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对话张玉环:以后的日子最重要的是要养我老娘


玉环|对话张玉环:以后的日子最重要的是要养我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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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4日 , 张玉环和家人的合影 , 从左至右依次为张玉环大哥、三弟、张玉环、二儿子张保刚 , 中间是他的母亲 。 新京报采访人员张胜坡 摄
27年来 , 江西进贤县的张玉环家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
自从1993年 , 张玉环被控杀害同村两名男童被判死缓后 , 他的家就散了——前妻宋小女为生活所迫最终改嫁 , 客居福建;两个儿子成年以后 , 也前往福建打工 , 村里只有80多岁的母亲常年独居家中 , 门庭冷落 。
直到今年7月张玉环案再审的消息传出后 , 全国各地的采访人员开始陆续造访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普通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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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4日 , 张玉环在接受媒体群访 。 新京报采访人员张胜坡 摄
8月4日下午四点 , 江西省高院对张玉环故意杀人再审一案公开开庭宣判 , 以“事实不清 , 证据不足”为由 , 按疑罪从无原则 , 依法宣告张玉环无罪 , 这个家庭的喜庆与热闹终于达至鼎沸 。
得知宣判结果后 , 张玉环的两个儿子早已在村口等候 , 他们摆开了一挂30多米长的红衣鞭炮 , 只等父亲进村 , 便点燃鞭炮 。
此前一天 , 大儿子张保仁还在担心 , 如果父亲回村时天色已晚 , 他们或许不方便再燃放鞭炮 , 以免打扰村民 。 “我希望父亲在白天回村 , 这样显得光明正大 , 我们也可以用放炮告诉村里人 , 父亲是无罪的 。 ”
六点四十分 , 张玉环到家了 。 回家之前 , 他换上了妹妹给他买的新衣服 , 披上了哥哥给他准备的红缎带 。
车门还没有打开 , 宋小女已经不能自已 , 她苦苦等待了9778天 , 只求张玉环能在无罪获释那天 , 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 “我非要让他抱着我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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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4日 , 看到张玉环回家后 , 宋小女喜极而泣 , 险些晕倒 , 两个儿子搀扶住了她 。 新京报采访人员张胜坡 摄
“我不激动!我不激动!”她哭着挣脱了两个儿子的手臂 , 在张玉环走出车门的一刹那 , 扑了上去 。
几乎同时 , 张玉环和母亲、妹妹、宋小女拥抱在一起 , 抱头痛哭 。
震耳的鞭炮声中 , 张玉环被家人迎进了屋 , 宋小女时而痛哭 , 时而大笑 ,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 , 最终晕倒 , 被送往医院救治 。
张玉环被媒体采访人员围在中间 , 显得有些局促 , 回答问题时 , 他总是揉捏着身上的红缎带 , 实在不知说什么了 , 就不断重复“感谢政府、感谢法律”之类的话语 。
回家两个小时后 , 张玉环才有空隙吃一点儿晚饭 , 妹妹给一家人煮了一大锅汤圆和卤鸡蛋 , 一人一碗 。 张玉环坐在宋小女和儿子提前给他收拾好的床上 , 吃完了回家后的第一顿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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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4日晚上 , 妹妹煮好了一锅汤圆 , 这是一家人的晚餐 , 寓意“团团圆圆” 。 新京报采访人员张胜坡 摄
晚上九点多 , 人潮逐渐散去 , 张玉环稍微放松下来 。 仔细回想这27年 , 他还是觉得 “正义来得有点迟到” , 并相信司法机关会追究当年办案人员的责任 。
正义来得有点迟到
新京报:听到无罪判决那一刻是什么感受?
张玉环:7月9日开庭那天 , 我听到检察院建议法院改判我无罪 , 就99%地觉得要还我清白了 。 前两天监狱干部又跟我讲了 , 这次开庭要宣布我无罪 。
所以 , 真正听到宣判的时候 , 我的心情还算平静 。 我心里感到正义来得有点迟到 , 但是法院还了我一个清白 , 我还是要感谢法律 。
新京报:庭审结束后 , 回家之前经历了什么?
