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勘|浴火重生的凤凰懂得世上所有语言 | 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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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勘|浴火重生的凤凰懂得世上所有语言 | 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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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的主题是「新生」 。
这篇小说与《沉默的音节》是同一设定 , 是昼温最擅长的有关语言的故事 。 不断引发火灾的凤凰 , 到底有着怎样特殊的能力?

李勘|浴火重生的凤凰懂得世上所有语言 | 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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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昼温 | 科幻作家 , 作品曾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和”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平台 。 代表作《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 。 《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 。 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 , 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
埃塞俄比亚凤凰 全文约13900字 , 预计阅读时间27分钟 。
引子
埃塞俄比亚中南部 ,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
她蜷缩在笼子的角落 , 又脏又冷 , 脚边是几片腐烂的英吉拉 。 铁条硌着没多少脂肪的皮肉 , 压出了道道青印 。 要不是暗红的发 , 人们几乎没法将她和纠缠在一起的灌木分开 。
凤凰饿得发抖 , 但她知道自己不会死 。 还不到燃烧的时候 。
那个孩子又来了 。 他耷拉着拖鞋 , 从不远处的村落悄悄跑来 , 怀里揣着什么东西 。
“Selam, Selam.”
男孩趴在铁笼前 , 轻声呼唤她 。 凤凰低语回应 。 男孩掏出几张软软的英吉拉递给她 。
黑色布条一样的衣服里 , 凤凰伸出一只白得发光的手臂 。 他们推让了一番 , 凤凰还是接了下来 。
跑远点 。 凤凰用奥罗莫语说 。
男孩点点头 , 拉紧了背上的布袋 , 那是他唯一的财富 。
最后一缕掩映月光的残云消失了 。 凤凰咬了几口英吉拉 。 她太饿了 , 碳水化合物灼烧着她的唇齿 , 她的舌头 , 她的喉咙 , 然后是她的胃 。
然后是一切 。

这是李勘来埃塞俄比亚的第三周 。 由于一直在基地里待着 , 他对这个神奇的非洲国家还是一点儿都不熟悉 。 对他来说 , 离家远远的就够了 。
基地条件再好 , 待久了也难免让人感到烦闷 。 又一个星期六的中午 , 李勘下了好久的决心 , 拖着自己的身体来到了基地附近的一家火焰花树下的餐馆 。 橙色的塑料桌椅上空弥漫着牛油果的味道 , 拥挤程度和家乡差不多 。 不过攒动的人头都极其陌生 , 他咽了咽口水 , 心里打起退堂鼓 。
一眼扫过去 , 他在一个角落看见了老康 。 黄种人在这里格外显眼 。
“康老师!”
他向救星冲去 , 谁料后者冲他摆了摆手 , 指了指餐厅另一个角落 。 那里也有一个黄种人 , 是位打扮十分书生气的好看姑娘 。 她似乎在等食物 , 桌上摊着一本书 。
李勘摇摇头 , 但老康已经招呼了几个当地人坐在身边 , 只剩姑娘那里有多余的位置了 。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 , 姑娘头都没抬 , 只是拿起了桌上的小书给他腾出了空间 。 是一本英文书 , 白色的封面上画着一棵树 。 他认出那是著名的《树的秘密生活》 。 有那么一瞬间 , 他想以这个为由头跟姑娘打个招呼 , 毕竟这里中国人不多 , 大家认识认识也不奇怪 。 不过张了几次口都没出声 。
尴尬的氛围没有持续很久 , 服务员很快来到了他身边 。
“呃 , this, this, and this.”
服务员看看他 , 又看看菜单 , 点了点头 。
“when do I , 呃 , bill?”
他想问该什么时候付钱 , 老康说过讲bill他们就明白 , 可这个服务员疑惑地看着他 。
“呃 , bill 。 ”
“You want a bottle of Beer?” 分页标题
“no! bill! money, when!”
这时姑娘抬起了头 。
“He means bili.”
服务员点了点头 , 比划出一个价格给他 。 李勘整张脸又红又涨 , 恨不得掏出钱就走 。
“不是你的错 。 ”服务员走后 , 姑娘贴心安慰道 , “埃塞字母(??? Fid?l)在组成单词时不会出现‘辅音单独出现’的情况 , 单词中直接发字母本身音 。 埃塞人用?的读音去模仿/l/ , 用?的读音模仿/k/ 。 吃饭结账时说bill人家还以为你要beer呢 , 还是尝试一下说 /b?l?/吧!”
“太谢谢你了真是 , ”羞愧感渐渐退去 , 他对着姑娘的自信一下子涌了上来 , “我叫李勘 , 某局初级工程师 , 第一年外派 。 你呢?”
“啊 , 你好 , 我是陈青曼 , 我在读——”
“在读博?植物学?”李勘指指她手中的书 , 姑娘笑了 。
“植物专业这么可能看这么基础的读物 , 只是这本写了一些关于植物语言的东西 , 我觉得还蛮有意思 。 我是……”姑娘顿了一下 , “我是一名语言侧写师 , 可以通过一个人的语言了解他的一切 。 ”
“语言侧写师?”
“对呀 , 要测试一下吗?”姑娘的眼睛亮了起来 , “让我猜猜你是哪里人怎么样?”
