ”这些卧听的诗歌 , 都发生于舟船之上 , 或在出发之时 , 或是旅途之中 , 又或是停泊之际 。 狭长的小舟之内 , 卧躺的乘舟人侧耳倾听者小舟之外的各种声响 , 也承载着乘舟人越出小舟之外的种种思绪——张耒是漂泊异乡的凄凉无奈 , 曾巩则是顺风顺水的快意 。分页标题
以上两类即卧听发生的主要空间 。 无论轩室还是舟船 , 都属于比较小型的、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空间 , 也可以笼统算作是室内 。 室外的卧听则非常少见[78] 。 这是一个颇耐人寻味的现象 。 卧听的行为通常就发生在轩室、舟船这样的空间之内 , 而所听的声音则大多源自该空间之外[79] 。 也可以说轩室、舟船这样的室内世界 , 与室外世界构成了两个既相互区隔又相互衔接的空间 。 卧听的行为 , 既暗含了两个空间的界限 , 又实现了两个空间的沟通与跨越 。 在两个空间中 , 室内空间占据主导地位 , 卧听者居处于室内 , 并不参与、也不干涉室外的世界 , 其最突出的行为特征 , 是自我姿态的收敛与情绪的平静淡然 。 然而正因为如此 , 他们方能倾听并感受外界的声音 。某种程度上 , 室内是承载着卧听者内心思想情感的心灵空间 。 而室外空间的声响 , 则呼应着卧听者的所思所感 , 并将卧听者的思想情感一一具体呈现出来 。 使诗意实现两个空间的区隔与联结 , 这正是“卧听”事象蕴含的空间特色 。
特定的时间与空间 , 令卧听事象得以铺展出独具特色的诗歌意味 。我们不妨再看看“卧看”这一与“卧听”极为相似的事象 。 “卧看”事象的演化定型与“卧听”非常接近:先唐极少 , 唐诗中渐有出现 , 于宋诗中基本凝定 。 名句有苏舜钦的“北轩凉吹开疏竹 , 卧看青天行白云”(《暑中闲咏》)[80]、曾巩的“朱楼四面钩疏箔 , 卧看千山急雨来”(《西楼》)[81]、陈与义的“卧看满天云不动 , 不知云与我俱东”(《襄邑道中》)[82]等 。 卧听与卧看虽然相似 , 但在时空的表现上却存在许多不同 。从时间上说 , 卧看的时间限制较卧听为多 。 毕竟“看”调动的是视觉 , 视觉必须在有光亮的条件下进行 , 因此“卧看”是白天居多 。 夜间固然也可以“卧看” , 但能看的事物较为有限 , 多为月、星、灯等具备光亮的事物 。从空间上说 , 卧看虽然也多发生于室内 , 但其暗含的空间关系有别于卧听 。 首先 , 许多时候卧看不与外在空间发生关联 , 所看之物就是室内之物 。 如苏轼《武昌西山》“卧看椽烛高花摧”[83]、陆游《留题云门草堂》“卧看炉面散烟霏”[84] , 灯烛、炉烟以及书、画等物 , 原本就属于室内 。 此时卧看呈现的是一种室内生活的情态 , 室内空间是自足的 , 与室外空间无涉 。 其次 , 有些时候卧看也像卧听一样区分出了室内和室外两个空间 , 但两个空间的交流要大于区隔 。 毕竟 , 两个空间必须存在直接的联结之处 , 才有可能从这一空间“看”向另一空间 。 比如“朱楼四面钩疏箔 , 卧看千山急雨来” , 诗人能够由朱楼之内看向朱楼之外的千山急雨 , 必要条件是四面挂起的疏箔 。 “卷帘终日卧看山”(黄公度《和宋永兄罢官还家途中见寄四绝其三》)[85]也是同理 。 另一种联结方式是外在事物的直接入侵 , 比如“卧看飘雪入窗棂”(陆游《谢朱元晦寄纸被二首其一》)[86]、“卧看凉月入窗扉”(陆游《南堂卧观月》)[87] , 本属于外界的雪和月 , 侵入了卧看者所处的室内 , 转变成室内之物 , 以直接的物质形态勾连两个空间 。因此 , 比起卧听呈现出的两个空间既相互区隔又相互关联的辩证存在 , 卧看呈现的空间效果偏重于两个空间的敞开与交流 。 在相互区隔的情况下 , 视觉相对失效 , 听觉得以激发[88] , 因而“卧听”比“卧看”更具一种专注而敏感的意味 。 这两个事象也就在诗意呈现与诗境铺展上形成了差别 。

“卧听”的持续、流动与诗境的立体构建
卧听者、卧听对象、卧听的时间与空间 , 透过这些因素 , 我们得以一窥卧听事象的内在意蕴 。 不过以上的讨论还只限于平面的呈现与铺展 , 就诗歌境界的构筑而言 , 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 , 即该平面在时间轴上的持续与流动 。卧听事象的持续与流动情况 , 直接影响着诗歌境界的构建 , 许多时候甚至决定着诗境的整体面貌 。分页标题
