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劭东|沈念:乡村在守与变之中完成了又一次生长和新的能量守恒


_本文原题:沈念:乡村在守与变之中完成了又一次生长和新的能量守恒

陈劭东|沈念:乡村在守与变之中完成了又一次生长和新的能量守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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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 , 男 , 1979年生 , 湖南岳阳人 。 著有散文集《时间里的事物》 , 小说集《鱼乐少年远足记》《出离心》 , 长篇儿童小说《岛上离歌》等 。 作品曾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和年度排行榜 。 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 。
今年六月 , 我又一次下到湘南山区 , 走了八十多个村庄 。 期间 , 在当地碰上大暴雨 , 上万亩的烤烟农田浸水 , 有人遇上山洪不幸遇难 , 闹得人心惶惶 。 暴雨过后 , 去到东边大岭 , 我就迫不及待地询问那对儿子失踪后一直没有搬下山的老夫妻近况 。 乡干部已很熟悉他们 , 说请放心 , 人安好 。 当我问及失踪儿子是否找到下落 , 听到的回答是 , 我们动员过 , 但他不肯去报案 , 大概是想留个念想 。
一年前 , 我进山偶遇这对老夫妻 , 见面的全过程 , 男主人始终是沉默的 。 他那无法被讲述的表情正是激发我创作中篇小说《空山》的动因 。 是的 , 他就是那个扶贫搬迁钉子户“彭老招”的原型 。
现实中的“彭老招” , 他家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房子位于半山坳的路边 , 前渠后沟 , 背靠大山 , 左右无邻 , 孤独的存在 。 这个长相奇怪的老人已经七十七岁 , 额头上有一个深凹 , 让脑袋看起来像个大写的字母G 。 仔细打听 , 知道是年轻时放牛从山上滑落陡崖 , 被一棵树拦腰救下 , 额头磕伤所致 。 老人的儿子六年前离家出走后就再没回家 , 没有电话没有音讯 , 如同水消失于水中 。 我第一眼看到他——坐在屋檐下 , 望着通往山下的路 , 有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 我理解老人不去报案的理由 , 至少 , 还会有回来的那一天在余生里可以等待 。
“彭老招”只是我在下乡的日子里遇见形色人群中的个体之一 。 他和他们 , 各有曲折经历和悲欢离合 。 这种偶遇 , 像一颗石子投进湖潭 , 溅起一圈圈往外推开的波澜 。 后来的一段时间 , 他和他们反复在我的眼前浮现 , 反复让我追问乡土生活中人的存在 。 老人的境遇连同这个家庭的秘密 , 也许隐藏在过往每一个具体的日子里 , 仍并不为我们所知 。
故土难离 , 是围绕“彭老招”遭际展开的一个话题 。 易地搬迁的老一辈 , 念念不忘且还时常会回到山上未拆除的老屋 , 也许这是暂时的现实 , 他们的下一代会熟悉新的生活 。 在老一辈的内心深处 , 乡土社会如同一个生活结构稳固不变的社会 , 他们在一个地方出生成长 , 也在这里老去 。 世代的黏着 , 决不抛井离乡 , 死了 , 也得在自家的田垄山林找一块茔土安葬要消失的肉身 。 向泥土讨生活的人是拒绝移动的 , 他们的一生取给于脚下的那块泥土 。 因此而建立的固定生活模式 , 不仅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 也是将记忆雕刻成日复一日的生老病死、言短情长 。
