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田哲学人的生存本身,永远领先于人的现成状态 /陈嘉映


_本文原题:人的生存本身 , 永远领先于人的现成状态 /陈嘉映

慧田哲学人的生存本身,永远领先于人的现成状态 /陈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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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1952—) , 1981年研究生毕业于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 , 并留校任教;1983年赴美留学 , 1990年获博士学位 , 其后赴欧洲工作一年 , 1993年5月回国 , 重返北大任教;2002年转入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 , 被聘为终身教授、紫江学者;2008年1月 , 转入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工作 , 任外国哲学学科专业负责人、特聘教授 。 主要专著有《海德格尔哲学概论》、《语言哲学》、《无法还原的象》、《哲学科学常识》、《思远道》、《泠风集》、《从感觉开始》等 , 译著有《哲学研究》、《存在与时间》、《哲学中的语言学》等 。
存在(Sein)同存在者(das Seiende)有别 。 存在是最高的普遍性 , 一切存在者都存在 。 但存在不是族类上的普遍性 , 因为族类是用来区分在者的 , 所以 , 从族类上说 , 无所不包的普遍性没有意义 。 存在又是不可定义的 , 无论我们用什么东西来定义 , 都会把存在弄成了存在者 。 最后 , 存在是不言自明的:存在就是存在 , 无法证明亦无须证明 。 但康德曾说: 哲学家的事业正在于追究所谓自明的东西 。
但如何追究呢: 存在不是一种特殊的存在者 , 不是某一类存在者的抽象共性 , 也不是存在者的一部分或属性 。 所以定义法、归纳法、演绎法 , 都不中用 。 我们简直不可能离开存在者谈存在 , 那就得找出这样一种存在者来:对它来说 , 存在本身是首要的 , 至于作为什么东西来存在则是次要的 。 人 , 就是这种存在者 。 人不同于其它存在者 , 因为人在他的存在中同存在本身打交道 。 只要人存在着 , 他就对他的存在有所作为 ,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就对存在有所领悟 , 无论明确还是含混 。
如果人同他的存在不发生关系 , 人就不存在了 。唯因人对自己的存在有所领悟、有所作为 , 人才存在 , 人才“是”人 。 人的这种存在称为生存(Existenz) 。 过问自己的存在是人的特点 , 追究存在就必须从人着手 。
如何了解人?当然要就人的基本情况来了解人 。 人的基本情况就是——人生在世(In-der-Welt-Sein) 。 人同世界不能一刻分离 , 离开世界就谈不上人生 。 因此 , 人生在世指的就不是把一个独立于世界的人放进一个世界容器中去 。 人生在世指的是人同世界浑然一体的情状 。 在世就是烦忙着同形形色色的存在者打交道 。 人消融到一团烦忙之中 , 寓于他所烦忙的存在者 , 随所遇而安身 , 安身于“外”就是住在自己的家 。 人并不在他所烦忙的事情之外生存 , 人就是他所从事的事业 。
传统认识论独独见不到这种浑然天成的生存状态 , 结果提出了“主体如何能认识客体”这样的蠢问题来 。 这个问题暗中先行设定了一个可以脱离世界而独存的主体 。 然而 , 存在的天然境界无分主客 。 首先是活动 。 活动中就有所体察 。 认识活动只是存在的方式之一 , 而且是一种次级的存在方式 , 它把所体察的东西当作静观的对象来作一番分析归纳 , 这才谈得上各有族类、界限分明的物体 。
人对面是种种物体 , 人自己也成了众物体中的一个物体 。 于是 , 生存碎裂成主体、客体等残肢断片 , 而认识却无能把他们重组为生命 , 倒反来问“主体能否超越自身去认识客体?”甚至“外部世界是否存在?”先就把存在局限在一部分物体即主体中 , 存在自然达不到客体了 。
但由生而在世的人来提这些问题 , 这些问题就毫无意义 。 我们在烦忙活动中与之亲交的世界才是真的世界 , 知识所描绘的世界则是智性化了的世界残骸 。人不在“主体”中 , 而在世界中 , 在他所从事的事情中 , 人于何处对自己的存在有所作为、有所领悟 , 他就于何处实际生存 。 为了避免把人误解为一个主体物 , 宜把人称作“存在于此” , 或“此在”(Dasein) 。分页标题
