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诺梯田（梯田） _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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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网友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参观游览赣南山区梯田的图片，感慨说梯田好看，可是农人耕作梯田十分辛苦。正巧我当年下乡劳动的地方也是梯田重重叠叠的江西与福建交界的广昌山区（注），躬耕梯田劳作数年，见到这些熟悉的梯田图片，说实话，对它难以发出富于闲情逸致的美景赞誉之词，心里涌起的却多是过去山区农民生活艰难的回忆。
回忆起当年所在山村爬上爬下的梯田小径，我忽而想起那时当地人方言土语中有一个很特殊的词“行跶” 。行跶，行就是步行、行走；跶，字典注音是ta（四声），当地话音是dan（接近读四声），意思是失足跌倒的样子。所以广昌话的“行跶”就是走路不小心摔跤的意思。广昌话“行跶”这个词特殊，一是因为它很古老。现在仅在南方一些方言土语中还存在“跶”字表示摔倒的意思，比如南昌话就有“跶跤”（读音dat gao）一词，就是走路摔跤跌倒的意思；普通话中“跶”字早就没有这个读音和意义了，普通话只在“蹓跶”这个词中有“跶”字，无实义，还是读轻声。所以一些以收录普通话词语为主的词典（注2）也不收录“跶”ta（四声）的读音与相应摔倒的意义，“跶”（ta）的这个读音和意义是在《广韵》一类的古代词典才能找到，其最早用例也是宋代文献见到。比如《五灯会元》例：祖问：“从甚处来？”师曰：“石头。”祖曰：“石头路滑，还跶倒汝么？”这里“跶倒”义即摔倒，所以现代方言土语仍在说“跶到”“行跶”的，就如同还在说宋朝的语言一般。
其次，广昌话“行跶”一词的特殊还在于它跟一个语言禁忌有关。比较南昌话来看吧，南昌话有“跶”字，也有“跌”字，都是表示走路摔倒的意思，二者可以并行使用，如果细分的话，小孩或一般人走路摔跤多用“跶跤”“跶到”，老年人走路摔跤则一般用“跌倒”“跌到”来说，所以南昌话中“跶”跟“跌”的细微差别大概就是：因走路不小心摔跤一般用“跶”，走路因控制不住或能力不足而摔跤则多用“跌” 。老人走路的自我控制能力减弱，步履蹒跚，所以南昌人就会常叮嘱老人“莫跌到”““招呼跌到”等。但是广昌话的“跶”和“跌”却不能这样分工使用，是只能用“跶”，一般不能用“跌”，因为广昌话的“跌倒”不用来指老人摔倒，而是指老人死亡的意思，是老人死亡的婉词。记得我们作为当年应“五?七指示”政策而下乡劳动的千万家庭中的一员，刚到广昌山村时，一天村里一位陈家老婆婆来跟我母亲闲聊，彼此也聊得好好的，临走时，我母亲看着这位陈家婆婆一双小脚在高低不平的石板小径行走蹒跚的步履，就在后面大声说：“您老慢走，莫跌到哈！”哪知听到此关心话语，陈家婆婆非但没有回应，反而停下来侧身对我母亲耷眉拉脸，一副很不高兴又很不解的样子，嘴里还反复嘟囔着什么。看到陈家婆婆对自己关心的话语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母亲后来带着不解，把此事告知村里另一位热情的张家婆婆，张家婆婆解释说：“我们这里不能对老年人说跌倒啊，跌倒是指老人死了！你对陈家婆婆说莫跌倒，她怎么会高兴呢？你要对她说莫行跶才可以啊。”我母亲听后只得一边解释，一边表示歉意，还希望张家婆婆有机会给解释一下云云，回头又叮嘱我们一定记住他这个规则。
现在回想起来，广昌话土语为什么会把“跌倒”跟老人死亡联系起来，大概也是跟当地山高路陡、出门便爬坡下坎的环境有关吧。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地的风俗也随一地的环境形成；语言学更是认为语言成分的形成和相互关系都受到社会人文环境的制约。的确，老人摔跤很危险，而在过去那些缺医少药、坡陡沟深、塝高径崎的偏僻山村，老人不慎跌倒后果将更为严重，往往是就此不起，永远倒下。我们在广昌山村也确实遇到过牛从高高梯田塝上摔下去腿断了、老年人最后一次到梯田躬耕不慎摔倒而因此去世的事例，所以久而久之，趋利避害，当地老人便不愿意听到“跌倒”这个词，忌讳被人说“跌倒”，“跌倒”由此便成了当地老人口中死亡的代名词了。所以广昌话把一般对老年人关心的“跌倒”转变成老人死亡的代名词，禁忌对老年人说出，实在也是过去山区农耕生活艰难的写照。至此，要衷心感谢党的扶贫政策好，现在我们当年下乡劳动的广昌山村，大家已经都异地搬迁到山下县城附近平阔地区居住，青壮者有多种择业，老年人更不用去梯田躬耕了。这样也许那里后来搬迁下来的山村老人不会再忌讳听到“跌倒”了吧？从而能慢慢地使当地的“行跶”跟“跌倒”可以同其他方言区一样分工使用吧！

（注：广昌县七十年代亦归属赣州地区，现改归抚州市）

【那诺梯田（梯田）】（注2：1979年版《辞海》仅收“蹓跶”一词，未收“跶”ta4的音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