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首位70后茅奖得主徐则臣:站在屋顶上看北漂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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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闻周刊首位70后茅奖得主徐则臣:站在屋顶上看北漂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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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 。 图/受访者提供)
另一个徐则臣
本刊采访人员/古欣
发于2020.5.11总第946期《中国新闻周刊》
4月的一个冷雨天 , 徐则臣的散步习惯并没有被天气打断 。 像往常一样 , 晚上六点半 , 他一秒不差地下楼 。 他住在五环外 , 北京西北郊 , 小区附近有个有小公园 。 白天他曾和《中国新闻周刊》采访人员约好晚上六点半左右通话 , 电话接通后 , 徐则臣解释 , 下楼时手机揣在兜里 , 没有及时看到 。 实际上 , 他的回复只迟了一分钟 。
散步让谈话也有了漫游之意 。 在这次采访临近结束时 , 徐则臣提到了导师曹文轩 , 他并没有谈观念或方法 , 而是回忆起跟曹文轩吃饭的往事 。 曹文轩习惯比约饭时间提前十分钟到 , 偶尔不能提前抵达 , 会发信息告知 。 “他说的晚一会不是迟到 , 只是不能提前 。 ” 徐则臣说 , 就是在这些方面 , 导师曹文轩影响了自己 。
【中国新闻周刊首位70后茅奖得主徐则臣:站在屋顶上看北漂青年】2019年10月 , 徐则臣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 不管徐则臣内心是否在意 , 他确实是70后作家里第一个拿茅盾文学奖的 , 这是媒体、还有大众认识他的一个标签 。
在写作上 , 他是个早做打算的人 。 在他的记忆里 , 决定当作家的那一刻无比清晰 , 那是大一暑假在图书馆看完张炜的《家族》 。 他感到震惊 , 那么遥远的地方竟然有个人和自己想得一样 , 而且表达得比自己要好 。 从此 , 徐则臣的青年生涯紧密地围绕“写作”运转 。 写小说、办校园刊物、投稿、考北大、办文学论坛左岸 , 直到毕业后去《人民文学》当编辑 。

中国新闻周刊首位70后茅奖得主徐则臣:站在屋顶上看北漂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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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 , 徐则臣所著长篇小说《北上》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 图/受访者提供)
没有岔路 。 这十年 , 徐则臣写了两部长篇 , 一部小长篇 , 一本童话 , 一本短篇小说集 。 “我不算是高产 。 ”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 所有写作在业余进行 , 徐则臣安排着自己的写作节奏 , 长篇穿插着短篇 , 小说卡住了就转手写童话 。 总之 , 不让自己有闲 。
刚出版的《北京西郊故事集》就是徐则臣2010到2017年之间完成的短篇小说结集 , 和长篇的厚重相比 , 这本讲述京漂青年的小说活泼、放松 , 仿佛来自另一个徐则臣 。
屋顶上的北京