张玉环:在南昌监狱听完宣判后 , 我被带到了一间屋子里 , 里面有20来个省、县、乡的领导 , 其中一个领导作为代表向我道歉了 , 他说 , 我这个案子出现了很多司法漏洞 , 国家有责任 , 跟我说了对不起 。 分页标题
后来 , 家人和政府的人把我送到了县城一家酒店 , 让我洗了澡 , 但是我不会用淋浴 , 是家人帮我打开开关 , 调好水温 , 我才洗完 。 换上妹妹给我买的新衣服 , 丢掉监狱的衣服后 , 我就坐车回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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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4日 , 张玉环在吃汤圆 , 床上有家人为他新买的洗漱用品和一部智能手机 。 新京报采访人员张胜坡 摄
新京报:出狱前一晚 , 状态怎么样?
张玉环:比平常睡得更不好 。 平时一晚上大概能睡四五个小时 , 也是过个把小时就醒一下 , 老是控制不住在想事情 , 经常处于失眠的状态 。 昨晚大概只睡了两、三个小时 。
吃饭也很少 , 觉得没有味道 , 也是因为心情波动 。 因为二十多年没有见到监狱外的世界 , 要面对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 , 还要面对父老乡亲 , 家里的亲人好多我都不认识了 。
新京报:出狱前做了哪些准备?
张玉环:监狱送了我一套新衣服 , 生活用品有的扔掉了 , 有的送给了狱友 , 只带出了一些案卷资料和家人的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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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4日 , 张玉环给二儿子看他从狱中带出的家人照片 。 新京报采访人员张胜坡 摄
一直等着有人能还我清白
新京报:你还记得1993年10月27日被警察带走时的场景吗?
张玉环:记得 。 那天我在田里做事 , 大队干部叫我过去 , 警察问了一些话就要把我带走了 , 说要到县里对我手上的伤痕做鉴定(注:当时张玉环的手上有几道伤痕 , 案卷资料里他说是弄稻谷的时候被划伤的 , 警方怀疑是他杀害两名男童时被受害者抓伤的) 。
当天做完鉴定后我就被带到了公安局 ,我怎么都没想到带我走了之后就不放我回来了 。
新京报:1995年 , 第一次听到死缓判决时 , 内心是什么感受?
张玉环:我当时都昏倒了 。 后来他们拿着文件让我签字 , 但我不签 , 他们就把我直接抬到看守所了 , 还说我可以申诉 。 我就一直哭 , 一路哭过来的 。
新京报:2001年的时候终审判决下来 , 你当时什么心情?
张玉环:1995年 , 案子发回重审以后 , 我一直等着有人能还我清白 。 在看守所里 , 别人都叫我花生米(注:因子弹外形像花生米 , 因为他是死刑犯 , 狱友以此称呼他) , 嘲笑我 , 我跟监狱干部喊冤 , 他们就说 , “我们知道你的事” 。 但就是一直没能解决 。 中间我自杀过两次 , 都被狱友救回来了 。
等到2001年庭审 , 我以为法院会判我无罪 , 但还是维持原判 , 我难以接受 , 心里很痛苦:我盼星星盼月亮 , 结果第二次又判了一个死缓 , 真的非常痛心 。 但我没有想过放弃 , 还是要继续申诉 。
新京报:是什么支撑你不断申诉的?
张玉环:因为我是一个冤案 。 在监狱里 , 一个大学生开导我说 , 你一旦自杀 , 别人就会说你是畏罪自杀 , 对我家人和子孙后代都有不利影响 , 他们会永远都背着一个黑锅 , 永远都说不清了 。 如果我留着现在的生命 , 后面还可以继续申诉 , 还有机会可以说的清楚 。
新京报:一封封申诉信寄出去后石沉大海 , 有动摇过吗?
