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东:是什么决定了我的语文课
“记住我。”
尘埃低语。
布罗茨基喜欢引用这两行诗,他一定是在尘埃中认出了自己,充盈着生命、情感、欢乐、恐惧和慈悲的个体,即便渺小有限也依然丰富精彩。那么,我的语文课呢?多少年后,那一堂堂曾经倾注过自己灵魂的语文课,被时间和遗忘风干在岁月的角落时,是否也会一如那从桌上被擦去的尘埃,低语着被记忆的需求?经常,我会在抖落一身疲惫后走进关于语文的如此思考中。
是什么决定了我的语文课?记不记住我,都请你告诉我。
YUWEN
是教参,不错,起初应该是教参。刚走上讲台时,语文课于我就是一本教参在课堂上卖力地复制。我把教参里的每个字抄一遍就是我的教案,抄得越多我获得领导的肯定也越多。课堂上,我不敢越雷池一步,我紧紧地拽住这本教参,它已经是我语文课的全部依赖,背景、主题、写法、课后练习答案……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教参绝对是语文教育的一件伟大发明,它让不懂语文的人瞬时有了力量,让不懂课堂的人立马有了信心。无论谁来上课,最后都是从不同角度汇向教参,只要你完全依托这本白色封面下朴素单一而又武断不二的内容,你的语文总差不到哪里去。我在教参上横横杠杠地画线,再把线上的文字点点滴滴地灌进学生的脑里,学生再如此点点滴滴地复制到考卷上,然后我就可以微笑,很满足地微笑。我虽想在旷野里牧羊,挥舞着的却不是我的竹鞭。语文,就这样真实而又顽固地贫瘠着,却一点惭愧的表情也没有。
是专家,是的,专家甚至到现在还在影响着我的课堂:于漪老师的情感滋润,钱梦龙老师的导读教学,陈钟樑,魏书生……尽管不能与他们站在同一线上,但我深感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能与真正的语文大师共呼吸的时空。彼得·基·贝得勒曾经说过:“我当教师是因为我生活在那些开始呼吸的人们中间,我有时甚至能感受到他们的气息中也有我自己的气息。”我能从老前辈的气息中捕捉到他们对生活、对孩子、对教育、对语文的爱,那种融生命、语文和教育于一体的爱,进而感受到他们的睿智和深厚。我开始模仿,并幻想着接近。渐渐地,我有了我的理解、我的思想。崇拜,但绝不匍匐;尊敬,但不会唯是。我喜欢这样丰厚的影响,它让我有了真实的方向,有了汲取后的成长。只是现在,我仍会迷茫。当身边更多的名师专家流水般地生产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该听谁的,我不知道我该听哪段。无论你怎么努力,他们总可以找出另一个高度或深度晾晒你的浅薄。最为痛苦的是,我接近了其中的一位,却又会远离另一尊圣像。而当我尽力去糅合所有专家的观点时,我的语文课堂更是支离破碎。
接下来,应该是学校了。学校,很少有学校能理解语文。不理解也罢,可学校竟然要指挥语文。需要的时候,让你搞个唐诗背诵,拍摄几组阅读花絮,美其名曰书香满校园,其余的时光,学校是不会有语文的。批改、考试、质量分析……语文幻化成这样的实体,它不是清晨的朗朗书声,不是课堂上的真诚对话,不是黄昏下的凝思遐想,它是一次次的会议、评价、目标和决心,最后都只是浓缩成分数和所谓的质量这样一个失血的物质,只剩下学校的权力思想和主观意志。语文不只是国旗下的讲话,也不应该是一尊被置放着的静默的孔子塑像。语文,不是行政参与,更不能行政干预。当我顺着学校的手势去理解语文课时,我的语文就只剩下永远搬不走的作业本和考完了又考的试卷纸。
或者,是各种新而不改的课改。改来改去,语文还是那样的呆滞的僵化的笑容,催生的只是大量应运而生的专家和资料。
还有高考、升学。分数至上,语文就是一堆用来比较大小的数字。你考什么,我教什么,你要怎样的答案,我就奔着这样的表述去练习。教得好,不如考得好;教得精彩,效果不如考试泛滥。多少年了,应试教育干脆揭去面纱公然起舞,生动的讲解可能最远离答案,机械的训练扭曲了心灵的震撼。没什么,语文就是练习就是答案就是背公式,如此而已。在高考面前,语文课堂变成了训练集中营,在这里,人性就是按照同一种模型组建起来、并被要求精确执行命令的机器。于是,语文课堂没有情感,没有滋润,没有质疑,没有升华,甚至没有了朗读。这样,我们在绝望中反抗,却只能收获丰富的痛苦,如钱理群先生一般。钱先生怀揣着一颗年老受伤的心告别了教育,我们呢,还必须如此悲壮地继续,或抗拒或挣扎,或妥协或麻木。不是有那么多的人都可以如钱老般潇洒告别。当下,在你无法选择的时候,语文,还是物质的,还是我们的生存的饭碗。于是,我不讲文章,不要解读,不需感情,我,只做大量的习题,并等待着下一次的校对。语文很悲凉地死去,却无法很悲壮地活来,我的日子,却因此有了物质的保证。很勤奋,很实际。
是什么决定了我的语文?我希望是孩子的眼睛,是文章的思想,是文字的魅力,是我们的生命,是我的精神诉求,是你们的灵魂体验……那里,有种植,有浇灌,有萌芽,有盛开。
如果这样,我会微笑并幸福着,我就会像尘埃一样很自信、很渴求地低语着:记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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