小时候 , 徐则臣喜欢爬高 , 喜欢在屋顶四下里张望 。 写北漂青年 , 徐则臣脑海里浮现的也是一群年轻人爬上屋顶的样子 。 “如果一个人在小巷子里走 , 他很容易被淹没掉 。 他站到高处 , 站到屋顶上的时候 , 他才感觉是独一个 , 跟别人区别了开来 。 ”
一群年轻人在郊区平房的屋顶支起凳子 , 打牌、吹牛、喝啤酒 , 趁着酒劲指着远处的高楼 , “早晚有天我要拿下一层 。 ” 到了夜晚 , 高楼像峡谷 , 寂静的道路仿佛河床 , 只有这时候 , 他们才会想起家乡 。 站在屋顶上 , 四下是大片的平房、荒地 , 更遥远处 , 是一个更大的北京 , 荒凉感和站在高处升起的莫名希望交织在一起 , 底色悲凉 , 这是京漂青年的普遍情绪 , 那种“漂泊的 , 认同感、身份认同和心理认同都没有充分建立起来的、飘忽不定的心态” ,徐则臣很能体会 。
徐则臣是2002年来的北京 , 第一批入住北大在万柳新建的研究生公寓 。 当时万柳只有这一栋楼 。 四周都是成片的小平房 , 平房里有他的朋友 。 高中毕业后 , 徐则臣从一所大学读到另一所大学 , 很多朋友四散天涯 , 打工谋生 。 一些人来到海淀西北四环 , 被一种新兴的生意诱惑 , 他们游荡在北大、人大的门口 , 拦下路人 , 问着“哥们 , 办证吗?”那时 , 一张假造的北大博士文凭一万块钱 。分页标题
90年代末 , 中国变成世界工厂 , 外商和港澳台资企业偏爱有学历的技术工人 , 大量农村劳动力却连高中都没毕业 , 假证生意应运而生 , 徐则臣和小伙伴也神奇地重新被勾连在北京西郊这块土地上 。 偶尔朋友会找他 , 让他查一下当时的北大校长的名字 , 或是把一段文字翻译成英文 。
徐则臣那时候喜欢买碟 , 他逐渐结识了卖盗版碟的、刻章的、刷小广告的……刚毕业的徐则臣每月拿1500块工资 , 房租1100元 , 经常把麻辣烫当晚餐 。 他经常和这群朋友吃饭 , “就直来直去 ,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 ” 这些人性格直率、爽快 , 两顿饭下来 , 徐则臣就“打入”了他们的生活 。 “你能想到的人际关系在那个圈子里都有 。 每个人会形成自己的势力范围 , 就像收破烂 , 这个小区该他管 , 其他人就别进来 。 ”
这为徐则臣提供了另一个观察北京的视角 。 有一件事让他印象深刻 。 徐则臣的一个朋友刚到海淀不久 , 某天接到一个电话 , 让他赶紧过去 。 到了后才发现是一个女同行被抓 , 警察让她交代身上搜出的东西 , 同行怕事 , 就全推到了这个朋友身上 。 当时这个被抓的女人已怀孕 , 朋友就把事情全认了 。 义气比自由重要 , 实际地过日子又比尊严、体面需要优先考虑 , 这中间不同的生存逻辑和情感道义 , 徐则臣不想评判对错 , 他只想把活生生的人推出来 , 让大家看到 , “在这个社会上有人这样生活 , 也可能只能这样生活 。 ”
随着复印和打印的普及 , 一张假证制作越来越便捷 , 也越来越不值钱 , 互联网和二维码也让证件伪造越来越容易被识破 , 这门灰色生意渐渐衰落 , 这些朋友也相继离开北京 。 很多人是突然从生活里消失 , 常常是很久以后 , 徐则臣接到一串陌生号码 , 才发现他们已经回到故乡换了电话 。 这些人和这些事都出现在了徐则臣的小说里 。
河流、火车、飞机
徐则臣1978年出生于江苏东海 。 他家后面有条河 , 徐则臣小时候经常拿着一根小草棒 , 往水里一扔 , 看着它流走 , 想着下一秒、一个小时、一天后它会流到哪里 。 那时他家附近有个军用飞机场 , 坐在院子里常常能看见飞机从头顶过 , “他们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能坐飞机肯定是大人物 。 ” 徐则臣没事时想着这些。
真正带他去外面世界的是火车 , 长大后他还对绿皮火车有深厚感情 。 第一次坐火车他六岁 , 从县城去连云港 , 为了看牙 。 医生用手术刀从他嘴巴里取走一块东西 , 是他对城市最初的印象 。 看完牙父亲带他去看大海 , 他看到轮船在天边只是一小点 , 没等到轮船靠近就回家了 。 从那次后 , 徐则臣就天天盼再坐火车 , 但这样的机会不多 。 上高中之前 , 他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 。