张玉环:虽然没有回复 , 但我还是要写 。 我就觉得 , 功夫不负有心人 , 鼓不打不响 , 冤不申不理 。 如果我不申诉 , 那我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 如果我坚持申诉就还有希望 , 即便我死了也没有遗憾 , 但是假如说我放弃了 , 死了也会遗憾 。
我失去了20多年的青春年华
新京报:在监狱里最关心外界什么事情?
张玉环:我最关心新闻报道上的平反冤案 , 看到这个平反了 , 那个平反了 , 心里就会很郁闷 , 想着我什么时候可以平反 。
新京报:从2004年到2018年 , 你获得了6次减刑 , 如果法院不改判的话 , 明年的6月份你就可以出狱了 。 如果按时出狱 , 你还会继续申诉吗?分页标题
张玉环:会的 , 我是永远都不会放弃的 , 我一定要洗刷掉冤情 。
新京报:在监狱里 , 对家的记忆还有哪些?
张玉环:我会想起和三四岁的儿子一起玩儿的场景 , 那时他们才到我的膝盖 。 也会想起和妻子一起下地干活儿的情景 。

玉环|对话张玉环:以后的日子最重要的是要养我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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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4日 , 张玉环在狱中积攒的家人照片 , 很多都是儿子尚在襁褓中的照片 。 新京报采访人员张胜坡 摄
新京报:1999年 , 听到妻子想改嫁的时候 , 是什么想法?
张玉环:当时我和她都哭了 。 从心底讲 , 我是不愿意和她离婚的 。 但她也是被现实所逼 , 我还是希望她找一个好男人 , 能够照顾她 ,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
新京报:你觉得这个案子让你失去了什么?对你造成了哪些改变?
张玉环:我承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 失去了20多年的青春年华 , 这个是有钱都挽回不了的东西 。 作为父亲 , 我没尽到照顾孩子的责任 。 作为儿子 , 我也没能孝敬老母 。 这一切给我的家人带来了巨大伤害 。
身体上 , 我的眼睛看不清了 , 走个路也要小心翼翼的 , 注意台阶;另外还有一个糖尿病 。 性格上 , 比原先有了一些改变 , 我就感觉到这个社会很现实 , 很多事情都是要靠自己 , 不能依赖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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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4日 , 晚上 , 人潮逐渐散去后 , 张玉环家属让采访人员给他们拍了一张全家福 。 宋小女因住院 , 和大儿子未能到场 。 新京报采访人员张胜坡 摄
希望政府早一点将赔偿给到我
新京报:你想对当年的办案人员说什么?
张玉环:我还要和律师商议一下 , 要不要追究他们的责任 , 但我也相信司法机关会追究他们的 。
新京报:你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吗?儿子说想带你去福建和他们生活 , 你想去吗?
张玉环:就是过养老日子 , 重要的是要养我老娘 。 另外 , 我大哥为我跑了这么多年 , 付出了相当多的心血 , 我也想要弥补他 。 至于我自己的话 , 现在年纪也大了 , 再说找对象成家也很难 , 真有合适的再考虑吧 。
我没有想过和儿子一起生活 , 因为我觉得会给他们增加负担 , 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
新京报:你期望得到什么样的补偿?
张玉环:我坐了二十几年牢 , 这人生有几个二十几年啊 。 经历了多少痛苦、多少折磨 , 这二十几年的青春年华 , 是拿钱买不回来的 。
但是 , 希望政府能考虑我的苦情 , 解决我的住房问题(注:张玉环家的老宅已经坍塌破败) , 让我有地种 。 按照国家的相关规定 , 早一点将赔偿给到我 。
文丨新京报采访人员 张胜坡 实习生 卓曼曼
编辑 | 胡杰 校对 | 卢茜
(责任编辑:张洋 HN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