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这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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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上午的回忆》,是普鲁斯特的一本老书,我国2000年有王道乾先生的译本。这是一本关于文学创作和批评的书,这里不仅有普鲁斯特自己的切身体验,更有并不避讳的锋芒锐利的观点。和曾经非常流行过一段时间的巴乌斯托夫斯基创作谈的《金蔷薇》相比,这是一本完全不同的书,是我们国家作家中少见或者说是难以写出来的书。

诗意这个东西

这本书的前言里有一段关于诗意的话,普鲁斯特讲得非常有意思。他说自己在一次乘坐火车旅行中望着车窗外,努力记住一些一闪而过的景象,比如阳光闪烁中的花树,乡村的小小墓园等等。以后,他反复追想那一天,希望领会那一天留给自己印象中的诗意部分。但是,他没有能够做到。他有些绝望。直到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他的汤匙无意中落在了瓷盘上,发出的声响,和那天列车靠站扳道工用铁锤敲击列车车轮的声音一样,“就在这一分钟,声音敲醒的那个难得一遇而又不可理喻的时刻,又在我的心上复活,这一天完完整整的在其全部诗意中又在我心中活了起来,只是那村中的墓园,布满一条条阳光的树木和巴尔扎克式的路边的野花却排除在外,因为这一切是经过有意识的观察取得的,诗意的再现全部消失了。”





让我感到有意思的,是这样两点:一是汤匙掉在瓷盘上的声音一下子敲醒了他那天乘车旅行的回忆,这样的回忆不是散漫的,笼统的,更不是抽象的,而是集中浓缩在一点,即扳道工用铁锤敲击车轮的声音上。并且,他将这样的声音上升为诗意。也就是说,在普鲁斯特那里,回忆和诗意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没有这诗意的一声响,回忆不会被敲醒。应该说,这就是普鲁斯特这样的作家同一般作家的不同之处,他的回忆,不是我们惯常见到的那些婆婆妈妈,一地鸡毛,而总是需要带有一点儿的诗意的存在,回忆中的东西,才可以一闪而亮,化为艺术。



二是普鲁斯特对回忆的处理方式,是绝对的删繁就简。有了上述的那一点声音,他便将曾经刻意而仔细观察过车窗外掠过的种种景物,统统从回忆中删芟剔除。他甚至这样绝对的认为:“因为这一切是经过有意的观察取得的,诗意的再现便全部消失了。”他将观察到的事物和感受到的诗意,居然这样对立起来。我理解他是强调诗意在回忆中的重要,因为作为作家的回忆,更多的是为了写作中的艺术,观察到的东西很容易是浅表面的,是谁都可以做到的,而能够在汤匙落在瓷盘上的声音一下子敲醒回忆,再现诗意,则是属于普鲁斯特这样作家的特异功能。

诗意这个东西

普鲁斯特



当然,回忆对于写作的重要,是复杂而丰富的,不仅止于诗意的唤醒。纳博科夫讲:“回忆是写作的第三种成分。”也就是说,回忆对于写作的不可或缺是多方面的。但是,不容否认的是,普鲁斯特这里所讲的,为我们提供了认知和处理回忆和写作之间关系的一种方式和视角。更重要的是,普鲁斯特对于诗意的在意和刻意追求,为我们提供了认知和处理生活和写作之间的一种方式和视角。



还是在这本《一天上午的回忆》中,有一段关于清晨阳光的描写和议论。最开始,普鲁斯特看到窗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是无色的,而且,看不出光亮;渐渐的,它时时扩展,一点点的变成了一束阳光;没过多久,窗台上有一半阳光被照上,那阳光又有些迟疑,像是畏怯一样,往后退了退,最后一片苍白的光色溢满窗台。然后,他打了一个比喻:“我看到阳光在窗台上不断增强,进展很快,而且持续不断,就像一阕序曲结尾的音符那样,……在震耳欲聋的胜利的强音上,序曲结束。”



在这里,普鲁斯特以细微而精准的眼睛,看到阳光是如何出现直到溢满整个阳台的。普鲁斯特觉得还不够,他又借助窗台外面露台上的已经剥蚀的铁栏杆,让阳光在另一个舞台上展露身姿,他说阳光浮动在铁栏杆的上面,沿着圆曲而旋转的铁栏杆,直到极细的尖端,给他原来认为是世界上最难看的铁栏杆投射下精美的阴影,简直像“一位追求无限完美的艺术家为追求图形完美所体验到的喜悦在这涡旋形花纹上仿佛也有充分的表露,像这样的艺术家对某一对象忠实的再现,把它所没有的美附加上去了。”尽管这一段的翻译有些别扭,但普鲁斯特所要表达的意思,还是可以理解的。那就是他让自己的目光扩展到铁栏杆上,便进一步看到了阳光将一种附加的美释放在这个世界上。



我之所以要引用这一段,不仅看普鲁斯特文字优美和联想的丰富,而是想说这一段无论阳光的序曲,还是阳光和铁栏杆的共舞,其实,都是他有意识的观察结果,和他前面所说的“这一切是经过有意识的观察取得的,诗意的再现全部消失了”是打脸的。



关键是,这样一段阳光的描写,难道就没有都属于普鲁斯特所强调的诗意这个东西了吗?诗意可以敲醒回忆,也可以点亮现实的观察。作家毕竟不是理论家,即便如普鲁斯特这样的大牌,在谈论写作与批评时,逻辑常常是让位于感性的。往往这样即兴式的感性抒发,更是经验之谈,值得学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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