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友谊的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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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友谊的颓败

文|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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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友谊的颓败

我的同学青野是个梗头梗脑的孩子。“梗头梗脑”是上海话,意思是脑子不转弯、不机灵。

  

青野剃光头,他说是为了不长老白虱。同学都不爱和青野玩儿,也许是因为他曾被抓进医务室捉头上的虱子。我也很脏,这算不上什么,所以还是和他走得很近。

  

青野不光脑子不转弯,功课也很差,成绩永远垫底。他的脖子很长,冬天时,油腻腻的棉袄领子不扣,也没有围脖,直愣愣的一条脖子从领口里蹿出来,顶着个秃瓢脑袋。他走路时总是摇头晃脑,像只鸭子,一旦有人叫他,他转头的动作利落而迅猛,又像是另一种神经质的鸟儿。

  

我因为功课不好,名次和他相差无几,加上性格也不合群,所以跟青野“同为天涯沦落人”,倒是渐渐和他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每天早上他都会来叫我上学,时间久了我妈也认识他,为我准备早饭时也帮他多买一根油条。每当学校里有人欺负我们中的一个,另一个便会上去帮着厮打,所以经常一起被罚站。对那些爱对我们差生翻白眼的功课好的女同学,我们也同仇敌忾。

  

下课后我们会一起野。他知道从某家的露台爬上屋顶,可以在石库门街区连绵起伏的屋顶上“翻山越岭”;我们还一起翻墙去偷人家花园里的桑叶喂蚕宝宝。他还教我在阴沟里掏弹珠,翻开阴沟盖得意地对我说:“伊拉(他们)都嫌脏嫌臭,弹珠掉进去不会找的,里面全是宝贝。”果然每次他都能掏出好几颗弹珠,捧着跑很远去找水龙头洗干净,很大方地分我几颗。我每次都笑得合不拢嘴,越来越喜欢这个怪家伙。

  

当然,除了这些共同的爱好,我们也稍有不同:我爱去图书馆看书,而他完全没兴趣,他最喜欢捡垃圾,路上看到废纸随时会捡起来塞在书包里。

  

于是我们俩说好,我去图书馆的下午,他便自己玩儿;我看书看腻了,随时可以去垃圾站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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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青野神秘兮兮地和我说:“今天不要去图书馆了,侬(你)帮我一个忙。”

  

我当然义不容辞,随他到了废弃工地的一个大水坑边,那儿有很多废纸,吸了水受了潮,纸都变形了,一摞摞堆在那里。他从兜里掏出麻绳,很利索地把那些纸扎成两大捆。他说背着走最轻松,可是湿了的纸板太重了,他弯腰驼背数次要站起来都不行。于是两个人只好各自拉着一捆,在地上拖着走。

  

我有点儿搞不明白,要把这些纸运到哪里去?他说:“帮我一起运回家啊!”听说可以去他家看看,我有点儿兴奋,一起玩了两年了,他都没让我去过他家。

  

走一段歇一歇,最后到了一栋大公寓楼的背面,他指着阴影里一栋用灰色耐火砖潦草堆砌的私造房子,开心地说:“到家了!”

  

他家在二楼,我们在楼下拆开了纸捆,他指挥我抱着一堆堆淌着脏水、满是霉味儿的废纸,小心地把所有“货物”都运上了楼。

  

青野的家真让我开了眼,一个小房间里,一张很简陋的木床,几个大大小小的木箱,几根电线和一个灯泡,一张摇摇欲倒的桌子,两张长条凳,就是全部家当了。但也不能用“家徒四壁”来描述,除了这几件可怜的家具,屋子里到处都堆满了捆扎好的废纸和整齐垒着的空瓶子,散发出的怪味儿实在有些呛人。

  

那时我还小,心里没有穷和富的分别,只是突然很难过,我最好的朋友竟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家窗户上有窗帘,窗外父亲种了花儿,墙刷得白白的,空气里是没有味道的。我家还有书架,整齐地陈列着父亲的藏书,没有他家那些堆叠的废纸。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特别抱歉,只是突然明白了这个世界原来是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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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我忍住了心里泛滥的伤感,开始帮他一起收拾废纸。他没看出我内心的波澜,开开心心地领着我把废纸运出窗外。窗外是很大一片倾斜的屋顶,他教我铺开所有受潮的纸板,铺了满满一屋顶。

  

“湿的纸他们不要。”他用很有经验的口气说。

  

“废品收购站吗?”我问。

  

“是啊,这些纸板都很重的,值钞票的,爸爸要开心死了。”

  

我还没来得及表态,就听到有人进门了。青野叫了一声“爸爸”,从屋顶一跃而起跳进窗去。我想他一定是去表功了,站起来也想跟进去,没想到突然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然后是一个口齿不清的男人声音:“叫侬(你)不要带同学回来的,戆大(傻子)!”

  

我吓坏了,正慌乱间,青野走到窗口伸手给我,示意扶我进来,我有点儿紧张,脚下的凳子没踩稳,差点儿摔个大跟头。青野几乎是架着我,突然用一种类似吼叫的口气大声说:“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一般的同学,侬(你)才是个戆大(傻子)!”

  

我更害怕了,在我家这样和我爹说话,会被打死的。我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他的父亲,那是一个一眼就可以看出有些智障的男人,和青野一样梗着脖子,只是下巴多些乱七八糟的胡子。他看着我,也不笑,脸时不时抽搐一下。我看着这个奇怪的父亲,恐惧极了,怕他随时会暴怒,可直到青野拉着我离开,他一句话也没说。

  

出门之后,青野号啕大哭,我上前勾住他的肩膀,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青野突然甩开我,往弄堂深处狂奔而去,我一直随着他在无数条弄堂里奔跑,直到最后他终于把我甩掉了。后来我们还是很要好,但我再也不敢提那次的事。他也有所察觉,渐渐地,我们不再亲密,谁都没有主动挽回这一场友谊的颓败。

  

小学毕业之后,我们便彻底失去了联系。很多年之后,我听说与他相依为命的父亲去世后,他没有读高中,直接就混社会了。后来,他做了很大的事业,成了特别有钱的人。

我们依然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就像两颗弹珠,曾经在小阴沟里快乐地沆瀣一气,后来被一只大手掏了出来。可怜两颗小臭弹珠,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上,各自只那么一弹一滚,就滚远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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