上文提及 , “卧听”出现在诗歌末句的几率非常之高 。 在宋代全部“卧听”诗中 , “卧听”处于末句的约占五成 。 考虑到倒数第二句往往与末句语意相连、同处于诗歌收结的位置 , 那么加上位于倒数第二句的诗歌 , “卧听”处于收结位置的会占到总数的六成 。 另一个出现频率较高的位置是首二句 , 即开篇位置 , 约占两成 。 剩下两成出现在其他位置 , 并无明显规律可循 。 宋代存诗最夥、书写卧听频次也最多的诗人陆游 , 为我们提供了极佳的样本 。 陆游现存含“卧听”的诗作共58首 , 出现位置及所占比例如下表所列:

京师文会|周剑之:“卧听”事象的诗意呈现与诗境构建丨【学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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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统计情况与宋代“卧听”诗总体情况高度吻合 。 喜欢把“卧听”放在末句的又如范成大 , 他留下的8首“卧听”诗中 , 处于末句的有6首;张耒的9首“卧听”诗 , 处于末句的有5首;孔武仲3首 , “卧听”全处于结尾两句…… 诗人们的偏好如此相似 , 恐怕并非一种巧合 , 而是诗人有意识的处理 。
诗歌艺术的呈现具有时间性 。 从开篇到末尾 , 诗句意义的传递 , 本质上体现为一种流动的态势 。 诗境的建构是在时间流中完成的 。 在这一时间流中 , 诗中所写的景物、行为等各有其参与时长 。 有些景物与行为是贯穿整首诗的 , 有些景物与行为则是阶段性的、只占据时间流的一个微小片段 。 它们的参与时长不同 , 对诗境构建的作用也就不同 。 在时间流持续推移的过程中 , 景物或行为所占的地位也会影响诗境的构建 。 一些景物和行为占据着诗境的中心 , 另一些景物和行为只是诗境的修饰和点缀 。诗人给予哪些内容以中心地位、又通过哪些内容加以修饰点缀 , 决定着诗境的基本形貌 。
我们不妨一一观察不同位置的卧听事象 , 看它们分别拥有怎样的参与时长、又在整体诗境中占据何种地位 。
处于诗歌开篇的卧听 , 有可能作为一种背景式、基调式的存在 , 尽管未必处于核心站位 , 但可能持续存在于诗歌的时间流中 。 如陆游《天祺节日饭罢小憩》:
卧听午漏隔花传 , 帘里花残有断烟 。 莫放辘轳鸣玉井 , 偷闲要补五更眠 。 [89]
首句卧听午漏 , 透露出一丝闲适悠然的气息 。 末句“要补五更眠” , 与“卧”的动作相呼应;倒数第二句虽是祈使语气 , 希望不要有人发出辘轳声 , 但实际上显示了“听”的存在 。 也就是说 , “卧听”贯穿在整首诗的时间流中 , 构建了“饭罢小憩”诗境的总体基调 。 这种基调式存在 , 在律诗中表现得更为鲜明 。 张嵲《十二月二十一日赠沃令》:
讼庭无事长苔衣 , 卧听松风白昼迟 。 纸帐乱纹龟殻皱 , 道衫深绿鹤翎垂 。 尘犀挥处论前史 , 香篆销时理秘辞 。 官长既闲春亦早 , 玉梅初绽两三枝 。 [90]
第二句的卧听 , 勾画出一位官员太平无事、悠闲自得的生活状态 。 中间两联以“纸帐”“道衫”“论前史”“理秘辞”等具体的景物、行为来呈现人物的悠闲 。 最后尾联将“闲”之主旨揭明 , 是对具体描写的总结 , 也是对首联内在意蕴的呼应与提升 。 在这首诗中 , 卧听的行为虽非贯穿始终 , 但对诗歌的展开有着重要的铺垫意味 , 其所奠定的基调 , 构筑了诗境的最重要的底色 , 渗透在整个时间流中 。
相较而言 , 处于诗歌中部的卧听 , 其参与全诗时间流的时长相对较短 , 其对诗境建构的作用也比较弱 。 仍以律诗为例 , 在苏洵《送吴待制中复知潭州二首其二》一诗中 , “卧听”出现的位置是颔联:“卧听晓鼓朝眠稳 , 行入淮流乡味生 。 ” [91]此处“卧听”是苏洵对友人吴中复舟行的想象 , 就全诗而言 , 这仅是吴奔赴潭州途中的一个侧面 。 除此以外还有“细雨满村莼菜长 , 高风吹旆彩船狞”等其他侧面 。 “卧听”的存在是片段式的 , 并非长时间的持续;其对诗境构建的作用是参与性的 , 并非诗境的核心 。 古体诗中的情况也类似 。 陆游《怀成都十韵》倒数三四句为:“归来山舍万事空 , 卧听糟床酒鸣瓮 。 ”[92]虽写出了诗人归乡闲居的情形 , 也呈现出一丝无奈的意味 , 但终究与末二句“北窗风雨耿青灯 , 旧游欲说无人共”地位有别 。 此处“卧听”虽也参与了诗境的呈现 , 真正呼应诗题、标明诗歌意旨的 , 仍是末二句 。分页标题

京师文会|周剑之:“卧听”事象的诗意呈现与诗境构建丨【学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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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间接说明 , 末二句是诗境构建的一个关键位置 。 处于诗歌末尾的“卧听” , 大都成为诗境构筑的重要一环 。
