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军』米盐簿、米汤大全及其他 | 王培军

_原题是:米盐簿、米汤大全及其他 | 王培军

『王培军』米盐簿、米汤大全及其他 | 王培军
文章图片
文章图片
“高斋隽友——胡可敏捐赠文房供石展”4月28日在上海博物馆开展 , 60套共78件形态各异、品种不一的文房供石令人赏心悦目 。文汇报采访人员 叶辰亮 摄
张岱《夜航船序》云:“昔有一僧 , 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 , 士子高谈阔论 , 僧畏慑 , 卷足而寝 。僧听其语有破绽 , 乃曰:‘请问相公 , 澹台灭明是一个人 , 是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 。’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 , 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 。’”(见《张岱诗文集》219页)这是有名的笑话 , 所谓“天下学问 , 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是也 。其事虽足掩口 , 却也有所本 , 宋岳珂记欧阳修知贡举 , 有一士子问:“诸生欲用‘尧舜’字 , 而疑其为一事或二事 , 惟先生幸教之 。”闻者哄然大笑(见《桯史》卷九“尧舜二字”条;另宋人的《珍席放谈》《文昌杂录》等书 , 皆记有类似事) 。此士子的程度 , 自是极不堪的 , 但从这也可见得 , 在读古书时 , 人名不可小觑 。更推而广之 , 孔子说的“多识草木鸟兽之名” , “举一隅而三隅反” , 乃至书名之类 , 都是该博识的 。
辽宁教育出版社本叶德辉《书林清话》 , 前有缪荃孙一序 , 其中云:“此《书林清话》一编 , 仿君家鞠裳之《语石》编 , 比俞理初之米盐簿 。”(此序作于1918年12月 , 见《艺风老人日记》;《缪荃孙全集》失收此序)其实 , “米盐簿”也是本书 , 必须加书名号 , 它不是普通的泛指 。它是与《语石》那本书作对仗的 。俞正燮著的《癸巳类稿》《存稿》 , 其最初之名 , 正叫《米盐录》 。这见于叶名澧《桥西杂记》:“俞理初丈于先大父为年家子 , 嘉庆年间曾馆之于家 , 日从事于丹铅不辍 , 所著书曰《米盐录》 , 凡二册 。……《癸巳存稿》……眉端行间 , 随时增益者不少 , 其标目较《米盐录》已多至数十倍 , 盖四十余年心力所聚 , 可以窥见矣 。”(“癸巳存稿”条 , 《续修四库全书》本 。按 , 叶名澧之澧字 , 别书有作“灃”者 , 纷纭不一 , 此据《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八“清波杂志”条“卷末钤有‘叶名澧’、‘润臣借读’二印”定为澧字)“米盐录”之作“米盐簿” , 或是误记一字 , 或为行文之需 , 姑作改易 , 好比《资暇集》之作《资暇录》 , 《急就篇》之作《急就章》 , 《龙龛手镜》之作《龙龛手鉴》 , 这在前人是常有的 , 无足深怪 。
也许有人要问:俞正燮不是清代最博学的学者之一吗 , 为何他的书名 , 却取得这么浅?简直像闽人的《差仔簿》(按 , 理初于书无所不窥 , 亦看底下俗书)!其实 , “米盐”两个字 , 固然似乎浅而俗 , 但同时“以俗为雅” , 大有来头 。《癸巳存稿》卷七“米盐”条云:“《韩非·说难》云‘米盐辨博’ , 《史记》作‘氾滥博文’ 。案《墨子·非命》云:‘吾尝米盐数天下书 。’《史记·天官书》云‘凌杂米盐’ , 亦有‘米盐’字 。《汉书·循吏·黄霸传》云‘米盐靡密’ , 注云:‘米盐 , 杂而且细也 。’《酷吏·减宣传》云‘其治米盐’ , 注云:‘米盐 , 细杂也 。’”(《俞正燮全集》本;参见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五“伯夷列传篇”)这差不多自注出处了 。一般而言 , 对像俞氏这样的学者 , 去轻肆讥议 , 妄加揣测 , 是有危险的学问仿佛下棋 , 对于大国手 , 最明显的误着 , 你也不可轻心掉之 。