李勘笑了 , “行啊我觉得 。 ”
“唔 , 你的普通话说得较为标准 , 几乎没有口音 , 南方人排除;短短几句话里你就用了两个倒装 , 这种语法结构在山东最常见;刚才你打招呼的那个男子跟你年龄差不多 , 而且大多数人姓康的人都会有‘康师傅’这个外号 , 你却叫他‘康老师’ , 基本可以确定济南或周边地区;还有‘博’这个音应该是阳平 , 你却发成了上声 , 所以童年应该是在临沂度过的 。 ”
“哇 , 也太厉害了 。 ”李勘嘴上夸着 , 心里却有不详的预感 。
“没有什么 。 母语对人的影响无处不在 , 满语日语里几乎没有/r/ , 他们就很难发卷舌音;中国人和埃塞人习惯元音乘辅音的发音方法 , 一个爱发/miliki/ , 一个会说miuk;粤语中——”
“你说得有道理 , 可这都是大方言 , 你怎么——”
“我能做到的不只这些呢 , ”陈青曼交叉双臂 , 趴在桌子上激动地说 , “我还能从发音器官的磨损程度看出你的年龄是25年零7个月 , 从尾音的轻重得知你两岁那年就学过法语——”
“够了!你是我妈妈的学生吧!”
陈青曼咯咯笑了起来 。 “我确实是在读语言学的博士 , 可没那么幸运能当林教授的学生 。 但我硕士毕业论文写的是儿童语言习得 , 你懂我的意思吧 。 ”
李勘当然懂 。 和很多语言学家一样 , 他的母亲从小就拿他当实验对象 。 从出生开始 , 他的每一句话都被母亲拿无处不在的麦克风记录 , 编成了一个详尽的语料库上传到了chides官网 , 成了全世界语言学家共同的财富 。 除此之外 , 母亲还拿他写了三本专著、十几篇论文 , 获得了两个博士学位 。 他恨透这些了 , 高中毅然决然选了理科 , 又赴千里之外读了大学 , 如今作为工程师远赴非洲 , 没想到竟然还能遇见用过那个语料库的人 。
“不好意思 , ”注意到他的表情 , 陈青曼连忙道歉 , “当年为了写论文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呢 。 语言模式 , 发音特点……你一出声我就认出来了 。 我不知道你会生气 , 对不起 。 ”
“没关系 , ”李勘勉强笑了笑 , “所以不是语言侧写师?”
青曼点点头 , “中大社会语言学博一 , 来这里做田野调查 。 也住在这个基地 。 以后请多关照 。 ”
上菜了 。
服务员端来满满一盘叫不上名字的当地食材 , 边上放着三张卷起来的饼 。
“‘正面像牛肚 , 反面像抹布’ , 用这里种的teff做成的——英吉拉 , 和山东的大饼味道差不多 。 ”青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 眼睛又亮了起来 。 过了很久他才知道 , 青曼只要一激动 , 她眼睛就会闪闪发光 。分页标题
怀着对家乡味道的怀念 , 李勘用英吉拉卷上几个红色的小玩意 , 一口咬了下去——
“呸呸呸!怎么是酸的!”
看见他狼狈的样子 , 陈青曼又咯咯咯笑了起来 。

吃到一半 , 店里的气氛突然变了 。
好像什么消息传来进来 , 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 然后大声呼朋引伴、结账离席 。 服务生收着小费 , 满脸写着与李勘他们一模一样的疑惑 。
“康老师 , 出什么事了?”李勘冲屋子另一头大声喊 , 老康应声赶了过来 。
“小李小陈 , 快走 , 有好戏看 。 ”
三人跟着人流走出餐厅 , 李勘看见所有人都往山上走 。 他正想跟上 , 被老康拽到了一边 。
“咱开车啊 。 ”
【李勘|浴火重生的凤凰懂得世上所有语言 | 科幻小说】上了火焰花下的吉普 , 李勘和陈青曼同时发问:
“什么好戏?”
“哎 , 昨天晚上半山腰的一个村子不是失火了吗?基地的消防官兵还去帮忙来着 , 你们知道吧?”
李勘点点头 , 他半夜被警笛声惊醒了两次 。
“整个村都烧没了 , 有一些伤亡 , 不过具体人数还不清楚 。 ”
“那太糟糕了 。 ”青曼轻声说 。
“是啊 , 按理说这里虽然有不少树木 , 但火灾还挺少见的 。 当地人都说这是神物的作用——凤凰涅槃 。 ”
“凤凰?”李勘感到不可思议 , “这传说可离这里的文化传统有些距离……怎么不说是道友渡劫呢?”
“你小子放尊重点!全球化带来的影响可不只是深入村落的可口可乐 , 强势文化经典符号对原始地区的植入超出你的想象……·不过这回 , 他们真的找到了那只凤凰 。 ”
颠簸一阵 , 又穿过几个人群 , 三人很快上了山 。
老康几下停好车 , 拉着李勘就往不远处的人堆里跑 。 他闻到一阵烧糊的味道 , 抬起头 , 不远处几颗火焰花都被烧得只剩黑黑的树干了 。
前面几十个人正围成一个大圈 , 各色人种都有 。 跟着老康挤进人群 , 李勘自己身上多了各种汗臭和香水的混合气味 。 他不停说着sorry , 转眼就到了最中心 。 他跌了一下 , 要不是被青曼拉住 , 差点撞到一个铁笼子上 。
反应过来 , 李勘赶忙后退几步 。 人群的中心有一个半径三四米左右的空地 , 放着一个黑黝黝的铁笼子 。 也许是有些年头了 , 笼子的东北角与几株两人高的铁墨色灌木纠缠不清 , 几乎融为一体 。 就好像……那笼子就是从那些枝条藤蔓中生长出来的 , 还点缀着丝丝白花 。
“她是谁?”青曼指着笼子问 。
李勘愣了一下 。 他本来想问“那是什么?”
“是凤凰 。 ”
老康回答 。
李勘有仔细看了看 , 才发现有个活物似乎蜷缩在角落里 。 他以为的花朵则是那人手腕和脸颊在灰色污渍中露出的皮肤 。
“这太可怕了 , 太不人道了……怎么能——”
“没事 , 咱们的消防官兵取工具去了 , 一会就到 。 ”老康按住了想要冲过去的青曼 , “机会难得 , 你快去和她说说话 。 ”
“说话?”青曼皱起了眉头 , “她是人 , 不是展览的动物!”
