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庐|夏至桐庐郡

作者:苏沧桑

钟声散去 , 眼前的桐花已落了一地 。我将耳朵贴近铜钟壁再听 , 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声音——嗡嗡的余音 , 来自铜钟内部 , 又仿佛来自洪荒 , 浑厚 , 凝重 , 如此近 , 又如此远 。
这是庚子年夏至将至的清晨 , 大雨如注的桐君山上 , 我穿着雨鞋拾级而行 。山顶的百令钟上系满了祈福的红绸带 , 钟声带着人们的祈愿 , 响彻富春江两岸 , 涟漪般散向远方 。
此时的远方 , 不再是诗意之所在 。新冠病毒全球肆虐 , 确诊人数还在不断攀升 , 触目惊心 。姐姐一家三口已滞留美国西雅图半年 , 归期无望 。
此时 , 雨雾将桐庐江南江北包裹在一个仙境般的世界里 , 静谧而美好 。桐君祠前 , 满坡桐树盛开着淡粉色的花朵 , 满坡花草匍匐在雨中闪闪发光 , 它们都是中草药 。
这些植物 , 沾满了江南闰四月的雨水 , 沾染了我的目光 , 四千多年前 , 也曾沾染过一位老人的目光 。
《严州府志》载:“上古桐君 , 不知何许人 , 亦莫详其姓字 。尝采药求道 , 止于桐庐县东隈桐树下……或有问其姓者 , 则指桐以示之 。因名其人为桐君 。”自古以来 , 华夏大地上几乎每一片土地都被瘟疫扫荡过 , 桐庐这样的世外桃源也未能幸免 , “华夏中医药鼻祖”桐君悬壶济世 , “每乘绛云之车 , 唤诸药精 , 悉遣其功能 。”百姓感恩 , 请教大名 , 他指桐为姓 , 指茅庐为名 , 便有了“桐庐”这个后来被镌刻进无数诗词的地名 。
当地有一句话:“桐庐人三天看不到桐君山是要哭的 。”在他们心里 , 这座不高不矮的小山寄托着一代代桐庐人的乡愁 。桐庐人人均寿命82.7岁 , 是名副其实的中国长寿之乡 , 这归功于一方水土 , 或许也归功于他们没事就喜欢爬爬桐君山 。
在桐君祠旁的茶室屋檐下避雨 , 茶室唯一的服务员说 , 雨这么大 , 我请你们喝茶吧 , 也不知道疫情几时过去 , 天天一个人待这儿 , 太冷清了 。
我说 , 会好的 , 会好的 。

桐庐|夏至桐庐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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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庐富春江两岸 汪玉英摄

雨鞋踩在石阶的水洼里 , 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 , 空山寂静 。想 , 一千年前范仲淹爬桐君山时穿的什么鞋?是什么样的心情?
从森森古木错落的缝隙望下去 , 范仲淹笔下的“萧洒桐庐郡”如一幅巨大的水墨画 , 漫天乌云和滔滔江水一齐朝我滚滚而来 , 与我昨日初到时细雨霏霏苍翠欲滴的桐庐反差极大 。山水有很多面 , 人亦如是 。夜读范仲淹 , 我读出了他心与魂的纠结 。
公元1034年春正月 , 46岁的范仲淹被贬睦州知州 。才经朝堂之上的大风大浪 , 又经淮河“遇风”“舟楫颠危甚”的风波 , 范仲淹千里跋涉 , 终于抵达桐庐郡的州治所在地梅城 , 绝美的山水、淳朴的民风瞬间暖透了他的心 。在桐庐郡的短短十个月里 , 范仲淹迎来他人生的第一个诗词创作高峰 , 写就《萧洒桐庐郡十绝》等诗词 , 在他一生所留的三百余首诗词中占到了六分之一 。
“萧洒桐庐郡 , 乌龙山霭中 。使君无一事 , 心共白云空 。”
“萧洒桐庐郡 , 开轩即解颜 。劳生一何幸 , 日日面青山 。”
“萧洒桐庐郡 , 公余午睡浓 。人生安乐处 , 谁复问千钟 。”
…………
他给恩师晏殊写信说“唯恐逢恩 , 一日移去” 。他深爱桐庐 , 不仅因这里的山水风物 , 还因时间深处一位在富春江岸日日垂钓的老人 。
东汉著名隐士严光(严子陵)少有高名 , 退居富春山 , 渔樵躬耕 , 范仲淹为他修复祠堂 , 撰《严先生祠堂记》 , 曰:“云山苍苍 , 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 , 山高水长 。”那么 , 范仲淹为何不效仿严子陵从此隐居桐庐?清代康熙朝大臣李光地说过:“古来高隐人 , 不尽是忘世 , 多是志愿极大 , 见不能然 , 遂决意不臣人 。”分页标题
潇洒(又作“萧洒”) , 本意是雨落的样子 , 形容景物凄清幽雅 , 人物自然大方、洒脱不拘 。“志愿极大”的范仲淹 , 第一志愿当良相、第二志愿做良医的范仲淹 , 身在桐庐心在天下的范仲淹 , 一点儿也不潇洒——他的心很累 , 想要栖息在此 , 灵魂却不肯囿于一山一水间 。他志不在朝堂权位 , 而在天下苍生 。多年后 , 他第三次被贬谪 , 到鄱阳湖畔饶州就任时 , 梅尧臣写了一首《啄木》诗和一篇《灵乌赋》寄给他 , 劝他不要像啄木鸟一样啄了林中虫却招来杀身祸 , 也不要当乌鸦 , 要学报喜鸟 。范仲淹提笔挥就了同题《灵乌赋》寄给梅尧臣说:“宁鸣而死 , 不默而生 。”
如同富春江注定是要奔向大海的 , 与桐庐结下缘分的范仲淹也终究是要走的 , 他真正的生命底色从来不是温润闲逸 , 而是凝重阔远 。被朱熹尊为“第一流人物”的范仲淹 , 被韩琦尊为“大忠伟节 , 充塞宇宙 , 照耀日月”的范仲淹 , 忧国忧民、勇往直前、俯仰无愧的范仲淹 , 怎么可能真的“唯恐逢恩 , 一日移去”呢?
12年后 , 58岁的范仲淹在贬所邓州写下了名动天下的《岳阳楼记》 , “不以物喜 , 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 , 后天下之乐而乐” , 震撼人心 , 千古传唱 。
这才是真潇洒 。