首先 , 就“卧听”本身来说 , 这一事象本身就内含一种可持续性 。 有些事象是不适宜长时间持续的 , 比如汲水、啸歌等 , 很难想象类似的行为持续一整天或一整夜 。 但“卧听”可以 。 张耒《舟行六绝其五》:“天寒野店断人行 , 晚系孤舟浪未平 。 半夜西风惊客梦 , 卧听寒雨到天明 。 ”[93]诗歌所涉时间 , 大约是从傍晚到第二天清晨 。 而卧听的行为跨越了大部分的时间:漂泊的诗人 , 于舟中卧听寒雨直至天明 。 尽管“卧听”处于诗歌的末尾 , 但就全诗时间流而言 , 其参与时长并不短暂 。
其次 , 从时间流来看 , 诗末处于诗歌时间流结束的位置 , 故而具有类似于定格的效果 。 诗末所写的事象 , 即为该定格场景的核心 。 诗歌最后的定格场景 , 往往能给人以鲜明印象 , 并给人以回味的余地和想象的空间 。 也就是说 , 诗歌内部的时间流虽已停止 , 但诗歌外部的时间流却依然持续 。 因此 , 处于诗末的卧听 , 即便在全诗中的参与时长不长 , 也往往会因场景的定格而获得由诗内延伸至诗外的持续性 。 仍以苏轼《书双竹湛师房二首其二》为例 , 前二句“暮鼓朝钟自击撞 , 闭门孤枕对残缸” , 勾画出居处于僧房之内的大体情境;第三句“白灰旋拨通红火” , 以拨开炉火来呈现僧房之内的一个具体细节 , 不过这个细节是一次性的 , 不会长时间持续;真正成为最后定格场景的 , 是末句“卧听萧萧雨打窗” 。 卧听雨声 , 也成为苏轼在僧房之内最为持久、最具代表性的场景 。 这一场景 , 凝结着远离尘俗的悠然 , 也有着品味幽玄的侘寂 , 或许还有几分遗世独立的落寞 , 即便诗句完结 , 依然长久地萦绕在读者脑海之中 。
也可以说 , 诗中场景由诗歌之内向诗歌之外的延续 , 实为诗境生成的关键环节 。诗人偏爱将卧听置于诗歌末尾 , 实际上赋予卧听一种可持续性 , 使这一事象得以跨越诗歌内外的界限 , 并极大程度地参与到诗境构建中去 。
“卧听”被频繁地放置在诗歌末尾 , 体现着诗人利用特定事象来实现诗境建构的自觉性 。 他们意识到“卧听”是一个适宜于场景定格的事象 , 并积极利用这一事象来创设诗境 , 使之与悠然自在、沉思内省、漂泊孤寂等特定诗境发展出密切的关联 。 朱熹曾诵其诗示学者云:“孤灯耿寒焰 , 照此一窗幽 。 卧听檐前雨 , 浪浪殊未休 。 ”又说:“此虽眼前语 , 然非心源澄静者不能道 。 ”[94]在“卧听”事象的背后 , 有强大的心灵世界作为支撑;而诗人的所思所感与生命体验等复杂难言之意 , 亦借助“卧听”得以传达 。 梅尧臣曾道出经典之论:“必能状难写之景 , 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 , 见于言外 , 然后为至矣 。 ”[95]此语诚如薛雪所言 , “是诗家半夜传衣语” , 难以“举某人某句为证”[96] 。 但细想来 , 诗人对“卧听”的活用 , 其实与梅尧臣之论颇相吻合 。 诗人通过“卧听”事象勾画出生动情境 , 将情感思绪与生命情调暗藏其内 , “作者得于心 , 览者会其意”[97] , 生成既丰满细腻又意在言外的诗歌境界 , 诗人追求的“言有尽而意无穷” , 也正在于此 。

余论
上文勾勒了卧听事象演化与凝定的基本过程 , 从施者、受者、时间、空间、流动进程等层面考察了卧听事象的诸项重要因素 , 并探讨这些因素之于诗境构建的作用和意义 。 借助层层细析 , 我们一步步深入“卧听”的诗意世界 , 并感受其中的独特魅力 。
对“卧听”诗意世界的勾勒与描绘 , 显示了事象研究的可行性 。 类似于“卧听”这样凝聚着特定意蕴、积淀着写作传统的事象 , 在古代诗歌中还有许许多多 。 对这些诗意世界的开掘 , 将进一步拓展关于诗歌之“象”的研究的可能性 。分页标题
由事象进入诗歌 , 还会让我们对诗境有新的感受和认识 。 过去对于诗境的理解和考察 , 有时会失之于单纯 。 我们容易将诗境想象为一个共时性的存在 , 用平面的构图去简化诗境的生成 。 事实上诗歌历时性的一面也非常重要 。 不但诗歌自身包含着时间的流变 , 诗歌的阅读和理解同样包含着时间的推移 。诗境不应是二维平面式的 , 而应是具备立体感、充满流动性的更为复杂存在 。 若能如此观照诗歌 , 我们或许会洞见更多的精彩 , 走进更为宏阔绚烂的诗歌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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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安石著 , 李壁笺注 , 高克勤点校:《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十三 , 第1123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