老康拍了拍青曼 , 示意她往那边看 。
有几个当地妇女蹲在“凤凰”旁边 , 正用奥罗莫语轻声与她交谈 。 但“凤凰”拒绝了递过来的食物 。 她们摇摇头走开了 。
青曼甩开老康 , 脱下自己的外套走上前去 , 从铁笼的缝隙里递给“凤凰” 。 女人看了青曼一眼 , 从褴褛的衣衫里伸出一只白得瘆人的手臂 , 摩挲着青曼手中暗绿色的化纤织物 。
“谢谢 。 ”

李勘相信 , 那两个音节一出 , 在场的所有中国人都和他一样打了个冷颤 。
藏身在污秽牢笼里的异族女子不仅会说标准的普通话 , 那轻快的语气、轻佻的尾音都和青曼一模一样 。 从青曼的表情看来 , 她一瞬间也以为听到了亲切的乡音 。分页标题
“你会说中文?”
点头 。
“你是从中国来的?”
摇头 。
“你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的?”
摇头 。
青曼抓住笼子 , 还有一百个问题想问 , 但几个消防员已经带着切割工具来了 。
她只得回到李勘他们身边 , 跟着人群后退三步 , 免得被切割过程误伤 。
“我以语言学博士的身份担保 , 她的母语绝对是中文!要么父母一方是华人 , 要么就是在中国长大——”
“你是不是还想说是你的老乡?”
“也不是没有可能 。 ”没注意到老康戏谑的语气 , 青曼坚定地说 。
“唉 , 不是都告诉你们了吗?她是凤凰 。 不管遇到谁 , 凤凰都会说他的语言 , 甚至说得比他还要好 。 ”
“怎么可能?人一旦过了三岁的母语关键期 , 再怎么学习都只能是B语言C语言 , 永远不可能达到A语言的地道程度 。 神经语言学已经证明 , 人类大脑……”
青曼像机关枪一样吐出各种专业名词 , 李勘感到后脑一阵疼痛——跟他母亲一模一样 。
“小陈 , 小陈 , 你先听我说 。 ”老康一时也遭不住了 。
青曼这才闭上了嘴 , 脸红红的 。
“我刚才在餐馆听当地人说 , 这姑娘是村里半年前捡到的 。 谁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 谁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 村民给她吃的喝的 , 还找了一间废弃的房子给她住 。
“可是自从她来了以后 , 村里就经常莫名其妙失火 。 后来人们发现 , 火总是从她的住的地方开始蔓延 , 而且总是伴随着尖叫 。 人们冲进去 , 会发现她赤身裸体睡在地板上 , 三四天都是神志不清的状态 。 ”
“神志不清?”
老康点点头 。
“像婴儿一样胡言乱语 , 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 然后就开始有老人叫她凤凰——”
“凤凰?”
“说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故意纵火 , 这样才能在火中涅槃 , 重回婴孩的状态 , 以此保持永生 。 ”
“太可笑了 , ”青曼翻了个白眼 。
“而控制住凤凰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她远离火源 , 没法浴火重生 。 这样她只能慢慢凋零 , 失去永恒的生命 。 在一个传说里 , 他们曾把一只凤凰关进了阴暗的下水道……”
“这也太残忍了!”
“当然 , 他们只是把她藏在了一个笼子里 。 然后火灾再也没有发生过 , 直到昨天夜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席卷了整个村庄……”
“他们说是凤凰干的?”
老康点点头 。
青曼看起来已经出离愤怒了 。
“但是……这跟凤——她会说很多语言有什么关系?”李勘尝试转移话题 。
“她活了很久很久 , 哪里都去过 , 什么语言学不会呢?”
“噢……!”
“噢你个大头鬼!”
笼子已经被锯开了 。 青曼猛地转过身 , 冲向了要把凤凰接走的医护人员 。
看着她跳上救护车 , 老康拍了拍李勘的肩膀 。
“小伙子 , 你永远搞不定那个姑娘 。 ”

青曼确实不是普通的姑娘——普通姑娘是不会随便把路边捡的陌生人请到家里来的 。
检查无大碍后 , 青曼坚持把凤凰安置到自己在基地火焰花林旁的宿舍 。 理由还是语言侧写师那一套 , 说是可以帮忙找出凤凰的家乡 。 也许因为那女人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 基地里大家对她的印象都不错 。
其实 , 被青曼梳洗打扮一番后 , 李勘几乎都认不出来她了:白皙的皮肤 , 染成暗红的一头长发 , 再加上高眉深目的混血长相 , 放在哪里都是一个异域美女 。 跟她比起来 , 初见惊艳的青曼也只是个普通的邻家小妹罢了 。
不过仔细看来 , 凤凰的白多少还带着些病态 。 接近头皮的新发淡如银丝 , 眉毛睫毛也看不出什么颜色 。 老康私下说这可能是一种白化病 。
青曼勇敢地和她吃住在一起 , 据说每天都用不同的语言和她交流 。 一开始 , 青曼不许李勘来看她们 , 后来才常常叫他过来帮忙 。分页标题
李勘的工作不忙 , 再加上放弃了每年一个月的回国探亲假 , 平常休息的时间也比公司里的人多不少 。 没过多久 , 他就成了青曼随叫随到的“小跟班” 。
青曼还有自己的项目 。 她去森林考察“树の语言”的时候 , 李勘就负责和凤凰待在一起 。
他不知道叫“看护”还是“保护”更合适 。 凤凰可以和他进行简单的交流 , 但对现代生活装置一窍不通 。 就像一个几岁的小孩子 , 从水龙头的使用到插座的危险性 , 一切都要耐心地从头教起 。 李勘就像照看幼儿一样看着她 。 另一方面 , 一些当地人对他们收留“邪恶凤凰”的行为非常不满 , 常有陌生人在宿舍附近游荡 。 还好警卫及时驱赶了他们 , 但几次都把凤凰吓得不轻 。
几天的照看下来 , 李勘发现凤凰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营养摄入严重不足 。 她的身高大概有1.72米左右 , 比青曼还要高一些 , 但体重轻得要命 。 白得发青的皮肤像一张笼在骨骼上的薄纱 , 几乎可以看见内脏和血管的纹路 。 凤凰自己也饿得身体虚弱 , 大部分时间还是蜷缩在床脚休息 。
一天晚上青曼回来时 , 李勘把她叫到门口 。
“凤凰吃得是不是有点——你背得什么东西这么沉?”
