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的自由生活梦想家表叔。"

好报

美好生活的方法论

一个农民却活得无比精彩，令我心生惭愧，他是怎么做到的？

听我的表叔讲他过去的生活，心中大有感慨：与他经历的生活相比，我觉得自己简直不是在生活，而只是在活着。

表叔今年66岁，看上去也就50多岁的样子。他在农村生活到现在。他过去出身富农家庭，读书止步于初中。因为文革来了，考大学需要贫下中农推荐，他考大学无望，早早加入到生产队。

他说：“我这一生过得相当自由。”

在生产队大集体的时代，他没有干过重体力活。在文革期间他没有挨过批斗。这是为何呢？

因为他是一个“专业人才”。专业人才总是有用的，可以躲过不少政治灾难，专业人才也不需要像大公社普通社员那样吃苦。别人背着药桶打药，他负责给药桶调配药水；别人耕田，他负责修理农具。

他说，生产队划分田亩，别人要由几个人拿着尺子比划来比划去，半天也确定不了是不是划得合适，是不是走了直线。

他呢，一个人，拿着一只耙子，从田的这一头，拖到田的另一头，拖完后一看，直直的一条线，于是那就成为田与田的界线。

他说：“我喜欢动脑筋，喜欢琢磨事情。比如这划田界，就是三点一线要对齐，田两头的两点，还有站在田间的我自己也是一个点，我前后望一望，一比对，拿着靶子从这头拖到那头，又快又直。大家叹我神，实际上只是因为我爱动脑筋。”

在那个铁板一块的时代，表叔却凭借自己强烈的好奇心，过着非常自由的生活。他只要对一样事物感兴趣，便去琢磨它，掌握它。因此他不是安分守己的老实农民，他永远是高度活跃的分子。

他懂农业技术，还会画得一手好画，他为别人画的碳画，我见到过一幅，真是惟妙惟肖，神形俱合，他会修电视机，因为对当时刚刚兴起的无线电感兴趣，便去武汉学了三个月无线电技术。

他是一个钓鳖的高手。他年轻的时候，海清河宴，大自然生态很好，湖泊河流中，有捕捞不完的鱼虾，鱼虾自然不在话下，他家餐桌那时没少过这种荤腥野味。他的强项还在于钓鳖。每当暴雨过后，他就外出，有时步行，有时骑自行车，带着专门用来钓鳖的自制钓钩，以及猪肝。“王八最喜欢吃猪肝。”他说。

有时为了钓到更多的鳖，他不惜步行三四十里地，到达真正有河的地方，他找一些地方，将他的钩网下到河中，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收网。他一个人是拿不了那么多猎物的，就地卖掉一些，然后再和妻子一起，拿着重重的猎物回家。“年轻的时候，吃王八吃腻了。”他现年66岁，讲起话来满面红光，声如洪钟，有可能是年轻时吃这种大补之物足够多的缘故。

最让我印象深刻、叹为观止的，是表叔打得一手好家具。

他带我看他家由他亲手打造的家具。桌子，椅子，衣柜，床，沙发，木门……这些家具都是二三十年前由他手造的，至今结实耐用。他造的家具简洁大方，有的家具带有独创性的造型和花纹设计。这刚好将他的美术功底用上了。

表叔家所有家具都是自己做的。柜上的花是自己画上去的。废木料也不放过，做成小方凳。

做家具也是缘于他的个人兴趣，以及实用需求。他说，他基本上是靠自学成材的，跟别人学得不多。

他甚至不仅做家具，连做家具用的工具，比如刨子呀，都是自己亲手做的。他举着一只刨子说：“这是我花了一个通宵，做出来的。”

他做家具只采用一些最原始的工具，不利用机械力量。他说：“这样做出的家具更结实耐用。”