比《米盐录》更冷些的书 , 是陆延枝的《说听》 , 也在辽宁教育出版社本的谢肇淛《五杂组》中 , 被标漏了书名:“木工于竖造之日 , 以木签作厌胜之术 , 祸福如响 , 江南人最信之 。其于工师不敢忤嫚 , 历见诸家败亡之后 , 拆屋梁上 , 必有所见 。如说听所载 , 则三吴人亦然矣 。”(卷六 , 117页)“如说听所载” , 应作“如《说听》所载” , 才是正确的 。《说听》共四卷 , 在今日已罕读者 , 笔者只在《钱锺书手稿集》中见过征引它 , 在古人如褚人穫、王士禛等 , 那还是经常提起的 , 这说明我们读书 , 并没古人那么博 , 虽有e考据、网搜术 , 足以决胜于俄顷 , 却也不可无端骄傲 。陆延枝是陆粲之子 。分页标题
明代还有一本《读书后》 , 是王世贞著的 , 在近人之中 , 如钱穆、郭沫若这样的学者 , 也都为之闹了笑话 , “付出了很高的代价” 。钱氏的《先秦诸子系年·春申君见杀考》考辨吕不韦事 , 从梁玉绳《史记志疑》转引此书 , 作“王世贞《读书后辨》说之曰”(商务印书馆本 , 567页);而郭氏的《十批判书》 , 也同样地写错了 , 只错加的是另一字 , 写作《读书后记》(“例如王世贞的《读书后记》便有两种说法” , 见《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二卷 , 394页) 。为他们作《互校记》的余英时 , 对于这本书 , 也没能搞明白(见《〈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 , 上海远东版《钱穆与中国文化》112页;参观《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3期所刊瞿清福、耿清《一桩学术公案的真相——评余英时〈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 。真的读了此书 , 且征引无误的 , 仍然是钱锺书 , 这只要看《谈艺录》第4页、64-65页及386页 , 便能知晓 。
中华书局本《黄庭坚诗集注》中《奉和王世弼寄上七兄先生用其韵》一诗云:“吟哦口垂涎 , 嚼味有馀隽 。”史容注引《汉书》:“论战国说士 , 亦自序其说 , 号隽永 。”(第3册801页)“隽永”二字 , 也要加书名号 。这本书 , 只要去看《汉书》 , 就可以了然 , 同为中华书局本《汉书·蒯通传》:“(蒯)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 , 亦自序其说 , 凡八十一首 , 号曰《隽永》 。”(第7册2167页)书名之取义 , 有颜师古的注作了权威解释:“隽 , 肥肉也;永 , 长也 。言其所论甘美 , 而义深长也 。”毫无疑问 , “隽永”这个词是太常用了 , 你料不到它是本书 。所以这本书也是个“陷阱” 。类似的“陷阱” , 在《汉书·艺文志》中 , 简直多的是 , 如《别字》《谰言》《野老》《王孙子》《拉杂书》之类 , 甚至到了唐人 , 还有郑虔的“《荟蕞》八十篇” , 见于杜甫诗中(见《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荟蕞何技痒 。”) , 这些对于今天读者 , 都得小心 。
另有一本大有名的似书非书的书 , 是钱锺书喜欢说的 , 叫做《米汤大全》 。补订本《谈艺录》267页云:“盖不知当面输心 , 覆手为雨 , 逢迎竿牍 , 语不由衷;‘米汤大全’中物 , 作者本不欲存也 。”又463页云:“历世诗文序跋评识 , 不乏曾涤生所谓‘米汤大全’中行货;谈艺而乏真赏灼见 , 广蒐此类漫语而寄耳目、且托腹心者 , 大有其人焉 。”《管锥编》第三册1023页云:“横流泛滥 , 坊本争新 , 《绀珠》、《合璧》之属 , 捷径便桥 , 多为‘米汤大全’而设 。”都是 。但钱先生并不替它加书名号 , 只加一双引号 , 这当然也有道理;但严格说来 , 加书名号更好 。因为较真说来 , 它等于一部诗文集 , 尽管没刷印过 , 只是一个抄本 。这本书的来历 , 最早见于程畹《潜庵漫笔》卷六“米汤大全”条:
曾文正于克金陵之后 , 幕僚交颂 , 或文或诗 , 不一其体 , 公命人统抄之 , 而自题签曰《米汤大全》 , 可谓雅谑矣 。刘恭甫述 。(《申报馆丛书》本)
恭甫为刘寿曾字 。刘寿曾是刘师培的伯父 , 刘毓崧的长子 , 在同治六年(1867) , 其父毓崧卒后 , 他亦入金陵书局 , 为曾国藩的幕僚 。他之所口述的 , 必非虚语 。《漫笔》另一条云:“世俗以相娱悦者为‘灌米汤’ , 而欢场尤甚 。甘泉李冰叔尝戏为诗曰:‘英雄末路拏稀饭 , 混沌初开灌米汤 。’”(卷六“米汤”条)所以谓之“雅谑” 。后来凌霞《相牛相鹤之堂偶笔》亦记云:“某年文正诞辰 , 海内所送寿屏、寿联甚夥 , 门下士汇录一本 , 公见之 , 自题四字于端 , 曰《米汤大全》 。盖俗说谀人者 , 谓之‘灌米汤’也 。”所说略有异处 。据《潜庵漫笔》 , 是克金陵的庆贺诗文;据《相牛相鹤之堂偶笔》 , 则是过生日的寿屏寿联 。到底是什么 , 证之以近人陈灨一之说 , 是《潜庵漫笔》更确的 。陈的《睇向斋秘录》“曾国藩之滑稽”条云:分页标题
文正克复金陵 , 枢府疆吏与亲友纷纷缄贺 , 皆不外歌颂功德之言 。文正汇次成册 , 签曰《米汤大全》 。……曾廉访广铨为余言 , 廉访公之文孙、惠敏公之哲嗣也 。(中华书局本)
按广铨为国藩之次子纪泽之子 , 大诗人广钧之弟 。广铨之言 , 与《漫笔》中的恭甫之说 , 正相印可 。不仅于此 , 近人葛虚存的《清代名人轶事》及李渔叔的《鱼千里斋随笔》 , 也都可以旁助《漫笔》 。只有那位写《玉梨魂》的、“形类山魈”的徐枕亚所著《枕亚戏墨》说:
俗以奉承为拍马屁 , 花丛中则谓“灌米汤” 。……民国肇造之初 , 有某伟人得投赠诗文颇多 , 乃命书记辑其颂扬最工者为一编 , 签曰《米汤大全》 。其友见之曰:何不直名之《拍马屁编》 。闻者粲然 。(127页)
这是大为不同的 。但望气可知 , 此必是徐的“攘改” , 是不足据的 。至于汪康年《汪穰卿笔记》卷二所云:“先辈言……文正尝戏言:‘今人欲得志 , 须读三部书 , 则《搂抠经》、《米汤大全》、《薰膨大典》也 。’”[上海书店本 。又别有一事 , 顺便一提:美国诗人庞德(Ezra Pound)的《阅读ABC》(ABC of Reading)中说:“平庸的诗歌从长远来说在所有国家都是一样的 。彼特拉克风格在意大利以及‘米粉诗’(rice powder poetry)在中国的衰败达到了差不多同等的虚弱程度 , 尽管语言不通 。”据译林出版社本 。所谓“米粉诗” , 疑是庞德对“《米汤大全》中行货”之类语的误读]则尤吊人胃口 , 似乎是 , 曾氏除了《米汤大全》 , 还另有《搂抠经》等奇书 , 这比起《挺经》《冰鉴》(按 , 《青鹤》第5卷12期载《冰鉴七篇》 , 其序云为刘文藻藏抄本 , 是曾未刊书 , 姑妄从之;另方濬师《蕉轩续录》卷一亦载之 , 则云何镜海所藏 , 不著撰人) , 大概是更好玩的 。
与《米汤大全》之事相似的 , 另有二书 , 也值得一说 。其一为明人的《利市》 , 见《日知录》卷十九“作文润笔”条:“《戒庵漫笔》言:唐子畏有一巨册 , 自录所作文 , 簿面题曰‘利市’ 。”原注:“今市肆账簿多题此二字 。”(上海古籍出版社本)唐寅字子畏 。《戒庵漫笔》即《戒庵老人漫笔》 , 作者是李诩 , 此见其卷一“文士润笔”条:“唐子畏曾在孙思和家有一巨本 , 录记所作 , 簿面题二字 , 曰《利市》 。”(中华书局本 。按 , “有一巨本” , 疑为“见一巨本” , “有”字误也 。此一巨本 , 当为孙物 。孙是唐的友人 , 能画 , 思和为其字 , 《六如居士集》中有赠孙之诗;中华书局本于“思和”加专名线 , 于“孙”字不加 , 亦误 。据近人杨静盦《唐寅年谱》 , 唐有一子早卒 , 其弟以一子名兆民者嗣之 , 兆民生子曰昌祚 。且子畏卒时 , 为嘉靖二年 , 兆民甫三龄 , 焉得有孙?即使子畏十九岁初婚 , 便生一子 , 此子亦十九岁婚而生子 , 至子畏五十四岁卒时 , 此孙才十五龄 , 亦不得称“在孙家”?知作子孙字解 , 误也 。若非子畏之孙 , 则《利市》放“在思和家” , 又无道理 。不仅此也 , “唐子畏曾在……家……有……”之句式 , 亦绝不通 , 作“见”字 , 始文从字顺 , 而合于情理 。《日知录》作“子畏有一巨册” , 其所据本误耳 。此事后来传之者多 , 如赵翼《陔馀丛考》、郝懿行《证俗文》等 , 皆同于顾书 , 盖承之如是 , 故附笔订之) 。“利市”二字 , 亦本于经典 , 见《周易·说卦传》:“巽为木 , ……其于人也 , ……为多白眼 , 为近利市三倍 。”(参观《通俗编》卷十“祝诵”类)另一为唐人的《苦海》 , 见《唐摭言》卷十二:“(郑)光业弟兄共有一巨皮箱 , 凡同人投献辞 , 有可嗤者 , 即投其中 , 号曰‘苦海’ 。”(《丛书集成》本)这也是玩世主义的 。