人作为此在不是孤立的主体 , 人溶浸于世界和他人之中 。 同样 , 他人也不是一个个孤立的主体 。 人都是此在 。 而就人溶浸于他人的情况来看 , 此在总是共同此在(Misdasein) , 在世总是共同在世 。 即使你避居林泉 , 总还是一种在世 , 你的存在依旧由共同在世规定着 。 共同在世并非指很多孤立的主体物连陈并列 , 遗世独立也不是指无人在侧 。 共同在世提供了特立独行的背景和可能 。 大隐可隐金门 , 这是在很多人中独在 ,他人这时以冷漠的姿态共同在世 。 “在人群和喧嚣中随世沉浮 , 到处是不可共忧的、荣华的奴仆 , 这才是孤独!”(拜伦语)
实际上 , 人生所在的日常世界就是这种炎凉世态 。 在日常生活中 , 此在总得烦神与他人打交道 。 人们无情竞争、意欲制胜 , 结果都要被他人统制——被公众的好恶统制 。 “一般人”(das Man)实施着他的真正独裁 。 “一般人”如何做、如何说、如何喜怒 , 此在就如何做、如何说、如何喜怒 。 甚至“一般人”如何“与众不同” , 此在就如何与众不同 。 每个人的责任都被卸除了 , 却没有哪个“一般人”出面负责 , 因为人人都是一般人 , 人人都要一般齐 。
这个“一般齐”看守着任何挤上来的例外 。 一切优越状态都被不声不响地压住 , 草创的思淹没在人云亦云之中 , 贪新骛奇取代了特立独行的首创精神 ,不知慎重决定自己的行止 , 只一味对事变的可能性模棱揣度——这些东西组成了此在的日常生存模式:沉沦 。沉沦并不是一种堕落 。 从没有一个纯洁的人格堕入尘寰那回事 。
人总沉沦着 。 人的日常存在寓于日常世界 , 从日常世界来领悟自己 。 但领悟自己并非是对一个固定空间中的现成事物的认识 。 人首先在现身于世之际领悟自己 。 人活着 , 虽然人们不知为什么 。 此在在 , 而且不得不在 , 这一现象首先在情绪中开展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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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是基本的生存状态之一 。 哲学却一向轻视情绪 。 虽然人生在世总带着情绪 , 甚至静观认识也带着情绪;虽然情绪比认识更早地领悟着存在 。 情绪是此在的现身: 不知从何处来 , 往何处去 , 此在已经在此 。 至于对情绪的反省认识 , 则不过浮在存在物的表面上打转 , 达不到情绪的混沌处 , 达不到存在的深处 。
情绪令此在现身 , 把此在已经在此这一实际情况显露出来 。 只要人存在着 , 就不得不把“已经在此”这一实际承担起来 , 无论他是怨天尤人、随波逐浪 , 抑或是肩负着命运、敢作敢为 。 存在哲学把这种无可逃避的生存实际称为被抛状态(Geworfenheit) 。 人并不创造存在 , 人是被抛入存在的;人由于领悟其存在而得以存在。 人看护着他的存在 。
最根本的情绪是畏 , 因为畏从根本上公开了人的被抛状态 。 畏不同于怕 , 怕总是怕具体的坏事 , 而畏之所畏者却不是任何存在者 。 其实 , 当畏来临 , 一切存在者都变得无足轻重 , 只剩下一片空无 。
无由而畏 , 无所为畏 , 去迷转悟 , 终悟“万有毕竟空寂” 。 一旦登达此无何有之乡 , 便聆取人生在世的真谛了 。
怯懦的世人怕直面空无 , 唯大勇者能畏 。 此在日常沉沦着 , 他做工、谈情、聚闹、跑到天涯海角去游冶 。 他在逃避:逃避空无 , 逃到他所烦忙的事物中去 , 逃到使他烦神的一般人中去 。 这却说明 , 他逃避的东西还始终追迫着他 。 他到底逃不脱人生之大限——死 。
死就是空 , 畏就是直面死亡 。 畏从根本处公开了被抛状态: 人归根到底被抛入死亡 。 生向着死 。 躲避死 , 也依然是沉沦着向死而在 。 存在同死亡联在一起;生存之领悟始于懂得死亡 。 死亡张满了生命的帆 , 存在的领悟就是从这张力领悟到存在的 。
人因他对自己的存在有所作为而得以存在 。 鲜明或含混地领悟着方生方死的背景 , 人来筹划他的存在 。 人永远在可能性中 。人不是选择可能的事情 , 人所选择的是他本身 。 人是什么?那要由他自己去是 。 正因为人就是他所将是的或所将不是的 , 所以他才能说:成为你所是的!存在的领悟 , 存在的筹划 , 即 人的生存本身 , 永远领先于人的现成状态 。 人在成为状态之际已经超越于状态了 。分页标题
所以人只能说:“我是” , 而说不定“是什么” 。 浮士德不能喊出“请停留一下” , 一旦停留 , 他的生存就完结了 。
