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地APP|我渴望的是爱上谁


_本文原题:我渴望的是爱上谁
“我没有时间 。 我不想见任何人 。 我想工作 。 我想知道自己还有时间 。 但是这与每时每刻之间的不协调 。 时钟与我之间可怕的对立 。 很确定我已濒临疯狂或死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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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扎尼克日记选汪天艾 译
一九五四年(十八岁)
她感到一种想要点燃整座城市的渴望 , 只是为了那种愉悦:对着一簇巨大的火焰朗诵一首巴列霍诗歌 , 在燃烧的房子和窒息的人群中间说这就是你们以为的永恒 。
她张开嘴唇 , 记起自己已有两天没有发出一个单词 。 非常努力而失望地说:“这就是终结了 。 ”
星期一 。 梦境神秘地降临我的身体 , 身体温柔地接受它 。 那里 , 在疲惫与厌恶之间、恐惧与不朽的渴望之间 , 我对自己说:我必须写或者死 。 我必须填满许多本子或者死 。
你是我的鸭嘴兽
不曾存在的最美丽的鸟
你是一只扇子
是从另一棵树的灵魂里长出的树
永恒就是:灰蓝色的烟雾/无尽回归之感 。 刻在树叶上的名字/雾弥漫布景/浸没远处的孤帆/但丁 , 莎士比亚 , 歌德 , 巴赫 , 戈雅 。 谁教给我莎士比亚的名字?没有人 。 我出生的雾团里早已预先刻进这个名字 。 “这”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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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lthus | The Cherry Tree
一九五五年(十九岁)
我是一个问号被眼睛和火焰围绕 。
我喜欢我的物质条件这样匮乏 , 买不起书就必须写书 。
四十天令人窒息的孤独 , 挚爱的面孔唯一却已离开 。 要很努力 。 你要和这本本子一起努力 。 也许还有什么可以拯救 。 什么?你的灵魂 , 阿莱杭德娜 , 你的灵魂 。
四十天计划:
1)开始写小说
2)读完普鲁斯特剩下的书
3)读海德格尔
4)不饮酒
5)不做任何暴力行为
6)学习语法和法语
还有哪里的诗比爱人脸上更多?
我意识到我的某些方面:我不喜欢娱乐 。 或者也许我不喜欢通常被人们称为娱乐的东西 。 我是一个悲伤的人错误地穿成健康乐观的样子 。 我是一个苦涩的人享受任何能让人忘记苦涩的琐碎事务 。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伪装(希望很快能烧掉这种伪装) , 我有严格意义上让大部分男人女人不愉快的所需条件 。
爱的无能让我多少认识了更全面的自己 , 一个坚强高产的个体;我的艺术脾性成长可观 。 也许我能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也许我的笔能发掘未知的地界;也许我的飞鸟会是绚烂的 , 也许我的名字会有自己的光环 , 也许我的死亡将是我的出生 。 但是……有一天你必须快乐吗?你的灵魂里必须感受到完全的爱真实的倒映吗?必须有人爱你一次吗?不!不!一千遍不!
我渴望光明 。 我怕我再也找不到它 。
当我阅读普鲁斯特 , 注意他的形式与背景 , 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写一本像他那样的书;但是 , 我没法获得一个像《你好 , 忧愁》或者《吉吉》这样的故事 。 是我的灵魂深度吗?还是我缺少客观性或者缺少简单?
