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杂志|美元霸权究竟“霸”在哪儿？如何破解？

减少对美元的依赖，就需要保证货币供应有序、稳定，与经济增长适应，确保物价稳定、汇率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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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陈炳才
编辑|苏琦
都说美元霸权，美元霸权到底霸在哪里？只有了解了霸权所在，才能真正摆脱霸权的困境。
【财经杂志|美元霸权究竟“霸”在哪儿？如何破解？】 一、美元霸权的具体表现
第一，美元霸权在于美元是世界货币，是硬通货。美元是替代黄金的国际交易媒介和支付清算手段。没有美元，各国无法扩大进口，也无法借用外债，更无法进行国际投资。因此，各国必须获得美元、挣美元才能引进国际先进技术和设备。而黄金作为货币时，必须增加黄金的供给或流转速度才能刺激经济发展。
第二，美元霸权在于可以获得铸币税。黄金作为世界货币的背景下，没有哪个国家可以获得铸币税。金汇兑本位下，纸币替代黄金成为储备货币以后，各国纸币的地位表面上依然是平等的，但与黄金挂钩能进行国际汇兑和支付的货币可获得部分铸币税。纸币与黄金完全脱钩后，纸币地位与储备货币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一个可以进行国际支付和结算，一般的主权货币则不能进行支付和结算，更不会被储藏，乃至作为计价货币。此时作为储备货币的纸币发行，就是完全的铸币税。美元就是印刷一张纸的成本，而其他国家必须提供与纸币面值等值的商品、劳务、技术或服务等。黄金不能无限生产出来，纸币却能无限生产出来，因此美元霸权可以谋取长期的巨大国际经济、金融利益。
第三，美元霸权也表现为主权货币的信用是靠美元的多少来背书的。在纸币作为世界货币的时代，国家没有美元等外汇及外汇储备，本币汇率就缺乏足够的信用，经济就相对落后，缺乏国际贸易和投资能力，当年社会主义阵营的经互会就是如此。今天，一个国家如果没有足够的外汇储备，没有足够的美元流动性，企业和政府在国际上筹集资金的利率成本相对高，甚至带来汇率大幅度贬值。而充足的外汇储备可以干预外汇交易市场的汇率波动，保障本币汇率稳定，确保不发生债务危机。
第四，美元霸权还表现为美元替代黄金以后，经济发展、崛起的的路径改变了。在金本位或金汇兑本位下，黄金的短缺使得国内商品流通难以扩大，而黄金的增加带来贸易流通规模扩大，并带来经济规模扩大。资本主义早期的周期性生产过剩危机，一方面是有购买能力的需求不足，另一方面是流通中的黄金不足。黄金、白银作为世界货币时，拥有黄金、白银的多少决定了国家经济、贸易及其带来的规模扩张多大，国家经济能否崛起。金本位和金汇兑本位时代，大国崛起，必须拥有足够的黄金、白银。但黄金、白银无论是矿藏资源和流通、交易都是有限的，对国家的崛起影响历史相对漫长。纸币取代黄金成为世界货币以后，拥有储备货币的纸币多少就决定和影响国家经济实力，也决定一个国家的经济能否崛起。而且，在纸币制度下，国家经济的崛起其时间要快于黄金作为货币的时代，因为其便利程度大大提高。战后日本、德国的崛起以及亚洲四小龙的发展都与从美国获得巨大的美元顺差关系巨大， 30年时间就可以获得巨大成就。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发展，也离不开与美国的贸易以及巨大的美元顺差。