而之后一次乘车经历 , 则几乎接近一个隐喻 。 那时徐则臣高一 , 第一次一个人坐火车 , 心里很紧张 , 带了一本《红与黑》护身 。 车上有个看着傻傻的人 , 农民模样 , 从兜里掏出一堆外币说 , 哎呀 , 这是什么东西 。 旁边人说 , “外国的钱 , 很贵的 。 ”“ 那我能不能拿人民币跟你换一点 。 ”很快人们就围着一起抢着换钱 。 徐则臣在一旁也心动又纠结 , 最终没换 。 到了下一站这人下了车 , 很多人才回过味是受骗了 。
很多年以后 , 徐则臣在北大西门外也遇到一个农民模样的人 , 卷着裤子 , 穿着黄帮解放鞋 , 摆摊卖九转香炉 , 又是一群人围着 。 徐则臣觉得挺好看 , 就买了下来 , 回到家用水冲洗 , 发现香炉是树脂做的 。 他一下想到当年那个换钞票的人 。 这迟来的受骗 , 似乎暗喻一个青年从小地方到世界去 , 必然要经历的纠结、害怕和受骗 。
如今在北京生活了近二十年 , 北京带给他惊恐感减少了 , 新奇感减少了 。 平常在街上溜达 , 徐则臣找到了老农民在田间地头的感觉 。 他在北京逐渐有了家庭 , 有了户口和房子 , 但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强烈的归属感 。 只有到了国外 , 那种曾经的惊恐和稀奇才会复苏 。 这种感受在纽约最鲜明 , 他形容走在第五大道 , “两边的高楼拔地而起 , 好像楼随时可以倒下来 , 前面的路不知道走到哪 , 有点走在惊涛骇浪里的感觉 。 ”分页标题
这种感觉也出现在《北京西郊故事集》 , 那些小地方的少年来到大北京后 , 在屋顶上望见北京的高楼 , 好像能把人吞没的峡谷 。 在小说里 , 徐则臣创造了一个名叫木鱼的少年 , 木鱼有神经衰弱 , 平时喜欢跑步 , 小说就顺着木鱼的视角 , 写到了工地的民工 , 地铁上卖唱的、饭店服务员、中关村卖手机的、汽修店维修人员 , 一个北京郊区世界缓缓铺展开来 。 而跑步来自徐则臣的真实经历 , 高二那年他一度神经衰弱 , 耳朵里各种声音 , 为了夜晚能入睡 , 他常常独自去操场跑圈 。

中国新闻周刊首位70后茅奖得主徐则臣:站在屋顶上看北漂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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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短篇小说集《北京西郊故事集》 。 图/受访者提供)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也有一群站在屋顶上的青年 , 他们是王朔笔下的 , 成长在“文革”中的大院子弟 。 他们打架、叛逆、宣泄荷尔蒙 。 在那样的文本里 , 北京仿佛被历史按了暂停键 , 充满自由的味道 , 它是享受着特权的孩子的地盘 , 故事常常在离长安街不远的地方发生 , 外交部大院、部队大院、王府井百货大楼、北海公园 。 二十年之后的徐则臣写的是70后的北京 , 是一个流动的北京 。 它远离首都的核心、权力的核心 , 更加关乎生计 , 提供着外来者的平民视角 。
近些年 , 徐则臣写作的坐标系也随着地理的迁移不断拓展 , 他常常去海外参加文学活动 , 参加过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 , 还在爱丁堡驻留写作过 。 在爱荷华 , 世界的另一头 , 徐则臣构思自己的长篇《耶路撒冷》 。 小说的主人公初平阳因为回老家卖房 , 和一群少年伙伴重新在家乡相遇 。 他们中间有成功商人 , 有不停地转换职业的打工者 , 有始终没有在北京找到位置的人 , 也有从事办假证 , 一度辉煌 , 最后又重重跌落的人 。 初平阳本人是一个想去耶路撒冷留学的博士生 , 耶路撒冷代表某种到世界去的精神指向 。
