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鄙|给皮囊画像贾母|曹雪芹|红楼梦|巧姐|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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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雪樱
秋至，微凉，空气里萦绕着不动声色的静气。早起去医院体检，从电梯里出来误闯住院区，慌张走过，瞥见病房里患者走动、热水房里家属排队打水的场景，以及保洁员弯腰打扫的身影，我的内心一阵莫名的悸动。
医院就像一座白色城堡，它自有不同的时间刻度——那是肉体的衰老、生与死的界限，仿佛时刻提醒着不知餍足的高级动物：人生除了享受，还有难受。
每次进医院，我都心虚不已，只因身体“欠账”太多。多少次饿着肚子拼命熬夜，多少回杂事缠身深夜失眠，还有被压弯的颈椎和腰椎，都一股脑儿地找上门来，要一一清算。人到了一定年龄，囊肿、结节、突出、增生等，不再是躺在病历上的医学名词，瞬间沦为体内的隐形黑洞，叫人坐立不安。
超声室外排起了长队，因为空腹憋尿，很多人已不耐烦，来回踱步，门外一位坐在轮椅上从住院部过来的老大爷，反而很是安静。大家都戴着口罩，口罩在隔离病毒的同时，也很好地为每个人遮掩住了内在的焦虑。
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我，当我做完彩超从里面出来时，顿觉肝、胆、胰、脾、肾轰然大动，集体发出嘲笑声：“这回害怕了吧？你若视我们如空气，我们决不饶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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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的检查，穿梭在各科室之间，仿佛行走在生死边缘，我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平日里闭口不谈的屎尿排气、起居规律，原来才是身体的晴雨表。做碳13素呼吸试验，先向集气袋里吹满气拧紧盖子，然后喝下温水冲服的幽立显试剂，半小时后再向另一个集气袋里吹满气，同样拧紧盖子。
以前我做过一次胃镜，对试剂特别敏感，便先静观别人怎样实操，再随之模仿。拿起试剂一饮而尽，旁边的人打趣说：“你真实在，喝得这么干净！”我笑作一团，“酸酸甜甜，还没喝够呢。”
其实，这些都不过是紧张罢了。想想，肉体只是行走人世间的臭皮囊，无论做什么医学检查，都是给臭皮囊画个像——做个透视图，以这种方式与它“对话”，重新认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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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明的灵魂画手当数曹雪芹。
《红楼梦》里的刘姥姥，是个不折不扣的丑角，初读我只觉好玩，仅那句“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就着实叫人笑喷。而吃过饭后“舔唇咂嘴”，连道谢都是“说得粗鄙”，以及“猛吃海喝”“鼾齁如雷”“失脚跌跤”等，都与荣国府的贵族生活格格不入，因而她被黛玉笑称“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而她用过的五彩小茶盅，妙玉嫌脏欲丢弃。
回到现实中，我在不同场合见到过“刘姥姥”：快餐店里呼呼扒饭的环卫工大姐，菜市场厢式货车里打瞌睡的大婶，小区里挨个垃圾桶捡废品的老奶奶……还有一位素不相识的老妪让我印象深刻。那天下午在超市门口，有个小女孩扬着手，要把咬了两口的冰糕扔掉，直抱怨“太难吃”，路边歇脚的老妪上前一大步，说“别扔了，给我吧”，两只脏兮兮的手接了过去，就坐在路边吧唧着嘴吃了起来。那一刻我顿觉脸上臊臊的，那个害羞的人仿佛应该是我，因为她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虚荣。
就在我做完检查离开医院的时候，已是晌午，看见食堂侧门走廊的连椅上躺着一位乡下老太太，她蜷缩着身子，头枕着碎花布兜，那双手工缝制的千层底黑布鞋格外令人瞩目。不知她是进城看病等待下午出结果，还是陪床家属跑出来打个盹儿，但她让我想起我的姥姥，我蓦地红了眼眶，也愈发理解了《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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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对刘姥姥的设置，也是为皮囊做个“透视图”，不过是以文学的名义。他以乡下人进城闹出的笑话衬托肉体的丑陋与人性的微妙，同时映照出整个大观园的虚荣与颓势。
刘姥姥五进荣国府，前80回出现两次，初次是来打秋风，第二次是前来道谢，后三次出现在第113回、第119回，她的出场频率由缓而急，由疏而密，越到后来越频繁，预示着贾府日趋走向衰败，传递出荣国府的生命力快速消失。
另一方面，对贾母来说，“想个积古的老人说说话”，对所有人而言，刘姥姥也是“女篾片”，即女说书人，具有解闷的功效。如第39回所写，“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贾母益发得了趣味……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比那鼓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