第五，美元霸权更表现为美国可以利用美元进行谈判要价。美元作为世界货币以后，美国贸易必须是逆差，其他国家才能持有美元，然后通过资本账户回流；或者通过直接投资、债务、证券资本流出。总之，在美国的国际收支平衡表上，必须有逆差，否则美元就无法流出，故各国美元外汇储备的增加，其实都是美元流出的表现，美国货物贸易逆差的表现，或者是美国证券资本流出的表现。分页标题
美国贸易逆差越大，或以种种渠道流出的美元越多，对美元地位越有利，外国机构和政府拥有的美元资产也就越大。但当某个国家因拥有美元多而崛起时，美国就可以贸易逆差或汇率低估等为借口，要求缩减贸易顺差，或要求汇率升值，要求开放市场等，甚至威胁或使用加征高额关税迫使就范，或者打击有关国家在美国的上市公司，使其证券资本流出减少，打击这些国家的经济发展和崛起。美国对德国、日本都使用过这种手段，今天美国对中国以及其他多个国家都在采用这个手段。
第六，美元霸权突出表现为可以利用纸币制度下的账户和支付体系，对账户上的资金、资产交易、支付等进行限制、冻结、没收等制裁。纸币与黄金不同，黄金流出后，必须以商品和服务交换才能回流。纸币是主权国家的货币，故所有的纸币必须回到主权国家的银行或金融机构账户上。只有这样货币才能产生和支付利息，才具有流动性。美元流出以后，不需要商品和劳务的出口，美元自动就回流到美国，外国机构通过开设银行账户，将美元资金存回到美国或在美国进行投资交易等。不仅是流出和流进如此，只要是美元交易，都在美元账户的交易系统上体现出来，这就是美元的SWIFT支付结算体系。美元存储贷以及各种跨境交易、支付在账户的唯一性，使得美元霸权无处不在。美国政府可以下令禁止账户交易、支付，甚至下令冻结资产乃至没收资产。朝鲜战争、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美国都冻结了它们的美元资产。目前美国对伊朗、俄罗斯、朝鲜的经济制裁，也是通过账户来监管和实现的。
可见，由于美元的主权货币特征，持有美元资产存在风险：即挣的美元越多，不仅无法在国内使用，也无法作为自己真正掌控的财富，风险也就越大，但又不能不拥有美元，也不能少拥有美元资产。中国以美元表示的外汇储备和金融资产，都在美元、美国的账户上，这是难以规避的风险。
二、破解美元霸权的出路
美元霸权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美元替代英镑成为世界货币，并不是经济规模世界第一了，美元地位就提高了，也经过了数十年时间。
英镑霸权和美元霸权都是金汇兑本位下的货币霸权，美元与黄金脱钩以后，美元霸权摆脱了黄金枷锁，走上了真正的霸权之路，印刷美元纸币就有世界需求，美元成为世界的绝对信用货币，乃至各主权货币要靠美元背书才能有国际信用。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元危机一次，美元地位就得到巩固和加强一次。世界对美元的需求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而不是相反。因此，未来十年，破解美元霸权并不容易。
当今世界，不少国家对美元又恨又爱。对美元恨，是因为美国霸道。对美元爱，是因为没有美元无法开展国际业务和活动，无法扩大国际影响力。爱恨交加，离不开美元，无奈地接受美元，甚至帮助美元去巩固地位，提高和扩大影响力。
如何破解美元霸权？
一是建立区域性货币或创新区域货币符号。破解美元霸权，需要各国齐心协力抛弃美元，不用或少用、不持有或少持有美元，至少在一定区域和范围内，不把美元作为国际信用货币，建立起自己的信用货币，如欧元区内，欧元是信用货币，可以不需要美元。 1929年－1933年大危机的时候，日本曾经组建日元区。海湾六国曾经提出建立统一货币，但没能实现。亚洲也曾经提出亚元设想，也没有实现。由此可见，建立区域性货币不太容易。但未来，可以建立区域性支付、结算、交易货币符号（类似虚拟黄金），这种符号被区域内各国所认同，且与各主权货币有着固定的汇兑关系，储藏依然以主权货币表示，这样就可以避免使用美元。