《空山》肯定不只是写千里之外遇见者的离奇悲欢 。 置身正发生着翻天覆地变化的乡村 , 置身从脱贫攻坚走向乡村振兴的时代 , 人们建设本乡本土的情怀 , 从未因城市化、背井离乡等原因而磨灭、消失 。 进而言之 , 这个背景下的每一个人 , “捆绑”在土地上的人 , 都是直接或间接的乡村建设者 。 于是 , 抱着一腔热情的乡党委书记 , 近乡情怯的挂职采访人员 , 藏着愧疚的副县长……因为帮“彭老招”寻找下落不明的儿子 , 而在乡土现实的泥淖中挣扎、扶助、前行 。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 , 无论身陷何等庞杂的愁困 , 乡村总会在建设中完成又一次蜕变与生长 , 切换与聚变 。 这个小说不仅是书写此刻大地上的事 , 书写无法回避的活着之上的乡土现实 , 也是在试图发出对乡村命运未来的思考声音 , 探寻着何为“美好生活”的时代之问和去往之路 。 洞察、体悟 , 是为了更好地解构、重建 。 一言蔽之 , 乡村并非是我们所以为的沦陷 , 而是在守与变之中完成了又一次生长和新的能量守恒 。 乡村更需要的 , 是一种直面现实却不迷失在时代狂飙游戏中的定力、脑力和脚力 。 举目张望 , 过往将来 , 与乡村发生各种关联的人 , 一生于所取给的那块泥土之上 , 依旧是日光流年、万物生长 。分页标题
《空山》节选
作者|沈念
过了午时返程 , 王海平在一个岔道口选了一条小路上行 , 路况差一点 , 踅过这道弯 , 前面才重上主路 。 我坐车上转得晕乎 , 看着山林已不识 , 隐约记得多年前来过 , 但记忆被脑海中的橡皮擦擦去了 。 车停下来 , 王海平走进一栋坐落山坳上的矮房子 。 房子有些年头了 , 是过去的大土坯砖堆砌起来的 , 屋檐黑瓦被日晒风吹、雨淋夜露 , 色泽变白 , 罅隙处长着斑驳藓苔 , 时间的刀斧之力 , 都刻在了坯砖上 , 有的地方裂开几道瘦长的缝隙 , 有的剥蚀之后残缺坑洼 , 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褴褛落魄者 。
“这样的房子算不算危房?”王海平前后屋看看 , 皱着眉头问道 。
“已经做了易地搬迁的安排 , 分了一套安置房 。 ”村支书黄旺生及时赶到 , 躬身上前回答 。
“谁说我要安置房?谁说我要搬家?”人未见声已闻 , 一个脸色酱黄的秃头矮老者从屋里走出来 , 他右前额凹缺一角成G形 , 活像一个从大庙供台走下来的丑怪老罗汉 。 他的长相拨动了我的记忆之弦 , 我想起二十年前在葬礼上模模糊糊的一面之交 , 是彭余燕的父亲 。 听说他头上的凹缺 , 是年轻时当排工留下的 , 差一点命都没了 。 到码市来的路上我还想过 , 这一家人过得还好吗 , 没想到此时相见 , 却不敢相认 。
“谁说我要搬到安置房去?”老人火气很旺 。
王海平一愣 。 黄旺生上前一步 , 挡在老人面前 , 说:“彭老招 , 县里领导来看看我们村 , 看扶贫好政策的落实 , 安置房就是政府的关心 , 你怎么又不搬了?”
“是你们要搬 , 我从来没说过要搬的 。 ”
黄旺生脸色赭红 , 摆出一副杀猪佬的生气状 , 还想要争论一番 。 王海平拦住了他 , 问道:“老爹 , 为什么不愿意搬?”
“我搬走了 , 我儿子就找不到家了 。 ”
“你儿子怎么会找不到家呢?”
“他出门了 , 还没回来 。 ”
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女人 , 彭余燕的母亲 , 高颧骨 , 皮肤黑里透红 。 女儿的噩耗传来 , 听说她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 她满脸忧虑之色 , 扯着彭老招往屋里拖 , 他赖着不走 , 像个孩子生气般嘟着嘴 。 两人就在自家门口当着外人的面僵持了 。
王海平走进屋里 , 黄旺生跟进去叽叽咕咕介绍彭老招的家庭情况 。 儿子叫彭小亮 , 出门打工 , 回来过一趟 , 再次外出后就没音信了 。
“有几年了 , 去找过吗?”