我不沿着对所有女人而言最自然简单的路来走:生儿育女!那样就会比沮丧更糟 。 那会变成一个被扔去给其他人繁衍后代的人!只能占据一个不被重视的位置!我的生命就会是一场徒劳 。
我更倾向于选择学习和创作 。 但是我愉快地接受白天的时间充满书籍和美 , 但是晚上!冬天寒冷的晚上!那些夜晚我绝望地把头埋在枕头里呼气想把枕头变成一张人脸 。 我的身体没有任何怀抱可以欺压!我的嘴唇亲吻着空荡!怎么给我热切的身体渴望的东西?我不想要情人(学习的时间会被打乱) 。 真应该给女艺术家专门特设一种妓院!但是没有……而且看到一个成年女人因为夜的贫瘠融入另一个身体这景象多么可悲!这就是等待我的 。 这个图景摧毁一切神圣的沉醉 。分页标题
没有这个笔记本怎么活?完全无法想象 。
阿尔杜罗碰碰我的眼睛说:阿莱杭德娜!我要挖出一只眼睛 , 在洞里放进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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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lthus | Katia reading
一九五八年(二十二岁)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 , 你可以发疯或者死去 。 但是你也可以写诗 , 不是因为你觉得可以用它们拯救你自己 , 而是为了拯救它们 , 空气的囚徒 , 你的空气的囚徒 。 或者哪怕仅仅是为了不要被人说你免费在生命里游历 。 阿莱杭德娜小姐 , 你的贡金呢?一首诗 , 先生 , 一首美丽的像太阳的微笑的诗 , 那个并不为我照耀的太阳 。
我不要活着 , 我只要对两样东西执迷的兴趣:书与我的诗歌 。
【飞地APP|我渴望的是爱上谁】我从血液里感受到我不想见任何人 , 不想和任何人交谈 , 除了学着对文学执迷地感兴趣之外 , 一切对我都不重要 。
我谈论的不是绝对的死亡 , 我谈论的是在过去之水域中日常缓慢的溺亡 。
唯一重要的是完善我自己 。 第一步:避免具有欺骗性的过于庞杂的职业 。 如果要发展我所有的偏好 , 我必须活好几百年 。 我觉得最深刻最珍贵的是写作的需要 。 那么要做的就是投入我全部的努力 。
什么时候接受成年?如何逾越 , 如果我始终无可救药地渴望做一个非常小的小女孩 , 没有思想 , 没有动作 , 一个总是哭泣要求被爱的小女孩?一只手 , 两片嘴唇 , 一次抚摸……全是最轻柔的 , 泛着泡沫 , 长着翅膀 。 这是我唯一感兴趣的 。
我思考过发疯的可能 。 等我不再写作的时候 , 发疯就会发生 。 当文学不再令我感兴趣的时候 。 无论如何 , 发疯与否 , 死亡与否 , 我无所谓 。 世界可怖 , 我的生命 , 此时此刻 , 没有任何意义 。 (然而 , 我相信没有人比我更爱生命 。 只是在我的梦境与我的动作之间跨越一架无可救药的桥 。 所以我必须在生命背后失血 , 像一只生病的动物 。 )
谁把生命变成了一杯触及不到的水?
我要抛弃所爱的物件 。 我要放弃痴迷 。 我需要世界上所有的勇气 。 (多年来 , 第一次 , 我提到这个词:“勇气” 。 )
不可能的爱如我想象的那样不可能 。 绝对的不可能 。 当天空降至大底 , 当老虎背诵威廉·布莱克 , 当二加二等于五 , 当人是快乐的 , 这份不可能的爱依旧坚持于不可能中 。 我该信赖于死后的相遇吗?我们的灵魂永恒的约会 。 哪怕我相信 , 他的灵魂也不想和我的相遇 , 而是和别的被选中的女人 。 那么好吧 , 我会忘了他 。 我想自由 , 哪怕我会发疯 , 哪怕我比任何人更受苦 , 至少我将是自由的 。 我宁愿要干涸的、贫瘠的自由 , 也不要这缺乏意义、与现实不相容的仰慕 。 一个人不想爱的时候就不要爱 。 而我不想这样爱了 。
事实是我无法进入日常家庭的现实 。 我只会谈论生命 , 诗歌和死亡 。
另外:我接受活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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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lthus | Sleeping girl
1964年7月21日 , 周二
醒来的时候 , 我想 , 不知怎的 , 我已经死在去年的9月28日了 。 这个日子代表我为了注销的诞生 。
我不剩多长时间可活了 。 我没别的愿望 , 只是想少受点苦 , 想学会怎么无动于衷 。 和C.C.S.的关系很奇怪 。 也不是奇怪 , 不过是又一次的退让 。 我宁可他不给我写信 , 好让我为他的沉默痛苦 。 或者说:好让他知道我为他的沉默痛苦 。
过去几天我一直想:我孤独一人但是我自由啊 。 然后我就忘了继续用这个偏见安慰自己 。 没有什么比退让、比接受更好的了 。 但是我真的一团糟 。 我不知道能在哪安歇 。 什么都有理由吓到我 。 如果不是惊吓 , 就是拒绝 。 什么都拒绝我 。 我不渴望活着 , 也不渴望自杀 。 死亡早就在我里面很多年了 。 现在死亡让我惊恐 。 以前不是的 , 以前我很天真 。 什么以前?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前 。 我最黑暗的发现是知道了自己还是会因为琐碎的原因痛苦 。 在巴黎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 相比之下 , 我在巴黎的生活状态堪称绝妙 。 可是当时我却给那里加了那么多地狱般的定义 。 有意思:总是可以更糟的 , 只要假以时日 , 什么都可以变得更糟 。分页标题