他接过青曼的背包 , 女孩松了一口气 , 揉揉肩膀 。
“干粉灭火器 。 ”她小声说 。
李勘晃一晃背包 , 里面发出金属瓶罐相撞的声音 。
“你真的相信凤凰会纵火?”
“我只是以防万一……你看 。 ”
青曼掏出手机 , 打开了她的谷歌地图 。 基地附近有五六个坐标被她标注了 , 最近的是发现凤凰的村落 , 最远的几乎到了另一个行政区 。
“这些都是凤凰告诉我她去过的地方 。 我这两天查了记录 , 相应的时间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火灾 。 ”
“所以你才让我一直看着她?”李勘回过头 , 凤凰正坐在屋里的小床上喝水 。
青曼点点头 。 “有人看着总归是好一点 。 ”
“可是她为什么……难道她真的是凤凰?”
“开什么玩笑 。 我觉得她不是故意的 。 ”
“那是?”
“李勘 , ”青曼的眼睛亮晶晶的 , “你有没有听过‘沉默的音节’事件?”

“在我还小的时候 , 隔壁的小区发生了一起人体自燃案 。 一男一女被活活烧死 , 还有一个女孩掉进护城河保住了性命 。 后来我才知道 , 那个女孩是一个千语者 。 ”
“千语者?”李勘好像听母亲讲过 。
“对 。 在一个人学习外语的过程中 , 语音通常是最难的部分 。 正所谓乡音难改 , 受发声器官和童年成长环境所限 , 一个人一生只能发出有限的音节 , 通常仅限母语中常出现的那些 。 ”
“我知道 。 ”
“嗯 。 而千语者就是那些在语言关键期就接受了专业训练 , 发声器官灵活到可以对所有人类语音开放的人 。 ”
“我妈当年就想这么训练我 , 但……唉 , 不提了 。 ”
“我知道 , ”青曼笑了一下 , “林教授都在专著里写了 , 你失败的原因是……”
“我说了 , 不要提了!”
“好好好 , 我继续说 。 那么这个幸存的千语者是谁训练的呢?经过调查 , 是她的小姑 , 几年前同样死于人体自燃 。 ”
“这……?”
“语言学界有一个传说 , 她们发现了‘沉默的音节’ 。 ”
“‘沉默的音节’?”
“你应该知道 , 说话其实也是一种物理过程 , 语言中的信息不过是声波的不同形态 。 声波本身就是一种武器:次声波可以对内脏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 共振能在无形间摧毁一栋大楼 , 特定的振动能让材料产生无法预料的性变 。 在千百年来的发展过程中 , 语言与肉体不断磨合 , 自然选择出了对人类最无害的音节组合 。 在文化与生理构造的双重限制下 , 我们不会在无意中说出毁灭自身的杀人咒语 。
“但千语者不一样 。 他们的发声器官打破了这一禁忌 , 只要愿意 , 他们随时可以发出这些本应沉默的致命音节 。 ” 分页标题
“这……”李勘一时语塞 , “真的假的?”
“只是传说而已 , ”青曼笑了 , “一个吸引我走上语言学道路的……都市传说 。 ”
“那凤凰?”
“我不知道……但这些火灾不可能都是巧合 , 还有那诡异的语言能力……你可能没注意到 , 她跟你讲话时也会用一些倒装句 , 甚至还有你独特的、处理韵母的方式 , 而跟我说话时这些特征又立刻消失不见……凤凰像一面镜子 , 完美复刻每个人的语言指纹 , 她——你没事吧?”
看到李勘的表情 , 青曼停了下来 。
“我们几乎没有在一起说过话 ,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啊……”李勘抬起头 , 看见了墙壁上粘着什么东西 。 他踮起脚一把拽下来 , 捏了捏这个水滴状的黑色小点 , 像大了两号的西瓜子 。
“时代进步了啊 , 比我妈用的粗笨麦克风精巧多了 。 ”
青曼脸红了 。
“你一直在监控凤凰?”
“只是收集一些数据 。 ”
“她知道吗?”
青曼低下了头 。

透过窗户 , 他看到屋里的墙角、桌面、床头柜上都贴上了这样的“西瓜子” , 甚至连凤凰留在地上的一双运动鞋上也有 。 无处不在的录音机 , 无时无刻不在收集数据 。 这熟悉的感觉让李勘热血上涌 。
“在你眼中 , 她只是一个没有知情权的异类 , 对不对?”
在母亲眼中 , 他只是一个没有知情权的异类 。 在一些文化中 , 婴儿不被视作真正的“人类” , 非男非女非人 , 故用指物的代词来指代 。 他天真的笑是无效数据 , 他刺耳的哭是噪音干扰 , 断断续续的音节被完整记录在案 , 真切的呼唤也被剥夺了原始的功能 。 如果一个成年人要参与人体试验 , 他会签署长长的知情同意书;如果一个婴儿对着麦克风哭喊 , 没有人会去抱抱他 , 对他说“这就带你离开” 。
“我还以为你收留她是多么善良的举动 , 我还以为……没想到只是拿她当一个珍贵的实验对象 , 对不对?”
