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报|敬重每棵用来歇凉的树
安黎
中国民间早就流传这样一句话:背靠大树好歇凉 。
这句话,原本是在陈述一种事实,但随着日月的演进,其指向却越来越虚化和抽象,俨然翻转为在阐述一个道理:若能攀附上权贵,依偎之,依靠之,就能得其护佑,享其恩惠 。
远古时期,人尚未从动物界分离出来时,就是依附树来繁衍生息的 。树是人类最初的摇篮,也是人类最早的屋舍 。那时候的人,尚且处于蒙昧阶段,不耕不织,无学无教,与猴子无异 。人栖息于树,既躲避着狼虫虎豹的侵害,又摘取树上的树叶以遮羞,摘取树上的果实以充饥 。大自然以神奇的造化功能,在人类降临之前,就像母亲预先准备被单、尿布和奶瓶那样,已在地球上为婴儿期的人类,植满了蓬勃的树林 。之后,人仰仗大脑之发育,汲取天地之精华,肌肉渐次强壮,四肢日益发达,在积蓄到足够的实力能与野兽迎面搏击时,才从树上落至地面,并壮大为降服其他动物的地球霸主 。
自古而今,从今而后,无论何年何月,就像“瓜儿离不开秧”那样,人是永远都无法脱离树而存活的 。人即使抛却豪车华屋,放弃电脑手机,都不能别离于树 。人对树的依赖,仿佛鱼之于水,一经缺失,必有生存之忧和健康之患 。春天,树像热情奔放的少男少女,用满树的繁花,给人以养眼的同时,也给人营造出优美的环境;夏天,树像宽厚的父亲,用蓬勃的枝叶,守护着一抹阴凉,给那些被阳光晒得无处躲避的行路者,以喘息的场地;秋天,树像慈爱的母亲,分娩出各等甜蜜的果实,给人以口腹的享用和身体的滋补;冬天,树像饱经沧桑的祖父祖母,浮叶散尽,皮粗肉糙,却历经霜寒不位移,饱受风吹雪落不改屹立之姿,给人以坚定的精神指引 。
树对人是有大恩大德的,是恩重如山恩大如天的,然而人对树,又抱持何种态度,给予何种待遇呢?在实用主义作为衡量一切价值的诸多人看来,树不过是人取之即来、来之可用的物品和工具而已,于是在逐利的驱使下,人对树想砍就砍,想锯就锯,及至“坎坎伐檀兮”的伐木声,在人类数千年的进化中,从未间断和休止过 。刀斧之下,作为生命体的树,其疼痛与流泪、憔悴与死亡,人既无力体察,又无心感知 。树经过人的肢解和加工,化为木柱,立于厅堂;化为木椽,架于屋顶;化为木板,制成桌凳;化为柴棒,烧于灶膛 。
人对树毫无节制的伤害和捣毁,无异于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终殃及的,还是人类自身 。而今游走四方,要想与一棵古树相逢,并不比与一件稀世珍宝相遇更为容易 。然而曾几何时,每一个村庄,都矗立着无数棵老瓮一般粗壮的大树,树高百尺,树冠触碰云絮,树枝勾连交错,老鸦在树梢筑巢,麻雀在枝丫间飞起飞落 。龟裂的树皮,也许炸裂,也许颓唐,但只要深埋土下的根须依然活着,一到春天,枝头的嫩芽就会渐渐散开成满树蓬蓬的绿叶 。但现在,站立高巅极目一座座村庄,尽管鳞次栉比的建筑物,越来越趋向现代化,明阳之下的水泥楼体,瓷片光亮,玻璃闪烁,却总给人一种光秃和荒芜之感 。古树,不仅是村庄历史的活化石,而且是村民生生不息血脉传承的载体 。人的寿命,决然无法与树相比 。一棵被先辈们栽植的树,不但其肌肤上遗留有先辈的体温,而且其五脏六腑,也蕴含着先辈对后世子孙的殷殷期待和切切爱意 。
水泥是冰冷的,但树却是充满温情的 。在树荫下乘凉,与树日夜相伴,抚摸树的体表,呼吸树的气息,与树凝视,与树低语……温润的树,不但能疗人之体恙,而且能医人之心伤 。
作为树的受益者,人应以虔诚之心向树致敬,感恩树千年万年的庇护,颂赞树不求回报的施与,并在精神的层面向树看齐,促使自己化为一棵树……退一步讲,如果无法做到这些,那也要力争留住近旁的一棵大树,能让自己在炎炎的夏日里,至少有一片阴凉处,可以用来歇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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