曾经在好几年里，他靠给别人打家具作为生计。他从给自己的亲戚打家具做起，声名渐渐扩散，开始接触到一些陌生客户。

他印象较深的是给地区武装部部长家打的一套家具。他说，武装部长住在一套非常漂亮的小楼里。他要求打造一只底盘会旋转的电视柜，不看电视的时候，旋转180度，电视藏进柜中，柜面是一幅名画。他还要求，打造一只琴台式书桌，用的时候，放下桌面成水平状，可以看书，写字，不用的时候，将桌面抬起后，就像一只钢琴台。

我心中不禁感慨，即使在那个年代，土豪也是很矫情的。

谈起自己过去经历的生活，表叔说，“职业”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两个因素，一为解决生存问题，二为乐趣。二者缺一不可。

由于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他喜欢四处游走，黄冈的几大县市，纯粹是因为好奇“别的地方是怎么样的”，他都走遍了。后来长江以南的中国各省，他也都跑遍了，北中国的大部分省市，他也跑遍了。

这对于一个小地方的农民来说，是不怎么寻常的经历。

他说：“我的思维就是跟别人不太一样。”

他对各种不同的生活，有强烈的想要去经历的愿望。“想了，就要动。不然是空想。动之前也要想，要筹划，要思考你想动的事，是不是有谱。没谱的事你去动，就是瞎耽误功夫。”

我问他为什么能够掌握这么多技能，又懂技术又会画画，很会生存还很会玩儿。他说自己有股较真的劲儿。“琢磨一件事，一定要搞懂它。好胜心也很强。觉得一定要强过别人。小时候读书，考试考失败了，会一个人偷偷地哭。”

有着好奇心和好胜心的表叔，在他所在的村庄，有着许多风光的“第一”。第一个拥有上海牌手表，第一个购买彩电，第一个盖楼房，第一个购买自行车。

他拥有上海牌手表是1972年。他此生中的第一块表至今还保存着。我看到了，那是块机械表，与现在手表的款式相比毫不逊色。那块手表当时价格125元，相当于普通人大半年的工资，是当之无愧的奢侈品。

“当时光为这块表就跑了一个月。我一定要买到当时最好的上海牌手表，否则就不戴表。”

他的自行车也是当时国货名牌上海永久牌自行车。购买的时间大约在1978年。他是村中第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走在路上，很多人会好奇地看他，人们走过他后还会回头望。那叫一个拉风。

他家买了彩电之后，从此成为村中的娱乐中心，每天都有大批成人和孩子来他家看电视。

此图来自网络，上世纪80年代生活“三大件”

表叔说，在过去大集体的时代，他过得很自由，改革开放了后，更是属于他的时代。

他是天生的生意人。已经去过不少地方的他，眼界比常人开阔，更是知道将一样东西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就意味着利润。

他到盛产甜杮的罗田贩甜杮卖，到盛产西瓜的团风贩西瓜卖，到有煤矿和铁矿的黄石大冶贩运煤和铁。他干过的行当太多，在此不一一列举。

只要有利可图，只是合法，没有他不尝试的领域。

他开过电视修理部，卖过保险，卖过建筑材料，开过汽车搞货物运输。“传销集会也听过，搞懂了原理后，我觉得，不能参与这个。我很好的朋友花高价钱，请我去当培训讲师，我拒绝了。我老婆说，你这样会得罪朋友。我说，那我也不能做这种事。”

谈起做生意，他说，一要脑子灵活，二要讲信用。

有一回他到大冶矿上拉煤，矿上领导告诉他，天热想吃西瓜，问他能够去别的地方贩西瓜过来卖。

他于是四处调查，发现团风西瓜多。他找了个团风路边瓜摊问：“西瓜多少钱一斤？”

“一毛五。”

“如果我要几万斤西瓜，能不以按8分钱一斤卖给我？”

“可以呀！”对方显得很兴奋。

他了解了团风的西瓜集中源、确定了收购价格后，就回家张罗收购西瓜的事，联系好了车，筹好了钱。再次来到团风。

有一个村庄家家种西瓜。瓜农们热烈地迎接他。让他吃又大又红的西瓜。

吃饱喝足后，开始收购。但他不懂怎么辨别西瓜生熟，就说：“你们要注意给我真正成熟的西瓜，我要一个一个检查。”