其中可以看到徐则臣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为蓝图 , 书写一代人的精神史 。 他对世界与家乡关系的看法也愈加辩证 , 有些人来到世界 , 扎根下来 , 而回到老家也不代表完全认同或放弃某种生活与追求 , 很多时候返回是为了解决过去残留的问题 , 重新出发 。
到世界去
五年级时 , 徐则臣把能找到的所有金庸武侠小说看完 , 就连父亲吊在房梁上的书也取了下来 。 村里的书常常没头没尾 , 他看过不少半截的小说 。 上了初中他才开始接触经典文学 ,拿着爷爷给的八块钱走路去镇上的新华书店 , 左挑右挑 , 最后挑了本七块九毛五的《三国演义》 。 他还从高年级同学借来《苔丝》《嘉莉妹妹》《复活》 。
那时他最喜欢读的是《围城》 , 说话、写文章都是一股“钱味” 。 高二那年 , 徐则臣写过两篇小说 , 寄了出去 , 但没有回音 。 到了大学后 , 有一阵疯狂迷上鲁迅 , 写文章追求忧时伤世、沉郁顿挫 , 直到后来才渐渐发现自己不是那种人 , 写作也不能因为喜欢哪一种风格就改变自己 。 他在大学时大量写作 , 寻找自己的声音 。
大学毕业后 , 徐则臣在大学做了两年老师 , 受不了当辅导员的繁琐事务 , 文学上也缺少交流的同伴 , 他决定考北大 。 等到23岁徐则臣从淮阴辞职来到北京时 , 他已经在《天涯》《山花》一些重要刊物上发表了一些作品 。 在北大的这段经历让他建立了问题意识 , 写小说不仅仅是为了写出一个好故事 , 而是要解决跟自己切身相关的问题 。
2003年 , 徐则臣在北大读研究生 , 时值SARS , 他每天睡到中午 , 去食堂打饭 , 看一堆打打杀杀的武侠片 , 回到宿舍里就开始看书 , 晚上再出门散一趟步 , 然后写小说 。 除了写作 , 他还跟两个人一起办了一个左岸文学论坛 , 他是总版主 , 每天挂在网上 , 发现好的帖子 , 就把它们不停顶上去 。 一些文学朋友就是这样以网名结识 , 凭对文学的感觉交往 , 很多年之后才在现实生活里见面 。分页标题
在北大 , 一个个都是学霸 , 谈起理论来都一套套的 , 徐则臣因为写小说 , 更多时间用来读作品 , 花在理论上的时间不够 , 为此一度十分焦虑 。 还是导师曹文轩鼓励他 , 重心可以放在小说上 , 理论的东西知道一点就行了 。 为了方便读书 , 他一度从校外的万柳公寓搬回校内 , 租下校内一个院子里房东加盖的简易房子 。 毕业后 , 他辗转过几个小区 , 都在北大和中关村一带 , 离他笔下的北京西郊始终不远 。
儿子出生后 , 徐则臣搬到了海淀南路 , 家门口是当代商场 。 他的《北京西郊故事集》还在继续 , 有一段时间 , “如果大雪封门”这六个字始终出现在他脑子里 , 挥之不去 。 那时他常常推着婴儿车 , 带着儿子在商场里转悠 。 冬天的时候 , 商场前有个放广场鸽的小伙 , 揣着手 , 脸冻得通红 , “一看就是南方人” , 徐则臣没跟他说过话 , 却忍不住想 , 是什么让他坚持在这里 。 后来他写了《如果大雪封门》 , 来自南方的年轻人林慧聪在北京坚持着摇摇欲坠的生活 , 愿望是看一场真正的大雪 。
最近他回了一趟“西郊”一带 , 过去的小平房已经全部拆掉 , 仿佛过去的贫穷从来不曾存在 。 搬到西北五环外百望山的徐则臣 , 家附近有很多回迁户 。 他开始从更多样的层面观察这座城市 。 比如 , 那些老北京是怎么看待这些年的变化 , 这里面一定有沉痛的故事 , 再比如那些从北京去海外又回来的人 , 以及那些从外国来中国的人 , 又是怎么看待北京 。 他的视野不断地“到世界去” , 对全球化背景下的身份认同一直保有兴趣 , 新小说故事放在爱丁堡 , 借着侦探小说的外壳 , 讲海外生活的华人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