他曾以为母亲是爱他的 。 是的 , 在生命最初拥有记忆的那些岁月 , 母亲每天都耐心地陪在他身边 。 糖果 , 玩具 , 鲜花 , 他的大部分需求都能得到满足 。 后来才知道 , 那场生日惊喜派对是设计好的实验 , 那次撕心裂肺的迷路是设计好的实验 , 那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也是设计好的实验 。 他多么想要母亲发自内心的爱 , 但就算心愿得偿 , 他也无法将其与实验分开 。
“你跟那些围观她的人 , 甚至把她装进笼子里的人没有什么差别 , 对不对?”
他的童年一直在被围观 。 落在日记和麦克风里的语言被母亲逐字逐句地分析;在游乐场发一次脾气都会变成论文被无数人拜读;婴儿房的单向玻璃外 , 常有成群的博士生、硕士生静默观赏“低龄幼儿语言发展情况” 。 长大成人后 , 他的过去已经成为了www.childes.com上最为完备的普通话语料库 , 不知道被全世界多少学者下载、研究 。 他的童年被偷 。 他的童年不朽 。
他谴责青曼只想着自己的项目 , 说她就像电影里为了论文不惜杀人的人类学博士 。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 , 青曼明显被吓到了 。 她听出了李勘言语背后的东西 , 眼里泪水涟涟 , 张开了嘴 , 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 过了好久 , 他的语气才软下来 。
“我们……我们还是把她送到救助机构吧 。 再努努力找一下她的家人 。 ”
“嗯 。 ”青曼轻声说 。 她转过身 , 抹了一把眼泪 。

推开门 , 李勘吓了一跳:凤凰正蹲在门后的角落里 , 抱着膝盖 , 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
“对不起 , 吓到你了?”
凤凰摇摇头 。
“谢谢你 。 ”
“没什么好谢的 。 ”李勘把凤凰扶上小床 , 给她盖上被子 。 她的脸还是很惨白 , 面颊都凹陷下去了 。
“其实陈对我很好 。 ”
“她只是……”李勘不知道该说什么 , 拆下了他目之所及的七八个微型麦克风 。分页标题
“不管怎样 , 我很感谢你们收留我 。 愿意收留我的人真的不多 。 ”青曼说得对 , 凤凰和他说话的方式真的很像 。 乡音让人沉醉 。
“我们应该做的……饭吃了吗?”
凤凰点点头 , 不过桌上的英吉拉还剩了大半 。
“唉 , 要是能记得你的家人在哪里就好了 。 ”
“Selam , ”凤凰垂下目光 , “我的名字叫Selam 。 ”
Selam , 萨拉姆 , “和平” 。 李勘知道这个单词 。 他在埃塞俄比亚见过很多商店叫这个名词 , 除此之外 , 人们日常打招呼也说Selam 。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 ”
“可惜我只记得这个 。 ”凤凰轻声说 , “其实陈说得没错 , 我真的有问题 。 每隔一段时间 , 我必须燃烧 。 但是燃烧过后 , 我的记忆也会随之消失……有时候 , 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之前的自己了 。 过去的Selam化成灰烬 , 另一个生命在灰烬中出生 。 ”
一瞬间 , 李勘想起了退化成幼体又不断再次发育的灯塔水母 , 某种意义上实现永生的生物……不 , 萨拉姆是人类 , 不是这样的 。
“我没有家 , 没有亲人 , 也不配拥有 。 我只能带来火焰和死亡 。 ”萨拉姆闭上眼睛 , 呼吸微弱 。
“不会的 。 相信我们 , 相信科学 。 ”
“谢谢你 , 李 。 没有办法回报你 。 送你一首歌可以吗?”
还没等李勘同意 , 萨拉姆已经开始轻轻哼唱 。 从未听过的语言 , 从未听过的旋律 , 人类不可能发出的声音 。 那天籁舒缓而天然 , 传得很远很远 , 仿佛连风儿都为之起舞 。
窗外的火焰花飒飒作响 , 红色的瓣儿纷纷飘落 。 青曼拂去屏幕上的花瓣 , 让软件从另一个角度分析这歌声 。

萨拉姆睡熟了 , 李勘轻手轻脚出了宿舍 。
夜已深 , 一轮明月正从树梢升起 。 没有光污染也没有空气污染 , 埃塞俄比亚的天空清亮无比 。 李勘深吸一口气 , 发现了一个瘦小的人影 。
青曼还在火焰花下等他 。
“对不起 。 ”
她走进探照灯扫过的地方 , 头发里还留着几个火红的花瓣 。
“不 , 是我不该凶你 。 ”
接着 , 李勘看见了她的眼睛 。 直直盯着他 , 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
“我想给你看看这些 。 ”
接过青曼的平板电脑 , 李勘扫过几篇论文 。 各种各样语言写成的论文 , 英文最多 。 女孩深吸一口气 。
“我想让你知道 , 林教授当年的数据是如此珍贵 , 帮助我们建立了第一个普通话幼儿语言功能发育量表 。 一个句子平均有几个字 , 几岁该学会使用量词 , 多大能熟练运用被动 , 每个发育阶段的正常词汇量应该是多少……和身高体重量表一样 , 有你作为参照后 , 无数母亲得以获知学语阶段的孩童是否患有语言方面的障碍 。 要知道 , 过去有数不清孩子因为无法准确表达自身而错过自闭症、聋哑、大脑发育障碍的黄金治疗时期 。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
“而且 , 你的母亲作为儿童语言习得方面的专家 , 她在实验过程中遵循所有伦理法则 , 绝对不会以任何方式伤害幼儿 。 她爱每一个孩子 , 所以才竭尽全力帮助他们正常发育 。 她爱你 , 所以在每一篇论文的致谢、每一本专著的前言里都会写尽对你降临的欢喜——我猜你从没读过吧?”
