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州晚报|远去的背影 □符纯荣

我承认,从小养育我的村庄,一直在不间断地发生着这样那样的事情 。在以前,我宁愿记得它是快乐的:在春天捧出艳丽的花朵,在秋天交付丰硕的果实,在冬天敞开温情的火塘;就算是火热的夏天,因为山风、溪水以及记忆的美好,给人的感觉也是凉爽怡人的 。时不时还会有迎亲的唢呐、喜庆的鞭炮声犹如云朵一样飘过,人们喜笑颜开,全都那么的健康、亲和,为村庄里不断发生的事件保持着欢乐而温馨的成分 。
我承认,朴实而幸福的村庄,一直也在发生着充满忧伤的事情 。比如人们纷纷背着行囊东奔西走,无奈地背离生养自己的土地;比如谁也逃脱不了的生老病死,包括远离村庄的人最终义无反顾地原路返回,在这片土地上长眠、安息;比如摇摇欲坠的土墙或即将倾圮的木板屋,每到夜晚被惨白月光映照的佝偻身影;比如一幢幢光鲜楼房怎么也承载不下的巨大孤单……
我更得承认,近些年,这些悲伤的事件与我遭遇频繁 。就像下雨的过程一样,初始阴云密布,给人带来某种预示;然后是雨点打在身上,让人感觉到真实的凉意;之后大雨滂沱,转瞬将人淋得透湿;最终,这场雨带给人的只有无可奈何,只有麻木认命 。
在我一岁半的时候,奶奶去世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幸运的,因为,不谙世事的我躲过了一场悲情的撞击 。11岁那年春天,最疼我的爷爷去了,让我第一次体验到失去亲人那种钻心彻骨的悲痛 。爷爷对自小聪明乖巧的我很是宠爱,乃至人愈老脾性愈烈的他从不对我大声呵斥一下,更容不得别人如此 。我清晰记得,在乡里小学读书的日子,由于山路遥远,加之有时会留下来打扫教室或罚写作业,放学总是很晚,爷爷便坚持让母亲把好吃的留着,等我回家一起吃 。后来,父亲兄弟四人依照乡下风俗,都要轮流尽一份自己的孝道,年迈的爷爷便被接了去,每家住上一段时日 。第一个轮次还未转完,在少不更事的幺爸家中,由于未能得到好的护理,爷爷经常挨饿受冻,直至很快因病卧床不起 。那是一个寒冷的春夜,幺爸幺婶出门去了,将爷爷一个人丢在家里,连吃的也忘记准备,等到第二天早上回家时,他们才发现爷爷已经没有了呼吸 。得知噩耗,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亲人的离世而大哭了一场 。那时候,我认定了如果父亲、母亲不同意让爷爷吃“转转户”,一直住在我们家中,爷爷就不会吃这么多苦头而过早离去,因此在内心记恨父母以及叔伯婶娘们很多年 。
随后几年,是同住一个小村的几位舅爷、舅婆相继去世 。因为在外面读书,回家的时间少了些,对于我来说,他们的离去似乎都显得无声无息,但留给我的记忆同样是无比温存 。他们都有着慈祥的面孔、温和的语言,给了我属于长辈所特有的关爱 。在我的成长经历中,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必不可少的角色,充满暖色调的生活细节,精彩而生动 。每逢年关,我都会来到他们坟前,点上几炷香,虔诚地磕上三个响头,用清脆的鞭炮声释放出存积于内心深处的那份敬意 。
我三十岁那年,是一个尤其令人悲伤的年头 。春天,一位正值壮年的表叔在深圳打工遭遇车祸去世,犹如冥冥中注定似的,保持着这些年来村庄里的生命在春天消亡的频率 。刚刚进入夏天,身患绝症的母亲实在不堪病痛折磨,在一个微雨的傍晚走向死亡才能抵达的远方 。我真的无法回想,那些日子,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方面被巨大的悲伤砸得直不起身来,一方面还得强撑着去忙这忙那 。随后到了初秋,田里的稻谷沉甸甸的,等着收割 。这是难得一遇的好年景,而贫穷一生、患病多年的大婶娘却捱不过季节的奔跑,带着对家人和农事无尽的牵挂,撒手人寰 。
与我的母亲一样,大婶娘也是一位简朴而勤劳的农村女人,数十年如一日地奔走在一亩三分地上面,起早贪黑,任劳任怨 。在极度艰苦的年月,她先后生育了九个子女,不幸夭折两个,最后艰难地拉扯大七个,由于命运不济,全都奔波在打工的异乡 。为减轻子女负担,大婶娘老来也不闲着,拖着一副病弱的身体照样忙着春种秋收,直到实在拖不动了,才不甘心地躺下来,可是,她这一躺下,就永远也起不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