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语文:史铁生:命运再残酷,也杀不死坚强的灵魂


_本文原题:史铁生:命运再残酷 , 也杀不死坚强的灵魂
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 , 坐在幽暗处 , 凡人看不到的地方 , 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 。 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 , 对我说:嘿 , 走吧 。 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 。 但不管是什么时候 , 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 , 但不会犹豫 , 不会拖延 。
“轻轻地我走了 , 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说过 , 徐志摩这句诗未必牵涉生死 , 但在我看 , 却是对生死最恰当的态度 , 作为墓志铭真是再好也没有 。
死 , 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 。 陈村有一回对我说: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 , 先是这儿 , 再是那儿 , 一步一步终于完成 。 他说得很平静 , 我漫不经心地附和 , 我们都已经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 。
这就是说 , 我正在轻轻地走 , 灵魂正在离开这个残损不堪的躯壳 , 一步步告别着这个世界 。 这样的时候 , 不知别人会怎样想 , 我则尤其想起轻轻地来的神秘 。 比如想起清晨、晌午和傍晚变幻的阳光 , 想起一方蓝天 , 一个安静的小院 , 一团扑面而来的柔和的风 , 风中仿佛从来就有母亲和奶奶轻声的呼唤……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像我一样 , 由衷地惊讶:往日呢?往日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
生命的开端最是玄妙 , 完全的无中生有 。 好没影儿的忽然你就进入了一种情况 , 一种情况引出另一种情况 , 顺理成章天衣无缝 , 一来二去便连接出一个现实世界 。 真的很像电影 , 虚无的银幕上 , 比如说忽然就有了一个蹲在草丛里玩耍的孩子 , 太阳照耀他 , 照耀着远山、近树和草丛中的一条小路 。 然后孩子玩腻了 , 沿小路蹒跚地往回走 , 于是又引出小路尽头的一座房子 , 门前正在张望他的母亲 , 埋头于烟斗或报纸的父亲 , 引出一个家 , 随后引出一个世界 。 孩子只是跟随这一系列情况走 , 有些一闪即逝 , 有些便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 , 以及不可更改的历史的原因 。 这样 , 终于有一天孩子会想起开端的玄妙:无缘无故 , 正如先哲所言——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
其实 , 说“好没影儿的忽然你就进入了一种情况”和“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 这两句话都有毛病 , 在“进入情况”之前并没有你 , 在“被抛到这世界上来”之前也无所谓人 。 ——不过这应该是哲学家的题目 。
对我而言 , 开端 , 是北京的一个普通四合院 。 我站在炕上 , 扶着窗台 , 透过玻璃看它 。 屋里有些昏暗 , 窗外阳光明媚 。 近处是一排绿油油的榆树矮墙 , 越过榆树矮墙远处有两棵大枣树 , 枣树枯黑的枝条镶嵌进蓝天 , 枣树下是四周静静的窗廊 。 ——与世界最初的相见就是这样 , 简单 , 但印象深刻 。 复杂的世界尚在远方 , 或者 , 它就蹲在那安恬的时间四周窃笑 , 看一个幼稚的生命慢慢睁开眼睛 , 萌生着欲望 。
奶奶和母亲都说过:你就出生在那儿 。