“嗯 。 ”李勘轻声说 。
“其实 , 我特别羡慕你 。 在大脑发育的初期 , 她对你的训练实际上大大延展了语言关键期 。 如果你愿意 , 其实完全可以变成像萨拉姆一样优秀的多语者 , 甚至是千语者 。 所以我在餐馆听到你用蹩脚的英语……听到你这么浪费林教授苦心培养的能力……我真的很心痛 。 ”
“我……”
“还有 , 我这次把萨拉姆接回来 , 并不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论文 , 也不是为了什么项目 。 我是为了她 。 ”
“为了她?”
“你不知道 , 萨拉姆在语言学研究者眼里是多么特别 ,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战略级武器 。 如果被其他人知道 , 十有八九会被雪藏 , 成为真正的实验体 。 那个时候 , 她将再次回归铁笼 , 文明人的铁笼 。 我只是想……只是想提早找到她特别的地方 。 或者说 , 我必须先一步证明她的普通 , 不然她才会陷入真正的危险当中 。 ” 分页标题
“嗯 。 ”李勘把平板电脑还给她 , “我想 , 你听到她的歌声了?”
“我就在窗外 , ”青曼笑道 , “我可以肯定 , 这才是她真正的母语 。 ”

“闪语?你确定?”
青曼点点头 。
“这次靠的不是语音 , 而是语法 。 有的学者认为 , 对文化作品来说 , 篇章的组织方式就带有语言和文化的特殊性 , 反映了作品所在民族的思维模式 。 ”
青曼认真地解释 , 表情十分投入 。 李勘望着她 , 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
“比如英语就是‘直线型’ , 组织和发展成直线形 , 每个段落先有一个‘主题句’ , 后面的句子就都围绕主题句所呈现的中心思想发展 。 类似汉语的东方语言则呈‘螺旋形’ , 话不直接说 , 总要迂回曲折一下 。 此外还有‘不直接型’ , 主要指说罗曼语和俄语的人 , 他们喜欢在行文的过程中加上一些似乎离题的插曲 。 ”
“萨拉姆自己写的歌呢?”
“我分析过了 , 里面有很多复杂的平行结构 , 是典型的‘折线形’语言 , 符合闪语语系的特征 。 ”青曼顿了顿 , “其实平常和她说话也能感觉得出来 , 不过口语本身太过支离破碎 , 没有完整的文艺作品好分析 。 “
“也就是说她还是在这片土地出生的?”
“土生土长的埃塞俄比亚人 。 而且我对比过本地语料库 , 最符合的应该是东部边境一个原始山村的方言 , 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个村子已经没了 。 ”
“没了?”
“烧没了 。 ”
青曼找出一张图片 , 火焰花林里燃着熊熊山火 。

四目相对之际 , 一个人突然从暗处朝他们跑来 , 吓了两人一跳 。 李勘一步把青曼护在身后 。
“小李小陈 , 是我!”
看到老康 , 李勘松了一口气 。
“康老师 , 怎么这么晚了跑到这里来?”
老康扶着膝盖 , 喘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 “凤凰还好吧?好几伙人想要她!”
李勘看到青曼的眼神 , 赶紧回答 , “凤凰在我这里 。 不过就是一个普通女孩 , 都是谁想要?”
“南边的一个部落说她是邪物 , 当局要控她纵火 , 还有几个在这边做田野调查的团队不知道怎么听到了风声 , 想见见她 , 估计还是因为她神奇的语言能力……不过他们暂时都进不了基地 , 还在交涉 。 ”
“怎么一股脑儿都冒出来了?”
“恐怕不是巧合 , ”青曼皱起了眉头 , “第一次见凤凰的时候 , 我在围观的人群里认出了几个外国的人类学家 , 所以我才抢着上了救护车……这些都是幌子 , 抢人才是真的 。 ”
“那我们怎么办?”
“必须早点解开谜题 , 让他们失去对萨拉姆的兴趣 , 我们要——”青曼一把抓住李勘的胳膊 , “——让凤凰燃烧!”
告别老康 , 两人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宿舍 。 萨拉姆还在熟睡 。
“你不会真的相信她是凤凰吧?”
“到底是‘沉默的音节’ , 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 我们只有试试才知道 。 ”满月已当空 , 照得青曼的双眼闪闪发光 。 到底是为了救眼前的女孩还是想自己抢先做完实验 , 李勘已经分不清了 。 但他没有阻止青曼 ,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
“怎么才能让凤凰燃烧呢?”
“让她吃饱 。 ”青曼狡黠地一笑 , “你没注意到 , 明明饿得要命 , 她每次吃饭只吃一小口吗?”
“啊?”
“当然证据不只这些 。 前几天我在基地外遇到了一个当地的孩子 , 几块糖果就收买了他 。 那个孩子告诉我 , 萨拉姆就是吃了他的英吉拉才开始燃烧的 。 ”
“这也太……”
“试试就知道了 。 ”
说着 , 青曼已经轻轻唤醒了萨拉姆 。 和往常一样 , 萨拉姆拒绝了食物 。
“没有关系 , 就算燃烧也没有关系 , ”青曼指指墙角一排灭火器 , “希望你可以吃饱 。 ” 分页标题
“不 。 真的会很可怕的 。 我很感谢你们 , 我不想……”
“相信我们 , 真的没关系 。 ”李勘递上英吉拉 , 坚定地说 。
萨拉姆已经饿急了 。 她看看二人 , 一把抓过柔软的面饼塞进口中 。
那时 , 李勘压根不相信什么浴火重生、能言千语的凤凰 , 眼前只是一个大嚼食物、终于满足了的异族姑娘 。
几块英吉拉下肚 , 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 萨拉姆打了好几个嗝 , 青曼赶紧递上矿泉水 。
李勘有点失望 , 但也很欣慰 。 萨拉姆安全了 ,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
嘭 。
十一
塑料瓶掉在地上 , 矿泉水洒落一地 。
萨拉姆一手扶着额头 , 一手抓着青曼 , 五官紧紧皱在一起 , 嘴巴大张 , 仿佛在发出什么无声的尖叫 。
“怎么了?怎么了?”