瓜农说：“来，你现在看看，我的西瓜熟不熟。”

但他实际上不懂怎么辩别西瓜生熟。就说：“现在我不管这个，我最后装车的时候集中检查。”

他又说：“我不跟你们一个一个结账。你们所有人，自己统计好自家的西瓜数量，由一个人当队长总负责，最后我与队长一个人结算，你们找他分钱。”

瓜农说：“你带钱了吗？”

他说：“我的钱不在身上，我存在附近的银行。瓜装到车上的时候，我跟你们结账。”实际上他将买花的几千块钱藏在自己的鞋底里。但人生地不熟，慎重起见，他才这样说。

最后当西瓜集中到一起的时候，他的车左等也不见来右等也不见来。他心里想，大事不妙哇。他装作要拉肚子，从现场离开。一走出那些人的视线，便直奔长途汽车站，买了张车票，准备先脱身，回家找了车再说。谁知有两个人怀疑他，暗中跟踪，见他买车票准备上车，一下子冲了过来，将他按在地上。“想跑啊？想这么地骗我们呀。我们这可是几万斤西瓜，都给你准备好了。”

表叔没办法，只好脱了鞋，拿出他的钱，说：“我没打算骗你们。有拿着钱来骗你们的吗？”他只好实话实说，联系好来拉西瓜的车，看起来出了问题。

对方见他带着钱，便说：“这样吧，我们找辆车，帮你把西瓜运过去。”

于是，化险为夷。对方找了车辆，装好他的西瓜，运往大冶。西瓜上车之前，他也迅速学会了怎么辨别西瓜生熟。更加由于他善于掩饰自己的“不懂”，大家也不敢作弊，给他的都是质量上乘的西瓜。

表叔说，一路之上过长江轮渡，过公路收费站，他都不用买票。因为由于过去的业务关系，跟这些人都熟了，他一人递上一只西瓜，他们便笑眯眯地免费放行。

一车西瓜，能赚好几百。在当时，好几百，不是一笔小钱。

还有一次，表叔当时做建筑材料生意。由于经常给鄂州一处工地送材料。工头跟他熟了，见这人可靠，就说：“我家盖房，到时你负责送瓦过来。”

表叔说：“好。”

那人为了显示诚意，将买瓦的钱一次性预付给了我表叔。并将自家地址给了他。

哪知那段时间，表叔刚好被一件事情拖住了。迟迟不能送瓦过去。

那个人的房子眼见到了封顶的那一天，椽子都装好了，就等着盖瓦了，亲戚朋友来了一大堆，准备盖好瓦喝竣工喜酒。但表叔的瓦还没送到。那时也没个电话，联系起来相当困难。大家都议论着，说那家主人上了表叔的当。主人非常没面子。

就在最后关头，表叔送瓦的车到达了。全场惊动。那家主人紧紧握着我表叔的手，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又额外地给了表叔很多礼物。表叔的到达，不仅保住了自己的诚信，也保全了那家主人的面子——他没有因为轻信别人而上当受骗。

表叔是一个自我要求很严格的人。他说，把事情做到让自己满意，客户才会满意。他也才会真正感到放松。他做木匠期间，有一次在外闲逛，有个供电局的人一眼认出了他，拉住他说：“秦师傅，我有个急事想找你。你一定要帮忙。”

原来，供电局急需一批木盒式电表箱。由于靠近年关，他们找不到可以制造的木匠。最后，把表叔拉到一个大大的仓库里，材料都已经堆在那，需要有人开工。

表叔接了这批活儿，按照自己的想法好好地设计了电表箱的外观，每天加班加点地开干。早上八点到达，晚上干到八九点才离开。起初一周供电局的人天天过来看，后来发现表叔天天雷打不动地早到晚退，认真干活，就不再过来监督了。最后，供电局及时地拿到了制作精良的电表箱。