【『王培军』米盐簿、米汤大全及其他 | 王培军】尤其是后面一种 , 在后来文人 , 便为一故典了 , 如冯梦龙编《古今谭概》 , 就特立一门 , 曰《苦海》 。又北京大学出版社《水浒传(会评本)》第三十四回的几句:“那两个壮士听罢 , 扎住了戟 , 便下马推金山 , 倒玉柱 。”金圣叹批云:“此六字 , 他书亦学用之矣 , 却不知在此处分外耀艳中 , 则映衬成色耳 。他书前后不称 , 亦复硬用入来 , 真是文章苦海矣 。”(上册644页)所谓“文章苦海” , 正用此事 , 只是读者滑眼读过 , 未必知晓罢了 。分页标题
与《米汤大全》可以作配的 , 则是一本《万宝全书》 。俗语所谓“万宝全书缺只角” , 是说博学的人也有无知时 , 这就好比西方人说的“荷马也打瞌睡”(aliquando bonus dormitat Homerus) 。这句话中 , “万宝全书”四个字 , 也该加书名号 。因为世间确有此书 , 并且不止一版 。相传此书是陈继儒纂辑的 , 乾隆四年(1739) , 又经毛焕文增补过(见王利器辑《历代笑话集》507页) 。而据雷梦辰《清代各省禁书汇考》 , 在乾隆四十四年(1779) , 闽浙奏缴书中 , 有此书刊本一部 , 则署为“明刘双松辑” 。其他各本所署 , 亦每多不同 。又据《东华录》载 , 在明崇祯初年 , 此书被译为清文 , 译者名达海 , 与《孟子》《三国志》等列 , 可见其影响之大 。但笔者未见此书 , 只记得周作人有篇文章 , 说他小时有此书 , 且试过里面的什么咒 , 说得很好玩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评《镜花缘》则云:“盖以为学术之汇流 , 文艺之列肆 , 然亦与《万宝全书》为邻比矣 。”(见《鲁迅全集》第九卷 , 260页)可见周家兄弟的爱好 , 大多时是相同的 。笔者所寓目的 , 只有民国七年的仿编本《家庭万宝全书》 , 编者姓鲁名庄字云奇 , 书前有作者小照 , 且附家人之合影 , 在此书之前 , 又另有同时人的序共26篇(包括林传甲、许指严及闻野鹤等名人 , 其中且有4位女史) , 加本人的自序 , 则为序27篇 , 这大概是中国书中序最多的一本书了!
从读书为学讲 , 只知道点书名 , 而不去真读书 , 那自然是不够的 。也正因为此 , 学者中那些知见书名最多的人 , 即目录学家 , 其所犯下的错 , 有时也就很可以惊人 。如大有名的晁公武 , 在《郡斋读书志》中 , 就把《建康实录》归入实录类 , 与《太祖、太宗实录》并列 , 而不知是一部别史;而佞宋的钱遵王 , 又在《述古堂书目》中 , 把《五木经》归入营造 , 与《营造法式》同科 , 而不知那是摴蒱书(见《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八十七) 。又如那位叶文庄公 , 其《菉竹堂书目》中 , 又把《夷坚志》《金石录》都归于类书 , 排于《太平御览》《册府元龟》之后 , 而不知那是小说、史部书(见《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四) 。诸如此类 , 皆足贻人口实 。至于今人的《清史稿艺文志拾遗》 , 也把晚清人记人事的《微虫世界》 , 归入生物学 , 而比于《寄生虫学》《日本昆虫学》等 , 而不知是本笔记书(下册 , 1556页) 。这也是不可原谅的 。著了《目录学发微》的余嘉锡云:“多识书名 , 辨别版本 , 一书估优为之 , 何待学者乎?”(中华书局本 , 14页)其实多识书名 , 在学者也不是件易事 , 何况书估?季豫先生此言差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