青曼不知所措地摇头 , 把萨拉姆抱在怀里安抚 。 女孩的下巴抵在青曼肩上 , 整个身体拼命颤抖 , 表情极其痛苦 。 青曼也被抓得生疼 , 但她没有放手 。
漫长的半分钟过去了 , 萨拉曼才平复过来 , 软软倒在青曼怀里 。 两人手忙脚乱 , 试着帮她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 。 但从青曼手里接过萨拉曼的身体后 , 李勘觉得不太对劲 。 她的双眼紧闭 , 头歪在一边 , 一点生气都没有 。 紧接着两个鼻孔都在流血 。
青曼贴近她的胸腔 , 脸色一变 。
“快 , 心肺复苏!”
还没来得及摆好姿势 , 一股焦糊味传进了小屋 。 两人同时望向窗外 , 惊呆了:整片火焰花林正在熊熊燃烧 , 滚滚浓烟正冲击着薄薄的窗户 。
李勘抹了抹头上的汗 , 抄起手边的灭火器就准备冲出去 , 但刚起身就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
一股灼痛从五脏六腑传来 , 从指尖和双眼传来 , 从每一条神经末端传来 。 他也在燃烧 , 从内向外燃烧 。 有人在尖叫吗?有人在呼唤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 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 他只感觉自己在地上蠕动 , 变成了一条浑身烈焰的烧火棍 。 剧痛抽打着他的大脑 , 这个世界正在离他远去 。
凤凰、青曼……再也见不到了……
妈妈 。
十二
“小勘 , 妈妈回来了 。 “
“妈妈!”
他笑了 , 跌跌撞撞地扑上去 , 抱住那双熟悉的小腿 。
女人弯下腰 , 用两只手把他抱起来 。 他咯咯笑着 , 环抱着女人的脖子 , 把头埋进乌黑的秀发里 。
一股奇怪的味道 。 他下意识吸了吸鼻子 , 打了个喷嚏 。
“对不起啊小勘 , 刚参加了一个饭局 , 那些老家伙非要在餐桌上抽烟 。 真是烦死了……对不起 , 不该和你说这些……今天小勘有没有好好复习呀?”
“复习了英语和日语和粤语!”他奶声奶气地回应 。
“真棒!今天我们学一点非洲的语言吧 。 ”女人抱着他走进卧室 , 两个人坐在床上 。 小白板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
“非洲是一块神奇的大陆 , 人类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 在这里 , 基因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同样精彩 。 运动会上 , 他们代表人类突破极限 , 语言学领域 , 他们独创的文字和发音系统也不断刷新着我们的认知 。 ”
大多数时候 , 他听不懂妈妈的话 。 但他喜欢这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 。 妈妈的嗓音也是那么好听 , 好像在轻抚他的耳朵……对了 , 他有一个问题 , 很早就想问的问题……
“妈妈 , 为什么要教我说这么多奇怪的话呀?爸爸和爷爷奶奶都不会说 。 ”
女人笑了 。
“你可能还不懂……现在的你啊 , 可是有超能的哦 。 学习语言的超能力 。 像妈妈这个年纪 , 无论再怎么努力 , 也要花很多年才能浅显地了解一门语言 , 离彻底掌握还很远很远 。 妈妈希望你可以在这个阶段尽可能多学一些语言 , 甚至拉长语言关键期 , 脱离人类语言的范畴……”
“那是什么?”妈妈又在说他听不懂的话 。
“你以后就知道了 。 不同物种的语言拥有不同的速率 。 由于大脑处理能力的限制 , 人类语言的信息速率平均值为39.15bit/s , 音节速率的平均值为6.63音节/s , 尽管语言的编码差异很大 , 但信息的传播效率都是差不多的 。 与漫长的一生相比 , 人类短小的语言关键期正是为这种速率的语言而设 。 但别的生命呢?蚍蜉朝生暮死 , 人类的动作慢如石像;古树千年屹立 , 要花多久才能完成一个音节……” 分页标题
妈妈总是这样 , 说着说着就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
“淑宜 , 出来一下 。 ”
是爸爸 。 爸爸总是在阻止他跟妈妈在一起 。 他害怕爸爸 。
回到床上 , 他立刻爬到一边抱起了枕头 。 妈妈走出房间 , 带上了门 。 但他还是能听到声音 。
“林淑宜 , 我说过多少次 , 别教他这些了 , 你不怕把他的脑袋搞坏吗?”
“我是语言学教授 , 这点我还是有把握的 。 ”
“我妈说她看了新闻 , 有一个孩子从小学三门外语 , 脑子后来就坏了 。 还有一个……”
“那都是多久的假新闻了?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 , 但我妈说你要是再带着一身烟味回来 , 孩子还是交给她带吧 。 ”
“我那是为了……”
李勘站在床头 , 俯视幼时的自己 。 他到现在才知道 , 母亲站在夹缝里平衡事业和家庭有多么不容易 。
对她来说 , 让孩子成为事业的一部分 , 才能尽可能地和他在一起 。 母亲想给他最好的 , 母亲想给他全部的 。
无数次实验过后 , 他拥有的不仅是那浓浓的母爱 , 还有一颗特别的大脑 。
十三
李勘猛地睁开双眼 , 浑身冷汗 。
撑着坐起来 , 他发现自己在基地的医务室 。 赶忙摸摸自己的脸和身子 , 皮肤都很完整 , 没有一点烧伤的痕迹 。
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青曼呢?凤凰呢?也是一场梦吗?