谈起自己的从商生涯，表叔说，事情必须亲历亲为，才能有可靠保证。他从商生涯当中有过两次失误，都是因为轻信了别人。一次是把钱交给一位朋友，让他联系好车去拉货。结果那人始终没到交货地点。后来表叔赶到旅馆一看，他的朋友正在呼呼睡大觉。摇醒之后，那人睁着惺忪睡眼说：“昨晚打了会儿牌，把钱输光了。”从此表叔不再与此人合作。

还有一次，他委托另一个欠他钱的人，帮忙从湖南买一批树运回来。结果那个人后来向他汇报说：那批树在路上遇到车匪路霸，被抢了。

表叔说：“这一生我没有特别好的朋友，也没有特别有仇恨的敌人。我跟所有人的关系都是平淡如水。”

这让他一生得以保持自由生活。他一生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倒是他眼见到一些亲戚朋友，曾经极度繁华，最终衰落得连普通人都不如，家庭也四分五裂。

我表叔是那个年代的前卫人士。本图为配图，来自网络

我这位做过各种生意、阅历广泛的农民表叔，有着自己的一套哲学，他说：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他觉得，往往害了自己的不是敌人，而是身边人。“你看萨达姆，要不是被身边助手出卖，美国部队怎么袭击得了他。你的优点和缺点，身边人最清楚。”

表叔的儿子秦义跟我说了一句：“我爸呀，他这辈子就是太聪明了。什么账都算得特别清楚。搞得别人都不敢跟他打交道。”

我理解秦义这话的意思，就是指表叔不愿同流合污，保持洁身自好。

这是不是在这个喧嚣的时代，表叔如此聪明，涉猎如此广泛，竟未能成为一方豪富、至今保持着普通家境的原因呢？

秦义40岁了还在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两个儿子丢给表叔看养。因此表叔纵使有千般本领，现在也只能围着孙子打转。自由了大半辈子的表叔，60岁之后被看养孙儿的责任捆住。

表叔说他什么也不信，只信运气。“种子春天发芽，秋天收获，这是运气，你如果冬天播种，希望种子发芽，那是逆着运气行动，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任何事情，任何人，都有自己的运气。”

那曾经自由，现在为子孙所捆，也是一种运气和宿命吗？

他现在最大的担忧就是我的表兄秦义。希望他在中年能够重新找到人生方向，站上自己人生的高峰。他虽然忧愁，也不失希望：“很多人都是40岁以后开始创业的。只要找准自己的方向，重新站起来，甚至三五年内，发家致富，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我真欣赏表叔的这种态度。希望我的表兄秦义也不负父望，能够在中年雄起，彪悍洒脱如父。

在我的好奇之下，表叔搬出了当年使用过的全套木匠工具，都已锈迹斑斑。但表叔说，最近他要将这些工具重新打磨上油，准备拾起以前的老本行，打造家具。为此，他还准备了大批的木料。

他做家具只用这些最原始的手工工具，不利用机械力。他说“这样做出的家具更结实耐用。”

他甚至在自家后院又盖起了房子，苦于无钱，止于毛坯。他带领着我参观，讲述了他的构思。最终，他要将前院变成含车库和休闲庭园于一体的空间，将后院新盖的房子变成休闲式内宅。与现有房屋一体，变成类似于北京四合院的多进深多功能居住空间。

表叔家的前院，长着几棵表叔手植的树，树种都很别致，有桂花树，有松树，有柚子树。柚子树去年开始结果，长了100来颗柚子。表叔拿了几个给我，我嗅了嗅柚子皮，一股奇香扑鼻而来。那是市场上买的柚子所不具有的香气。

表叔是一个梦想家。即便66岁，即便生活的重担捆住了他的翅膀，他依然在想象着蓝天的美丽。

关键是，他一直没有停止动手。

文中图片说明：题图来自网络，除特别标注外，其余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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