二是尝试接受主权货币作为国际信用货币。各主权货币在国内都能履行货币的职能，但出了国门便相互不承认、不接受，而相信第三方货币，即美元、英镑、日元、欧元。为什么？如果说英镑、美元早期与黄金挂钩，能够兑换为黄金，可以承认其是国际货币，但今天已经与黄金没有关系了，为什么还依赖呢？其实这是历史习惯，路径依赖。路径依赖，已经产生危害了，为什么不抛弃呢？在于各国理论认识不到位，相互不信任。别看各国关系很好，甚至是联盟、战略伙伴，但一遇到利益问题，还是相信美元等，这说明主权国家尚未建立起真正的国际信用和信任。因此，主权国家应该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签署协议，并在法律法规和政策上，相互接受对方的货币作为跨境计价、流动、支付、结算和交易的货币，这样就可以不使用美元了。纸币成为国际信用货币，是历史发展的结果，也是经济实力所导致，更重要的在于人们的历史意识和历史意识习惯。一旦国家之间建立起了信任关系，货币的历史习惯就可以改变。如果与符号货币结合，就可以建立新的货币支付结算体系。分页标题
三是建立起市场化的跨境支付结算体系。货币作为计价、支付、结算、交易和储藏手段，关键在于信用，在于树立信用意识，也在于有支撑信用意识的制度体系，支付、结算、交易、储藏尤其是自由流动体系。因此，破解美元霸权的出路也是一个技术问题，即建立起超越至少可以与SWIFT体系竞争的支付结算体系。不能建立起全球适用、便利、快捷，可以与美元支付、流动体系竞争的货币体系，就无法替代、抛弃美元体系，也无法与美元体系竞争。欧元虽然可以与美元竞争，包括英镑，但在流动性、全球支付体系以及金融可交易品种、可选择的便利等方面依然无法与美元竞争。
主权货币国家都建立有自己的支付结算体系，对各国央行来说，并不陌生。最简单快捷的途径就是把两国央行的支付结算体系联网，按照市场汇价，进行跨境交易、支付、结算和资金流通。但央行支付结算体系是政府的，一个国家的政府部门掌握另外一个国家企业的所有跨境支付结算数据，应该说这也存在风险。如果两国关系产生矛盾，会否利用账户体系进行制裁呢？因此，只有市场化的支付结算体系，才能让跨境交易、支付、结算和资本流动放心，而这一点SWIFT系统是有优势的。
主权货币果真想抛弃美元，需要有建立市场化的支付清算体系的决心，而且真正能够做到市场化，从双边开始逐渐增加到多边，政府以法律形式承诺不干预，就可以形成主权货币的支付结算体系。
四是允许境外机构在境内自由开设本币账户。流出国境的本币是需要回流的，而且要自由回流，迅速回流，这就要允许境外机构在境内开设本币账户，享受本币国民待遇。
允许境外机构在境内开设本币账户，涉及到资本账户开放和资本自由流动理论，通常认为这会带来金融风险。其实，资本账户开放的风险，这是本币相对储备货币来说的，不是相对非储备货币来说的。储备货币是可自由兑换货币，金融资产规模巨大，可以无限供给，完全开放就会带来冲击，非储备货币不具有这种特征，故不必担心。更重要的是，出去的本币回流到国内来，相对本币规模来说，很小，不必担心其风险。如同美元流出，再回到美国，美国需要担心这种冲击吗？不需要。储备货币之外的主权货币流入国内，总体说来，风险是可控的。
只要双边签署了贸易投资协定，允许以本币计价、交易、支付、结算、投资、流动等，就可以完全放开双边本币资本账户的限制，不能把对储备货币下的资本账户管制搬到主权货币上。如果担心风险，双边可考虑实行资本自由跨境流动总额或余额控制。这种做法在多国或者某个区域内不断扩大，就可以消除对储备货币的历史习惯和路径依赖。各国经济发展、崛起主要就靠本币，靠交易双方的货币，而不会依赖美元。