其实是出生在离那儿不远的一家医院 。 生我的时候天降大雪 。 一天一宿罕见的大雪 , 路都埋了 , 奶奶抱着为我准备的铺盖趟着雪走到医院 , 走到产房的窗檐下 , 在那儿站了半宿 , 天快亮时才听见我轻轻地来了 。 母亲稍后才看见我来了 。 奶奶说 , 母亲为生了那么个丑东西伤心了好久 , 那时候母亲年轻又漂亮 。 这件事母亲后来闭口不谈 , 只说我来的时候“一层黑皮包着骨头” , 她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流露着欣慰 , 看我渐渐长得像回事了 。 但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蹒跚地走出屋门 , 走进院子 , 一个真实的世界才开始提供凭证 。 太阳晒热的花草的气味 , 太阳晒热的砖石的气味 , 阳光在风中舞蹈、流动 。 青砖铺成的十字甬道连接起四面的房屋 , 把院子隔成四块均等的土地 , 两块上面各有一棵枣树 , 另两块种满了西蕃莲 。 西蕃莲顾自开着硕大的花朵 , 蜜蜂在层叠的花瓣中间钻进钻出 , 嗡嗡地开采 。 蝴蝶悠闲飘逸 , 飞来飞去 , 悄无声息仿佛幻影 。 枣树下落满移动的树影 , 落满细碎的枣花 。 青黄的枣花像一层粉 , 覆盖着地上的青苔 , 很滑 , 踩上去要小心 。 天上 , 或者是云彩里 , 有些声音 , 有些缥缈不知所在的声音——风声?铃声?还是歌声?说不清 , 很久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 但我一走到那块蓝天下面就听见了他 , 甚至在襁褓中就已经听见他了 。 那声音清朗 , 欢欣 , 悠悠扬扬不紧不慢 , 仿佛是生命固有的召唤 , 执意要你去注意他 , 去寻找他、看望他 , 甚或去投奔他 。分页标题
我迈过高高的门槛 , 艰难地走出院门 , 眼前是一条安静的小街 , 细长、规整 , 两三个陌生的身影走过 , 走向东边的朝阳 , 走进西边的落日 。 东边和西边都不知通向哪里 , 都不知连接着什么 , 惟那美妙的声音不惊不懈 , 如风如流……
我永远都看见那条小街 , 看见一个孩子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眺望 。 朝阳或是落日弄花了他的眼睛 , 浮起一群黑色的斑点 , 他闭上眼睛 , 有点怕 , 不知所措 , 很久 , 再睁开眼睛 , 啊好了 , 世界又是一片光明……有两个黑衣的僧人在沿街的房檐下悄然走过……几只蜻蜓平稳地盘桓 , 翅膀上闪动着光芒……鸽哨声时隐时现 , 平缓 , 悠长 , 渐渐地近了 , 噗噜噜飞过头顶 , 又渐渐远了 , 在天边像一团飞舞的纸屑……这是件奇怪的事 , 我既看见我的眺望 , 又看见我在眺望 。
那些情景如今都到哪儿去了?那时刻 , 那孩子 , 那样的心情 , 惊奇和痴迷的目光 , 一切往日情景 , 都到哪儿去了?它们飘进了宇宙 , 是呀 , 飘去五十年了 。 但这是不是说 , 它们只不过飘离了此时此地 , 其实它们依然存在?
梦是什么?回忆 , 是怎么一回事?

高考语文:史铁生:命运再残酷,也杀不死坚强的灵魂
本文插图
倘若在五十光年之外有一架倍数足够大的望远镜 , 有一个观察点 , 料必那些情景便依然如故 , 那条小街 , 小街上空的鸽群 , 两个无名的僧人 , 蜻蜓翅膀上的闪光和那个痴迷的孩子 , 还有天空中美妙的声音 , 便一如既往 。 如果那望远镜以光的速度继续跟随 , 那个孩子便永远都站在那条小街上 , 痴迷地眺望 。 要是那望远镜停下来 , 停在五十光年之外的某个地方 , 我的一生就会依次重现 , 五十年的历史便将从头上演 。
真是神奇 。 很可能 , 生和死都不过取决于观察 , 取决于观察的远与近 。 比如 , 当一颗距离我们数十万光年的星星实际早已熄灭 , 它却正在我们的视野里度着它的青年时光 。
时间限制了我们 , 习惯限制了我们 , 谣言般的舆论让我们陷于实际 , 让我们在白昼的魔法中闭目塞听不敢妄为 。 白昼是一种魔法 , 一种符咒 , 让僵死的规则畅行无阻 , 让实际消磨掉神奇 。 所有的人都在白昼的魔法之下扮演着紧张、呆板的角色 , 一切言谈举止一切思绪与梦想 , 都仿佛被预设的程序所圈定 。
因而我盼望夜晚 , 盼望黑夜 , 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 。
甚至盼望站到死中 , 去看生 。
我的躯体早已被固定在床上 , 固定在轮椅中 , 但我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 , 脱离开残废的躯壳 , 脱离白昼的魔法 , 脱离实际 , 在尘嚣稍息的夜的世界里游逛 , 听所有的梦者诉说 , 看所有放弃了尘世角色的游魂在夜的天空和旷野中揭开另一种戏剧 。 风 , 四处游走 , 串联起夜的消息 , 从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 , 去探望被白昼忽略了的心情 。 另一种世界 , 蓬蓬勃勃 , 夜的声音无比辽阔 。 我一心向往的只是这自由的夜行 , 去到一切心魂的由衷的所在 。
【高考语文:史铁生:命运再残酷,也杀不死坚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