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坚|我的兄弟
_本文原题: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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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郑宪
我兄他弟 。
那天 , 母亲说起弟小名 , 叫“潔” 。 潔是“洁”的繁体 。 20世纪50年代中 , 对父亲的历史问题 , 组织上给了他清晰的正面结论 。 寰宇一下廓清的喜悦 。 正逢弟将呱呱坠地 , 父亲感慨系之 , 说质本潔来 , 做新社会干净清白的人 , 是幸福的 。 弟若出来 , 就取名“潔” 。 落地后是男生 , 再思忖 , “潔”有女生的阴柔 , 故弟正式名为“坚” , 是在“潔”基础上喻正义、刚强、坚定的意味 。 “潔”则成小名 。 我们的广东阿婆用广东话习惯叫小囡 , 有个前缀“阿” , 连一起成“阿潔” 。
这段家事典故 , 从母亲嘴里回忆而出 , 我说这可牵涉一起几十年的冤假错案了:我从没在叫弟时有“阿潔”概念 , 我叫的是“阿坚”啊 。 我请母亲用上海话读“阿坚”和“阿潔” , 母亲笑了:“读起来是听勿出 。 ”然后去问弟 , 说几十年我都叫你 “阿坚” , 你怎么成了“阿潔”?他轻描淡写 , “我早知道 。 老爸没跟你说过吗?”
【阿坚|我的兄弟】从小 , 我瘦他胖 , 我高他略矮 , 我强势他温驯 , 我高声他低音 。 我们都爱打乒乓球 , 我重输赢他无所谓胜负 。 我文科脑子 , 他理科料 。 他象棋水平 , 从一入小学我就无法与其抗衡 。 他气我的一句话:“你每个棋子后面要走的三步棋 , 我全晓得 。 ”
而父亲自身的“潔” , 在特殊年代则被深扎一刀 , 一度定性为“敌特” 。 那时我和弟都在读小学 。 便想起一条路:东安路 。 这条路现在宽阔 , 50多年前则僻静 , 是条沥青小路 。 靠近肇嘉浜路一头 , 是上海第一医学院 。 那时的医学院 , 半乡下状态 , 恬淡安静 。 学院里有茂盛的树 , 不平坦的水泥地和绿色草坪 , 往来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 。 小时养蚕 , 我带着弟 , 到学院角角落落寻桑叶 , 采了桑叶被看护绿化的人逐骂 , 产生一种紧张、勇敢加逃脱后的欢乐 。
我们家在肇嘉浜路上 , 向南直面东安路 。 一眼望去 , 能看到医学院进出人流 , 时稀时稠 。 望医学院位置 , 是路的一个弯头 , 弯头后面延伸出去的路 , 看不到了 。 有段时间 , 母亲给我和弟一个任务:每天傍晚在肇嘉浜路口 , 盯住东安路医学院方向 , 用眼光为父亲到家前“最后一里路”保驾护航 。 正常情况下 , 傍晚五点半下班 , 父亲结束一天监督劳动 , 换衣 , 骑辆26吋旧自行车 , 半个小时后出现在医学院路弯头 。 父亲高大稳重 , 端正骑在车架子上 , 戴四方眼镜 , 上身蓝色中山装 , 下面黑色长裤 , 裤脚管用两只晾晒衣服的木夹子夹住 , 两脚交替往前蹬 , 风吹裤脚管 , 会胖胖地鼓起来 。 待人入安全地域 , 比我小两岁的弟对我说:“阿宪 , 他来了 。 ”弟叫父亲为“他” , 叫我“阿宪” 。 我们撤退 , 保驾护航任务结束 , 在父亲抵达前 , 回家报平安与母亲 。
有时 , 等不到父亲 。 天黑了 , 东安路医学院的路弯头那里 , 也不出现父亲的身影 。 肇嘉浜路家门外 , 有个半人高已废弃的消防栓座 , 暗铜色 , 两边伸出圆管子 , 瘦的我 , 胖的弟 , 一人坐一边圆管上 , 肩并肩 , 屁股坐得生疼 , 望天色暗下来的东安路 , 昏黄的几盏路灯照路面 。 逢此我想:父亲会不会真的不回来?我将这可怕念头对弟讲 , 在暗色里 , 他听了有时担心得低声啜泣 。
我们后来的记忆不在一个频道 。 对东安路 , 对一起坐在消防栓座上等待当年落难的父亲 , 他一概“忘记忒了” 。 至于对“啜泣”的深刻记忆 , 他说了另一件事:小时候 , 在一次和父亲的乒乓比赛中 , 我输得很惨 , 哭得凶 , 这激起他对父亲的气愤 , 想 , 做父亲的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儿子一个球?人家孔融还让梨呢 。 但这话 , 从小寡言的他没说出口 。分页标题
