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篇阅读王亮给女儿的“文学课”,时常让人莞尔。这位“爸爸老师”,不是一板一眼地说文解字或传达何种“意义”,而是亲切地调动着一个小孩子所拥有和理解的成长经验,开启她的情感通道,从中寻求与纸上文字的共鸣。读由余光中翻译的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名诗《火车》时,他和女儿探讨为何“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起初女儿不解,他耐心描述起一家人上次在火车站送别外公的情景,还有幼儿园毕业时全班小朋友不管关系远近一起哭起来的情景,让她逐渐体会到这是一种送行人的“共通”的情感体验。疫情隔离在家时,他则会给女儿讲杜甫的《江村》,在老杜“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这对草堂日常景象的描摹中,隔着一千多年,一同体会在风暴眼中,家庭、家人的珍贵与相互依赖之处。
正如王亮自己的经历,在引导女儿进入文学时,他很重视这种文学与生活、与自我经验的联结。他讲起一件事情:女儿刚上小学时,他曾拿起语文课本翻看,第一册第一页赫然印着一首对韵歌: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照今古。令他感到疑惑的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本应是由熟悉逐渐拓展到陌生,但语文教育似乎背道而驰,“为什么要从如此抽象的表述,而不是孩子们身边的事物开始呢?比如学校、课堂、老师、同学,哪怕是一支粉笔、一张课桌呢?”王亮始终觉得,唯有把个体的经验与文学作品相体认,文学作品才会对“我们”具有意义,而也正因为一代代读者的参与,把他们的情感与思想“寄托”在文学作品上,它们才能不断焕发生机。他做了一个精当的譬喻:“陈列在博物馆的艺术品固然美丽,但很多却丧失了其现实基础,成为了供我们瞻仰的标本,唯有那些环绕在我们身边的事物,才真正具有生命力。”——从这个意义上,我们看到,他带女儿读的每一篇作品,都因加入了当下时空里父女俩的交谈、玩笑和解释,而构成新的文本。
文学是一种生活方式因王亮自己工作繁忙、女儿学业紧张,留给“文学课”的时间并不丰裕——这从他更新文章的频率也能看出来,因此他常常选择的文本是诗歌、散文和故事。尤其是诗歌,占了绝大篇幅,从骆宾王的《鹅》到里尔克的《预感》,不拘古今中外。这也和王亮自己对于诗歌的阅读偏爱有关。
虽然是给小学低年级的女儿“讲课”,王亮却毫不敷衍,认真“备课”,将女儿看作是可以平等对话、甚至给他启发的对象,带她从文本表面进入更深阔的文学场域和文化背景。因而尽管是面朝女儿,从一般的视角看,王亮对诗歌的解读也相当有洞见。譬如讲《江雪》,王亮找来《渔歌子》和《楚辞·渔父》、姜子牙和严子陵钓台故事等与之对读,让女儿初步理解“渔父”在中国古代文化意境中的象征意味。或如讲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除了另外一些古代送别诗外,他还“动用”了尧十三的《雨霖铃》(改编自柳永词)、陈鸿宇的《别送我》两首歌作为辅助材料,在这些文本的交互中,让女儿渐渐体会出属于中国人的送别的情愫。
王亮爱好古诗词,但对所谓“传统文化传承”,有他自己的观点。女儿学校发国学讲座通知,他看了看宣传,开给孩子的书单里竟然有《太上感应篇》和《黄帝内经》,觉得不靠谱,干脆选择放弃。在他看来,随着时间流逝,古典文学文化已经有些“矿化”,“燃点”更高,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让它重新绽放光热,而这艰苦的工作应是成年人的责任,而不应成为年幼孩子的重担。这和他在这本书序言中所讨论到的“亲子读书”的问题有异曲同工处:在今日的读图和视频时代中,成年人选择了更简单直观的捷径,却让孩子去“开卷有益”,走一条更艰难的路,很难有说服力。因此王亮的文学课,正如他在网上所说明的,是他在自己身上、在自己家庭内部所做的一种“实验”,从具体的问题和方向,探索教育的一种可能性。
开始上“爸爸文学课”时,王亮女儿刚刚上一年级,现在已经十岁了,可以自主看《哈利·波特》和《魔戒》,父女俩之间也渐渐由共读变成了独立阅读之后的讨论。王亮说,他的书架从来都是对女儿开放的,只要感兴趣,她可以随便从上面抽出书来读。这个寒假,女儿看上了爸爸书架上托卡尔丘克的《怪诞故事集》,要和爸爸一起读。这本诺奖获得者的小说比较风格化,对小学生来说并不算友好,王亮觉得“颇有挑战”,但转念一想,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何妨一试呢。“爸爸老师”唯一要做的,是对阅读材料适当挑一挑、分分级,以免太出乎孩子的经验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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