[2][6][33][34][47][61][63][64][70][73][75][76][84][86][87][89][92]陆游著 , 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 , 第1548页 , 第1830页 , 第1667页 , 第3042页 , 第835页 , 第1739页 , 第3894页 , 第3954页 , 第3093页 , 第1446页 , 第1407页 , 第1382页 , 第22页 , 第2350页 , 第1046页 , 第953页 , 第825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
[3][5][28][56][83]苏轼著 , 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 , 第206页 , 第1272页 , 第524页 , 第476页 , 第1459页 , 中华书局1982年版 。
[4][32][71]苏辙著 , 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 , 第224页 , 第199页 , 第243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
[7]当前比较权威的一些数据库可以提供佐证 。 比如 , 检索北京大学数据分析研究中心开发的《全宋诗分析系统》 , 可知宋代包含“卧听”的诗歌数量为321首 , 数量颇夥;而据中华书局开发的《中华经典古籍库》检索 , 《全宋词》中含“卧听”的作品仅12首 。
[8]常见典故有二 , 一为《礼记?乐记》魏文侯“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 , 另一为《晋书?郗超传》郗超于帐中“卧听”他人议事 。
[9]关于“意象” , 近年学界已有非常深入的思考 , 如蒋寅《语象?物象?意象?意境》(《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韩经太、陶文鹏《也论中国诗学的“意象”与“意境”说》(《文学评论》2003年第2期)等 , 均对“意象”概念有着深细的剖析 。 但这些成果似乎尚未被后学者广泛吸纳 , 因此笔者此处所说的是一般意义上的“意象” 。 至于“意象”与“事象”的联系与区别 , 当另撰它文论述 。
[10]“卧闻”“卧听”在表述上虽然不同 , 但实质相近 。 从古代诗人的使用频次来看 , “卧听”远多于“卧闻” , “卧闻”可视为“卧听”事象的一种亚形态 。 为使讨论相对集中 , 本文的主要考察对象仍为“卧听” , 只在本节梳理该事象的发展演变时 , 酌情考虑“卧闻”的使用情况 。
[11]沈约著 , 陈庆元校笺:《沈约集校笺》 , 第291页 ,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
[12][13][14]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 , 第1698页 , 第1542页 , 第1228页 , 中华书局1983年版 。
[15]据《全唐诗分析系统》(北京大学数据分析研究中心开发)检索 , 含“卧听”的唐诗为19首 , 含“卧闻”的唐诗为12首 。
[16]王昌龄著 , 李云逸注:《王昌龄诗注》卷四 , 第141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
[17]卢纶著 , 刘初棠校注:《卢纶诗集校注》卷二 , 第207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
[18]罗邺著 , 何庆善、杨应芹注:《罗邺诗注》 , 第118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
[19]郑谷著 , 严寿澂、黄明、赵昌平笺注:《郑谷诗集笺注》 , 第300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