为什么瘫痪的人总想跳舞?首先要走路啊 。 也就是说:说话 。 (对谁说?)但是不是的 。 首先是阿尔托的那句诗:首先要有活下去的渴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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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lthus | DGirl on a white horse
一九六四年(二十八岁)
讲具体事实的时候动词和句子结构困难 。 比如:我不知道怎么说小女孩沿着街道漫步 。
关于爱的文章(德尔米拉的 , 阿方斯娜的 , 塞尔努达的)——爱与等待 。
痛楚的渴望 , 想要写点不是我也与我不相关的东西和人 , 渴望让自己与外面的事物联结起来 , 渴望着看然后描述 , 哪怕是扭曲的(是的 , 总会是这样) 。 今天我反复生出要写写周六晚上的冲动 。 为什么?O和S来了 , 我们喝了大醉 。 我顾自说话 。 我顾自唱歌 。 但是不是的 。 O和S的眼睛才是我本想使用的眼睛 , 那才是看的眼睛 , 它们看着我 。 必须从中选择:要么是B要么是娜迦 , 要么是包法利夫人要么是福楼拜 , 要么是堂吉诃德要么是塞万提斯 。 我说过头了 。 卡夫卡是他自己 , 而不是K 。 不 , 不是K 。
指望文学 。 写作让我没那么不喜欢 , 没那么痛 。 要是没有父母的声音始终存在我会写得更愉悦些 。 我想我的失眠是为了保护我:让我有几个小时的静默 。
周日的时候我突然产生关于死亡的顿悟 , 但是现在已经全忘了 。 我感受到的全新的恐惧 , 需要找一个上帝 , 一种宗教 。 我想我不会自杀的 。 但是我挣扎于是留在这里还是去巴黎 。 不 , 我渴望的是爱上谁 。
S.O.说我在紧张—— 我在她家不停抽烟 。 我吓了一跳 。 但是她说得对 。 我的神经确实在最紧张的时候 。 而且 , 我一直是这样的 。 我不记得有过哪怕一刻的平静 。 我需要的是生一场病 , 是休憩 , 是隔离 , 是甜和静默 。
碎片 。 我读到的都是碎片 。 我写下的都是碎片 。 可怖的失序 。
拜托了 , 给我一个月的静默 。 一个月 , 一年 , 一个世纪 。
我想放弃诗句 , 至少放弃到不按韵律诞生的什么东西 。 也就是说 , 散文体的诗 。
我想着那里的船 , 想着我在那里的幸福 , 想着我在那里的平静 。 我想在三月去巴黎 。 尤其是 , 我想要知道我在这里的停留只是暂时的 。 这样的认知让我能够工作 , 能够保持平静 。
要是有谁这样跟我讲 , 我非常知道要怎么回答 。 比如我会说:“阁下对他人的要求太多了” 。 所有这一切都是对孤独的惧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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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lthus | Girl at the window
为什么不能无需失去生命就能改变它、改善它?但是谁说需要改变它呢?我的过错 。 我的悔恨 。 我的虚荣 。
而且 , 大家说我的听觉细腻得出奇 。 我并不知道 。 也许现在我能理解我对静默的怀恋了 。
那么 , 不要再想着“成书”了 , 而是想想短小的文本:一首诗 , 一个故事 , 这样我就能做好准备 , 不总想着需要三个月或者半年去完成一本书 。
在自杀的混沌当中 , 在倾向自杀的喧嚣当中 , 我放上了Lotte Lenya的碟片 , 惊讶地发现她的声音一点没变 , 她的声音依旧如此平静 , 有一种让我想要哭泣的单纯 。
在这里 , 要是我不给自己下毒就活不下去 。 二十杯茶或许能像他的眼睛 。 可是紧接着就是夜里的失眠 。
局限 。 别写 , 别为写作担忧 。 别假扮福楼拜 。
一想到我打算写的小说的节奏就感受到巨大的兴奋 。 总有一天我要写的小说 。 然而 , 必须一页一页、一字一字地写 。
我觉得我和S完了 。 错在我没耐心 , 错在我的紧张 。 而且 , 我想要S什么呢?我期待什么呢?S已经明白了 。分页标题
问题或者说答案就是只写一样东西 。
吓到我的是我和A(阿尔托)的近似 。 我想说的是:我们的伤口的近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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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lthus | Chassy by the fireplace at workshop
惊恐地醒来 。 我梦见了精神分裂 。 惊悚 。
这个杀手与受害者同在的梦 。 我二者都是 。 你要是救下受害者 , 就必须杀死杀手 。
我不明白怎么激情仍在摇震 , 怎么 , 突然之间 , 我竟梦想正常(比如 , 甚至生一个孩子) 。 我此前从没见过像我这样切实可感、清晰可见的必须尽早自杀的例子 。 尽早 , 尽什么之早?