在我们兄弟间历史上 , 有两件事 , 我曾对他意见大 。 一件是他谈恋爱 。 那年我刚结婚 , 他失恋 。 我看住筒子楼对面人家的小妹人好 , 面善 , 文静 , 还是上海工人桥牌队选手 。 年龄相当 , 兴趣应该也搭 , 一个象棋打遍天下少敌手 , 一个是高级桥牌手 。 弟先很不愿 , 感觉未从前段故事里走出来 , 后勉强说试试 。 一试有戏 。 那小妹以后过来 , 见我就叫“阿哥” , 笑得灿烂 。 问“事体哪能了” , 回答是很快乐的“行的” 。 问弟时 , 他很闷一句 , “可以吧 。 ”可是到后来 , 闷头一棍:他好马去吃回头草 。 失恋的前一位泪眼来寻他 , 他一溜烟屁颠颠回去了 。 小妹在我面前一遍遍抹着红红眼眶 , 说他为什么一夜间和她关系崩塌 , 却又一遍遍对我说:“不要讲他 。 他人太好 , 一定有难处 。 ”她越这样讲 , 一段时间我越是恨弟到咬牙 。
再一件是考大学 。 恢复高考后 , 我入大学 , 转身撺掇他也去考 。 小学、中学和后来他读工厂技校 , 数理化取第一 , 对他是稀松平常事 , 考大学应手到擒来 。 但他在一个好工厂 , 有份好工作 , 安于现状 。 小时候他什么都听我的 , 指东不打西 。 为考大学 , 我枪顶到他腰眼上 , 逼他一起唱“翻身道情” 。 他竟不从 , 最后跟我急:“我们技校毕业的几个结拜兄弟 , 说好在电视机厂生死与共 。 ”当年电视机厂可是黄金企业 。 后几年他才告诉我 , 他那几个技校考试时都仰仗他“标准答案”的结拜兄弟 , 大多弃他而去 , 读大学是一路 , 升官是一路 , 出国下海有几路 。 我吼他:“活该啊 。 ”气死 , 为他人生路上的不争和退却 。
年轻 , 倏忽过了 。 激情燃烧的日子 , 烧过一阵也没了 。 亲情 , 因时间的长久 , 则隐入不言不语的淡漠中 。 各自有自己的故事 , 各家有自己的关注 。 尤其我弟 , 很内向的性格 , 口拙的表达 , 我们之间互相的守望 , 便显得遥远 , 不只是两地居住空间距离上的远 , 也包括心的留意牵挂 。 直到一个炽烈的夏日 , 我正整装 , 为几日后出国准备 , 弟媳来电话:“阿坚(潔)病了 , 很不舒服 。 我真害怕 。 ”带哭腔的表达 , 让我心惊 。 速往 。
他竟在家烧煮晚餐 , 忙进忙出 。 对我的到来 , 有点吃惊 , 并给我端上切好的冰镇西瓜 。 他操心家里的人和事 , 女儿工作半夜回家 , 他日日去车站等 。 胖硕的身子 , 肥大的肚腩 , 粗胖的手指 。 晚上还去遛一条狗 。 我看到他对生活和家庭的眷顾热爱——很多年了 , 我第一次这样强烈感受 。 但他的病症骇人 。 在我面前气喘喘地坐下 , 我去搭他脉 , 忽停忽奔 , 忽快忽慢 , 一堆“乱码” 。 弟媳说前些天他出去遛狗 , 差点回不来 , 突然胸痛 , 全身盗汗 , 身上单衣可以拧出水 。 几次夜里 , 出一样状况 , 有“要憋死”的感觉 。 我又揪心又戳火:“你现在煮什么饭菜?”弟媳说:“煮饭事小 , 明天他一定要去上班 。 退休了 , 还要走路乘车去郊区工厂 。 好像厂里离开他不能活 。 所以搬你阿哥的救兵 。 ”
接下来的事 , 在我们逼迫下 , 他去医院 。 医生当场将其“扣押”:不即刻治疗 , 随时大面积心肌梗死 。 他做手术前检查 , 对我像做错事的孩子 。 60岁往上的人 , 还露出小时候有些顽皮的憨笑 , 并有当年嘲弄我象棋水平和他有差距的意味 。 叫我放心去国外 。 有医生 , 一切会安好 。
弟手术时我在国外 , 在国外一个很晚的夜 。 上海是白天 。 我祈祷 , 焦急等待 , 因为有风险存在 。 我相信医生 。 但我内疚 , 兄弟手足 , 兄弟有难 , 应在他身边守护 , 但我在几番犹豫后 , 也在弟一次次“太平无事”的保证后 , 踏上半年前就预定的旅程 。 再遥想:在我近40岁那年 , 因累积的疲惫 , 生了病 , 住医院 。 最难熬的日子 , 他来 , 守我两个通宵 。 尽管那两晚 , 我没说话——他不让我说话 , 他自己也没说几句 。分页标题
很晚的夜 , 我在遥远的国外 , 终于等到弟手术毕的心安消息 , 那边的弟媳还说:“阿坚(潔)一定要和你句话 。 ”他说了 , 听来很轻很淡很缥缈的一句:“阿宪 , 没事了 。 ”
我的泪 , 瞬间流下来 。
我兄他弟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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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2020年6月11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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