[20][26][27][29]白居易著 , 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 , 第1679页 , 第2271页 , 第858页 , 第156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
[21]元稹著 , 周相录校注《元稹集校注》卷二十 , 第608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分页标题
[22]杜牧著 , 吴在庆校注:《杜牧集系年校注》 , 第1172页 , 中华书局2008年版 。
[23]白居易的昼寝书写及昼寝诗在中唐时期发生的转变 , 可参看曹逸梅《午枕的伦理:昼寝诗文化内涵的唐宋转型》 , 《文学遗产》2014年第6期 。
[24]韩愈著 , 方世举编年笺注:《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卷七 , 第379页 , 中华书局2012年版 。
[25]李商隐著 , 刘学锴、余恕诚注:《李商隐诗歌集解》 , 第71页 , 中华书局1988年版 。
[30]欧阳修著 , 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卷十三 , 第425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
[31][35][36][49][50][51][52][53][55][59][60][72][85][90]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 , 第7443页 , 第32975页 , 第21830页 , 第37230页 , 第17410页 , 第40526页 , 第27930页 , 第39779页 , 第16826页 , 第32298页 , 第20178页 , 第20509页 , 第22492页 , 第20509页 ,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
[37]参见周裕锴《自持与自适:宋人论诗的心理功能》 , 《文学遗产》1995年第6期 。
[38]唐桂芳著:《白云集》卷四 ,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6册 , 第824页 , 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
[39]文徵明著 , 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卷十五 , 第411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
[40]孙绪著:《沙溪集》卷二十三 ,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4册 , 第708页 。
[41]杨维桢著 , 邹志方点校:《杨维桢诗集》铁崖逸编卷八 , 第408页 ,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
[42]王冕著 , 寿勤泽点校:《竹斋集》卷上 , 第39页 , 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版 。
[43]宋濂著 , 黄灵庚校点:《宋濂全集》卷一〇三 , 第2426页 ,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 。
[44]汪藻著:《浮溪集》卷三十 , 第381页 , 中华书局1985年版 。
[45]王令著 , 沈文倬校点:《王令集》卷八 , 第144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
[46][65]范成大著 , 富寿荪点校:《范石湖集》 , 第85页 , 第369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
[48][69][93]张耒著 , 李逸安、孙通海、傅信点校:《张耒集》 , 第472页 , 第467页 , 第467页 , 中华书局1990年版 。
[54]刘攽著:《彭城集》卷十八 , 第250页 , 中华书局1985年版 。
[57]秦观著 , 周义敢、程自信、周雷编注:《秦观集编年校注》卷十一 , 第256页 ,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