五是建立相应的双边（区域）国际金融机构协调和解决具体问题。资金跨境交易、支付、结算和流动，涉及到资金拆借、银行授信、货币互换、贸易融资、汇兑交易等，需要双边开放银行间拆借、外汇交易市场的开放，也涉及到清算体系的联网。早期阶段可以建立一些特定的机构来协助完成，比如设立一家双边持股的金融机构，作为双边拆借市场、外汇交易市场的会员，可以随时满足流动性需求，满足授信的资金币种需求等。建立的双边或多边国际金融机构，可以采取本币出资的方式，融资时则以本币融资，可以彻底免除汇兑风险，而且规模可以做大。如果只是以美元出资，规模很难做大。此外，还可以建立一些双边信任的担保机构，对一些项目进行担保。
当然，为增加双边和多边信任，需要妥善处理好汇率问题和通货膨胀问题。因此，双边的央行应该就汇率、物价上涨等问题进行协调。其实，如果不依靠美元进行本币的信用背书，只要控制好货币供应量，物价不出现大幅度上涨，汇率也就不会大幅度贬值。分页标题
六是游说区域金融机构，以主权货币出资并进行融资。国际区域金融机构，本是区域内国家出资建立的金融机构，本该服务于区域内有关国家的经济和金融需求，但由于出资的货币是美元而无法做大，因为美元的获得是需要通过出口和债务、外商直接投资的顺差才能获得，这对于非储备货币国家来说不容易，故继续以美元增资很难。
一个区域内金融机构，注册资本金1000亿－2000亿美元已经很大，但1000亿－2000亿美元的资金本，在不能吸收存款的约束条件下，无法像国内商业银行那样持续壮大发展，也必然无法服务于区域内各国的经济和金融增长的需求。但如果区域金融机构改变出资方式，各国以本币出资组建区域金融机构，增资也以本币增加，各国就可以持续不断扩大本币资本金，区域金融机构就可以做大，服务于区域内经济和金融发展需求。以本币出资以后，对本国企业的融资需求也就本币形式提供，可以避免汇兑风险，也可以避免债务风险，这类项目提供政府担保，区域金融机构主要提供一套资金使用和监督的规范流程，这样就可以把区域金融机构做大，解决区域经济发展中的基础设施、流动资金等贷款不足问题。
七是保持币值稳定乃至升值，必要时回到固定汇率制度。一个持续不断贬值的货币是不可能有国际信用的，也不会被企业、金融机构用于国际支付、结算和债务偿还。汇率波动性比较大的货币也难以被用于国际支付、结算，因为不确定性太大了，通货膨胀严重国家的货币也难以被国际社会信任。纵观历史，凡是作为储备货币的纸币，在成为储备货币前必须是稳定的、升值的，至少是持续稳定的。日元虽然是储备货币，其占比较低，就在于其波动性太大，连日本企业都不愿意用日元结算。
因此，某个区域内的国家，要摆脱美元霸权，摆脱美元制裁的不利影响，首先必须控制好通货膨胀，保障物价稳定，保障汇率稳定，以进口管制、外汇管制以及固定汇率来确保汇率稳定，而不能实行所谓的自由浮动汇率，那必然导致严重的持续不断的通货膨胀，从而使得经济、金融失去控制，这种情况在很多小国都存在。
破解美元霸权，减少对美元的依赖，就需要保证货币供应有序、稳定，与经济增长适应，确保物价稳定、汇率稳定，这样区域内的主权货币之间就会有相互的信任，就可以实行主权货币计价、支付和结算等。有了数年乃至十年的主权货币运用，市场将逐渐选择出区域内的主导货币，就可以不必担心美元霸权和美元账户体系的制裁。
总之，凡是主权货币在境内可以做的，跨境之后，只要有好的机制和制度安排，都可以不用美元等储备货币来做，用本币或本国认同和接受的主权货币就可以做。这样，也就避免美元账户制裁以及制裁带来的巨大风险。
（作者为国际金融论坛学术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