毫无疑问是因为他(伊万·K)不动感情、犀利、冷静 。 典型的知识分子 。 而你因为思考和设想词语的困难永远不可能成为他 。 所以阿尔托让你如此恐惧 。
你需要精神上的界限 。 我不懂你虽然如此涣散却怎么能理解哪一样是你的解药 。 你需要不抱指望 。 你需要对其他人不抱任何指望 。 你需要不再交易你的痛苦 。 你需要骄傲和孤独 。 你需要清洁禁欲 。 你需要复原秩序 。 比如 , 阅读 。 诗歌:限于博纳富瓦 。 或许 , 也继续读陀思妥耶夫斯基 。
我说了那么多谎 。 看见自己被迫说这么多谎我可怜自己 。 没人逼迫我 。 但是就是这样 。
我真希望——多愚蠢的愿望——从小就是哑巴 。 那样人们就会原谅我不准确的词语 , 原谅我对静默的偏爱 。
S不想从我这里要任何东西 。 这让我惊诧 。 我拥有的、我身上的任何东西她都不需要 , 或许除了我的声音 , 我讲的八卦 。 V也是这样 。 甚至都不必要是我的声音 , 只要是“某个人”的声音 , 结果是我的声音是因为我意外地凑巧地在那里 , 纯属偶然 。
我的废墟在于必须见证我自己的坍塌 。
亚伯拉罕的沉默 。 但是关于这沉默 , K懂什么呢?也许A什么都没想 , 什么都感受不到 。 也许他只是顺从了 。 他习惯了顺从 , 仅此而已 。
但是亚伯拉罕的苦痛是既成事实 。 虽然也许事实上亚伯拉罕只是比起他的儿子和族群更爱上帝 。 也许他甚至都不用抉择 。 他爱上了上帝所以觉得杀掉自己的儿子也不过分 。 (我在谈论谁 。 )
找到一支合适的羽毛笔困难而艰涩 。 我只需要一支完美的羽毛笔 。 我终有一天能找到它吗?我不相信 。
问题是:我不应该有任何一天写作少于两小时 。 阅读少于两小时 。 我的问题是节奏的问题 , 整理的问题 。 先从我想说什么出发 , 然后再去寻找怎么说它 。 问题仅仅至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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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lthus | Drawing room
| 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Alejandra Pizarnik(1936-1972), 阿根廷女诗人 。 1960年来到巴黎 , 在索邦大学学习法国宗教和文学史 , 用西班牙语写诗也翻译过阿尔托、米肖等人的作品 。 返回阿根廷以后 , 她曾获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年度诗歌奖一等奖(博尔赫斯获得的是二等奖)、以及美国古根海姆和富布莱特基金会的资助 。
1972年 , 皮扎尼克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吞下过量的安眠药去世 , 年仅36岁 , 她的死因至今仍是个谜 。 代表作著有 《又见黎明》、《告别夏天》、《梦中黄金般的沉默》 。
题图:?Balthus | The Dream
策划:杜绿绿 | 编辑:鸾扁扁(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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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茨基说:波兰于我是如此珍贵 分页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