[58]吕南公著:《灌园集》 ,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3册 , 第36页 。
[62]杨万里著 , 薛瑞生校证:《诚斋诗集笺证》卷八 , 第662页 , 三秦出版社2011年版 。
[66]此处的“时间”本质上是“时间点” , 而与下节所说的“时间流”不同 。
[67] “卧”的本意是伏在几案上小憩 , 有别于“躺” , 所谓“寝于床 , 卧于几”(焦循《孟子正义》卷九) 。 但后来“卧”“躺”渐渐不分 , “卧”也用于指躺 , 表示休息之意 。
[68]宋庠著:《元宪集》卷十四 , 第147页 , 中华书局1985年版 。
[74]刘克庄著 , 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笺校》附录一 , 第7606页 , 中华书局2011年版 。
[77][81]曾巩著 , 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 , 第117页 , 第132页 , 中华书局1984年版 。
[78]室外卧听有陈谟《秋日用刘子彦韵其一》“石床数尺长松下 , 卧听风蝉足好音”等 。
[79]来自室内的声音不是没有 , 比如孩童的读书声 , 但总体上比较少见 。
[80]苏舜钦著 , 沈文倬校点:《苏舜钦集》卷八 , 第93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 。
[82]陈与义著 , 白敦仁校笺:《陈与义集校笺》卷四 , 第89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
[88]当视觉受限时 , 听觉会变得更为敏锐 , 故古代乐师多以矇瞽为之 。 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条曾论及此点 。分页标题
[91]苏洵著 , 曾枣庄、金成礼笺注:《嘉祐集笺注》卷十六 , 第472页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
[94]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一 , 第113页 , 中华书局1983年版 。
[95]欧阳修著:《六一诗话》 , 第9页 ,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
[96][97]薛雪著:《一瓢诗话》 , 丁福保辑:《清诗话》 , 第701页 , 中华书局1963年版 。
原刊于《文学评论》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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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文会|周剑之:“卧听”事象的诗意呈现与诗境构建丨【学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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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文会|周剑之:“卧听”事象的诗意呈现与诗境构建丨【学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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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剑之 , 北京大学文学学士、文学博士 , 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研究所副教授 , 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古典诗学 。 著有《宋诗叙事性研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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