从雨雾袅袅的桐君山下山 , 到曾经最热闹的东门码头吃午饭 , 人间烟火扑面而来 。
我举着伞 , 隔着浓稠的雨幕 , 仿佛看见严子陵、谢灵运、吴均、李白、白居易、范仲淹、柳永、苏轼、陆游、杨万里、黄公望、袁枚、张大千、潘天寿、丰子恺、郁达夫、周恩来……还有当代桐庐乡贤叶浅予 。他们一一走下夜航船 , 侧耳聆听风从远处送来的富春江渔歌:“喔、嗬、吔、嗨、呦……”他们来此或上任 , 或游玩 , 或隐居 , 或避难 , 或探亲会友 。他们穿过一个个村庄、一片片暮春的茶园 , 我看不清是谁走进了一条古街一爿老店 , 谁对着始于南宋、被誉为江南“满汉全席”的“十六回切”家宴咽了咽口水 , 谁拿起一双合村绣娘做的新绣花鞋凑近鼻尖 , 闻到棉布和深山竹笋壳淡淡的香味 , 谁捧起著名的东门油条大饼泪流满面 , 谁在打听传承了千百年的桐庐风俗“江南时节”……
雨声里 , 我听见身边的桐庐小姑娘用雨雾般软糯的声音说 , “江南时节”始于农历八月初一 , 到腊月二十几 , 每个村三天 , 所有亲戚朋友都可以到任何一户人家随意吃喝 , 越热闹越好 , 谁家过生日做寿都要凑这个时间呢 。
【桐庐|夏至桐庐郡】东门码头一角的小饭馆里 , 油条入口酥脆 , 嚼起来有股韧劲 , 热气腾腾的富春江螺蛳青鱼格外鲜嫩 , 微微的辣吊出的滋味恰到好处 。店老板说 , 螺蛳青好不好吃有讲究 , 要长在不深不浅的富春江水里 , 十二三斤的最好吃 , 让我想起关于桐庐的“离杭州不远不近 , 城不大不小 , 江不宽不窄 , 山不高不低” , 我想还有水不深不浅 , 人不温不火 , 一切都刚刚好 , 在最舒服的度 。
夏至将至 , 大雨中的富春江和黄公望、叶浅予的新旧《富春山居图》一样 , 美得像一个梦 , 富春未来城过于逼真的3D酷炫视频则像另一个梦 。人类本性爱山爱水爱隐逸 , 当代人理想中的隐居地 , 山水要最原始的 , 房子要最古朴的 , 室内的家居用品却要功能最现代、审美最时尚的 , 还不能离城市太远 。富春未来城知道人们的想法 , 于是把自己变成了人们想要的样子——一个5分钟上班、10分钟上学、15分钟健身休闲的高品质生活圈 。
“夏至雨点值千金” , 漫天大雨如火焰席卷着天地 , 滚滚乌云的后面 , 庚子年日环食即将上演 。月亮的阴影只能遮挡太阳片刻 , 人类每一次都能战胜疫病生生不息吗?夏至自古有消夏避伏、祭祀祖先、祈求消灾年丰之俗 , 此刻 , 桐君山上又传来一声声悠远的钟声 , 是祈福 , 亦是警示 。
大洋彼岸的姐姐发来一家三口在家包粽子的照片 , 说 , 提前过端午啦 。我眼眶一热 , 她定是想家了 。所谓“敦伦尽分 , 闲邪存诚” , 范仲淹非人人能当 , 把自己管好 , 把家料理好 , 安常处顺 , 便是尽了老百姓的本分 。我将钟声录了下来 , 发给姐姐听 。分页标题
夏至已至 , 未来已来 。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10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