他翻身下床 , 拉开了医务室的窗帘 。 清晨的阳光灌进来 , 他看见窗口的火焰花已经被烧焦了 。
不 , 那不是梦 。 可自己明明有被灼烧的感觉……窗户里的自己却那么完好 。 难道 , 自己也变成了可以浴火重生的凤凰?
“到这里来 。 ”
是谁在说话?他回过头 , 医务室空无一人 。
“到树林里来 。 ”
不 , 没有人在说话 。 耳膜没有振动 , 这个缓慢低沉的声音不是他听到的 。 当然 , 他很清楚这也不是他的想象 。 好像……好像大脑中有另一个器官能够接受信息 。
急于解开谜题 , 他直接从窗户翻出了医务室 。
那边的火焰花林也有灼烧的痕迹 , 但大多数树木花草都还算完整 。 他走在林中 , 脑海中浮现出一阵阵低语 。
“啊……”
“哦……”
“呼……”
每一声都如此漫长 , 仿佛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形成一个有意义的音节 。 哦 , 除了那一个 。
“到这里来 。 ”
李勘跑了起来 。 他不知道自己在医务室躺了多久 , 大腿稍有酸痛 。 但他还是飞快地跑过低语的树林 , 在一片空地上找到了熟悉的人 。
“青曼 , ”他喘着粗气 , “我好像……也变成了凤凰 。 ”
“不 , ”女孩盘腿坐在地上 , 举起了手中的录音笔 , “你们是木精灵 。 ”
十四
“什么?”
“你也听到了 , 对不对?”青曼关掉了播放功能 , 眼睛闪闪发光 , “听到了树林的声音?”
“是……如果你是指那些拖得又臭又长的杂音……”
青曼咯咯笑了起来 , “太好了 。 ”
“什么太好了?对了 , ”他突然想起昏迷前凤凰毫无生气的面庞 , “萨拉姆怎么样了?”
“她很好 , 已经被基地保护起来了 。 ”
“真的?我还以为……”
“是 , 她是差点死了 。 确切地说是已经死了一次 。 萨拉姆非常特别 , 在能量足够的情况下 , 她的大脑会进行一次强烈的逆生长……也就是说 , 在短期内萎缩并重新发育 。 这可以造成记忆上的混乱 , 也能给她带来一个无人能及的天赋——永久语言关键期 。 ”
“所以她才能完美习得遇见的所有语言?”
“没错!”青曼笑着点点头 , “但事实不只如此 。 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 , 我来埃塞俄比亚是为了考察植物语言 , 确切地说 , 就是火焰花的语言 。 ”
“树真的有语言吗?”
“当然 。 不管是个体还是种族 , 作为地球上最长寿的生物之一 , 树木有一套非常先进的信息传输体系 。 一颗树木被长颈鹿啃食 , 方圆几里的同类都会在叶片里释放有毒物质;一条根尖触碰石头 , 其他根脉都会自动绕行;在热带雨林 , 各种树木占据适当的生态位 , 可以在相当大的范围内实现适宜的局部小气候——这点跟人类的城市很像 。 但最神奇的是 , 树木也会在人类听不到的频道上彼此交谈 。分页标题
“就像它们长得很慢很慢 , 树木的语言也很慢很慢 。 与人类不同 , 有些树木要花整整一年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 我们的耳朵虽然听不到 , 但那些声波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 会刺激到我们大脑 。 理论上来讲 , 处在语言关键期的幼儿应该能够习得这种树木的语言 。 但遗憾的是 , 人类的语言关键期太短了 , 人家几句话还没说完呢 , 我们就失去习得母语的能力了 。 所以这些理论都只是理论而已 。
“直到萨拉姆出现 。 她的语言关键期变得如此之长 , 以至于在潜移默化中习得了另一个物种的语言 。 当她在大脑再发育造成的痛苦中嚎叫时 , 树木的语言也在发声器官中喷薄而出 。 那些火焰花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 纷纷失水自尽 , 并在埃塞俄比亚独特的气候中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火灾 。 “
“你的意思是 , 我的身上并没有着火 , 只是大脑感到灼烧?”
青曼点点头 。 “萨拉姆也是这样 。 她以为自己浴火重生 , 实际只是大脑的感受罢了 。 ”
“那我……我的大脑也再发育了?”
“想得美!”青曼又笑了 , “林教授提高了你的大脑对语言接受的能力 , 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扩展了语言关键期 。 你应该也习得了一些树木的语言 , 才会像火焰花一样被凤凰的叫喊声折磨 。 ”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我会像凤凰一样 , 再也吃不了一顿饱饭了 。 ”
青曼笑了 , 像精灵一样美好 。
尾声
从家里出来 , 李勘长舒一口气 。 好久没什么实质性的交流了 , 他感到母亲苍老了不少 , 观点也落后了些 。 这只是一个开始 , 他对自己说 , 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
青曼正在门口等他 。
“决定了?”
青曼点点头 。
“读博太没意思了 , 我想当一个真正的语言侧写师 。 但可惜……”
“可惜什么?”
“我没有那么长的语言关键期 。 你的语言天赋这么棒 , 浪费太可惜了 , 来帮我好吗?”
“当然 , ”李勘笑了 , “第一站我们去哪儿?”
青曼的眼睛闪闪发光 。
“他们说 , 埃塞俄比亚又出了一只凤凰 。 ”
(完)
致谢:口译硕士康师傅、语言学硕士李绵羊
编者按:同一个科幻设定 , 可以衍生出不同主题和风格的故事 。 昼温在本篇小说中延续了其在前作《沉默的音节》的构想 , 将这个故事放到了遥远的非洲大陆 , 真正在一个多种族和语言共存 , 甚至植物也有自己语言的世界中 , 让其所擅长的主题有了更加充分的发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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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哥斯拉·噬星者》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