“三四年了吧 , 这让他们去哪里找 。 到乡派出所报案 , 说要县里才有权限查什么身份证信息 。 ”
“查过吗?乡里村里应该派干部帮一帮 。 ”
黄旺生支支吾吾 , 他转身到老女人面前 , 问最近有没有儿子的消息 。 女人摇了摇头 。
屋里光线很暗 , 飘着一股溲溺之气 , 王海平站到对门逆光的神龛位 , 墙上挂着一张褪色发黄的旧照片 , 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算是逝者的遗照 , 而是一张放大的生活照——女孩穿一身长裙 , 侧身站在操场上 , 风把长发吹起 , 阳光在脸上映成淡淡的微笑 。 黄旺生一旁说 , 那是彭老招女儿 , 死好多年了 。
我也看清了二十年前的这张脸 , 此刻却非常陌生 。 我像一个失忆者慢慢召回记忆 , 如撞入一头小兽 , 慌乱、搐动 。 物是人非 , 山长水阔 , 触处思量遍 。 时光的灰旧与色彩的挥发 , 无法真正磨蚀这张青春的脸 。 我瞟了一眼陈劭东 , 他站在我们身后 , 神色寡淡 , 仿佛丢了魂魄 , 身体骨骼撞击发出嘎吱声响 。 这声音 , 又像是从房子里每个人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
彭老招突然大叫一声 , 我们纷纷扭过头去 , 他抓着老女人的头发 , 拖着往几米远外的山路上甩去 , 嘴里骂道:“都是你这死婆娘 , 把儿子赶跑了 , 不回来了 , 看你死了哪个人给你送终 。 ”
女人并不挣脱 , 顺着彭老招的力道和松开的手 , 弯身跳过屋门口的导水沟 , 站在路边上 , 把一头银发向上扬起来 , 跳大神般手舞足蹈起来 。 她往山下方向指了指 , 喊道:“回来了 , 小亮回来喽!”随行者有人真的探出身子往山下望 , 什么也没有 。分页标题
彭老招一屁股跌坐在一把矮凳椅上 , 抹着眼角 , 说:“老婆子 , 我对不住你呀 , 你跟我嫁到山沟里 , 愁吃愁穿 , 图个啥 , 现在快埋进土了 , 儿女都没了 , 你恨不恨我 , 你不恨我 , 我恨我自己啊……你披头散发干吗 , 快去捡柴烧火 , 家里来了客 , 我们杀鸡吃 , 吃鸡喝酒 。 ”他靠着墙 , 受了委屈似的呜呜哭起来 , 她走过去怜爱地摸着那颗头发所剩无几的脑袋 , 又紧紧把他瑟瑟抖动的身体抱进怀里 。
“死酒鬼!精神病!”黄旺生皱着眉头 , 嘀咕着 , 又朝我们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 他对彭老招说:“你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 , 凡事都要看开些 。 ”
“我没死 , 我没有死过 , 死了就不是人了 。 ”彭老招挣脱妻子的怀抱 , 理直气壮地回答 。 看到王海平跨出门槛 , 他一把抓住他的手:“领导 , 你要帮我 , 你们要帮我找儿子 。 ”
“好好好 , 我们帮你找 。 ”王海平连忙应允 , 往后退 , 像是怕他做出出格举动 。
彭老招放开他 , 又抓住我的手 , 把找儿子的请求重复一遍 。 他的手粗糙得像把钢锯 。 我也唯有点头 。 老女人过来把他扯开 , 向我们道歉:“老倌子过去放排 , 脑袋受了伤 , 不清醒时就胡言乱语 , 莫见怪 。 ”
“找个鬼 , 你们都是骗子 。 ”彭老招喃喃低语 , “一群骗子!”
王海平把陈劭东喊到身边 , 交代说 , 乡里派人去对接公安 , 把彭小亮失踪的情况再调查一下 , 科技信息这么发达 , 交通、住宿、看病、打工都要身份证信息 , 还找不到一个人 。 陈劭东没有说话 , 表示默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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