于此可以提出存在哲学的一个重要命题:存在先于本质(der Vorrang der Existenztia vor der Essentia) 。 拘于字面 , 这话可译成: 是 , 先于所是 。 这意思是:如果竟谈得上人的既成状态 , 那么这一既成状态也必须从人的不断领先于自身的能够存在(Sein K?nnen)得到了解 。 即使只为保住现成状态 , 也总要从可能性方面来作筹划 。 而在由畏公开出来的抛向死的境况中 , 不断领先于自身的存在之筹划就突出醒目了 。此在先行到死来筹划他的在此 。
而死亡是每个人自己的无可替代的可能性 , 所以 , 领悟着死来为存在作筹划 , 就是从根本处来筹划各种可能性了。 进入畏之境界 , 万有消溟 , 人也就无存在者可寄寓;唯悟到人无依无托 , 固有一死 , 才能洞明生存的真谛: 立足于自己来在世 。
人本身就是可能性 。 他可以选择自己:可以获得自己 , 也可以不获得自己 , 或者失去自己 。 唯因人天然可能是本真的人 , 才谈得上他获得自己或失去自己 。立足于自己来在世 , 这一决断令人返本归真 。 但本真的存在并非遁入方寸之间 , 或遗凡尘而轻飏 。 只要人存在着 , 他就总在世界中 , 总烦忙于事物 , 烦神于他人 , 总对他的存在有所领悟、有所作为 。
决断反倒是要把人唤出 , 挺身来为他的作为负责 , 脱乎欺惘 , 而进入命运的单纯境界 。 唯畏乎天命的大勇者能先行到死而把被抛状态承担起来 , 从而本真地行于世 , 有其命运 。 无宗旨的人只在偶然事故中打转 , 而且他碰到更多的机会、事故 , 但他不可能有命运 。 综上所述 , 可见此在的存在包括三个主要环节:
1.领悟着的筹划;2.被抛入状态;3.沉沦 。
第一点是决定性的 。 如前所述 , 若对其存在无所作为 , 此在就丧失其存在了 。 而筹划总是先行于自身从可能性方面来筹划 。 此在从可能性、从“先行到死” , 来归自身 。 换言之 , 此在首先在将来中 。 “是 , 先于所是” 。 没有将来的能够存在 , 就谈不上存在的既成状态 。
【慧田哲学人的生存本身,永远领先于人的现成状态 /陈嘉映】人对其存在有所筹划 , 但他不创造存在 。 人是被抛入存在的 。 人已经在了 。 筹划就是从可能性方面来把存在的被抛状态承担起来 。 “已经存在”是从将来的可能方面出现的:此在在将来仍如其曾在;我将依然故我 。 所以 , 此在的曾在 , 共同此在的历史性 , 都是从将来方面展开的 。
人从将来的筹划承担起他的历史而寓于当世 。 人只要存在 , 就必烦忙种种存在者 , 他正沉沦于存在者之中 , 从而把筹划着的历史性现在化了 。 通俗观念沉沦于当前而不自知 , 于是它把此刻突出出来 , 把生动的时间性敉平为一连串前后相继的此刻 。 这种“一般齐”的时间之流对生存漠不关心 , 只不过在我们身外均匀流逝着 。 存在哲学则主张 , 时间中起主导作用的是将来 ,时间性对存在来说性命攸关 。 死生亦大矣 , 而死生的意义都要靠时间来说明 。 时间烛照着生存 , 照明了人的生死整体——烦(Sorge) 。
人生在世 , 烦忙也罢 , 烦神也罢 , 总是个烦 。 沦落于大千世界 , 自不免操持百业 , 逐人高低;就算收心得道 , 忘去营营 , 也还要以本真的自我来作决断 。 说什么出世、无为 , 总还是在世 , 总还是无不为 。
烦是生存结构的整体 。 这个生存整体是在时间的地平线上呈现出来的 。 若吾生也无涯 , 人如木石悠悠无尽 , 又何烦之有?在烦中 , 将来突出出来作为生存的首要意义 。 为现在烦 , 为历史烦 , 归根到底是为将来而烦 。 于是烦也就指明了 生存整体的那种无功无就 , 死而后已的情形 。
《存在与时间》立旨以人为本来阐释存在 。 人就在而且就是人 。 没有一条神诫或自然法则指定我们应当怎样是一个人 , 天上地下并无一处把人性规定下来 。 人性尚未定向 , 它始终还在创造着 。 人性既非制成品 , 也不是尚待实现的蓝图 , 那我们何从察知人性呢?——我们已经在了 , 在种种努力之中;已经烦着 , 并领悟着烦 。 烦在设身处地的情绪中现身 , 在筹划中领悟 , 在语言中交流 , 在存在中展开着存在本身 。但什么都无法把定烦 。分页标题
烦永不是定形的局面 。 烦之领悟也不是 。 人性问题或者存在问题的答案 , 不似方程的根 , 求出来便摆在那里 。 思领悟着在 , 并始终领悟在 。它不提供“结论” , 而只是把存在保持在“存在的疏明”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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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嘉映|节选自《从感觉开始》 华夏出版社 /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