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世界正“梦游”走向战争

发布/2020年8月25日 3:30 AM文/郑永年来自/联合早报特朗普政府向中国各界(政党、政府、企业和个人)发起的一系列极具攻击性的动作 , 令人眼花缭乱 , 颠覆人们业已确立起来的“美国观念” , 唯一使人们感觉到的只是“只有人们想不到的 , 没有特朗普政府做不到的” 。 特朗普的对华政策 , 只是这个权力就是一切、一切为了权力的美国总统 , 在特殊的时刻(美国大选)所使用的特殊手段吗?如果这样 , 人们便过于天真了 。美国对华政策的急剧变化具有其必然性 。 这种必然性早就隐含在特朗普之前数十年的超级全球化(hyper-globalization)进程之中 , 是超级全球化导致美国超级民族主义(hyper-nationalism)的崛起 , 而这种超级民族主义以特朗普的形式表达出来 。 如果不是特朗普执政 , 所不同的只是不同的个人所用的方式不同而已 , 形式不同而已 。这一波超级全球化 , 由1980年代英国撒切尔革命和美国里根革命发始 , 到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终止 。 和以往的全球化相比较 , 这波超级全球化呈现出几个显著的特点 。 以英美为核心的西方国家放松经济管制 , 尤其是金融的管制 , 金融资本、技术、人才和制造业在全球范围内自由流动 。生产要素在全球范围内有效配置 , 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力 。 巨量的财富被创造出来 , 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 , 无论是资本阶层还是劳动阶层 , 凡是被纳入这个全球化进程中的 , 都获得了不小的利益 。 世界似乎普遍兴旺繁荣 。乐在其中的人们为超级全球化欣然的同时 , 西方社会发生了人们并不想看到 , 也没有预期到的变化 。 在个人层面 , 收入和财富差异急剧增加和拉大 , 财富集中在极少数人手中 , 大多数人的收入和财富急剧减少;中产阶层快速缩小 , 而底层(穷人)扩大 , 西方社会尤其是美国社会 , 从往日引以为傲的“中产社会”向“富豪社会”转型;因为社会分化而已经弱化的政府 , 失去了全面的经济主权 , 尽管国家名义上的财富得到扩张 , 但国家因为资本、技术和制造业的流失而失去了税收和就业 。 自动化和人工智能的发展 , 则为这个过程雪上加霜 , 因为这些技术导致就业机会的急速减少 。因此 , 西方社会很快从超级全球化转变为超级民族主义 。 在内部 , 西方首先表现为右派民粹主义的崛起 , 而右派民粹主义崛起的外部表现 , 就是基于民族主义的外交政策 。 贸易保护主义、经济民族主义、反移民、反全球化、反国际合作、单边主义等 , 都是右派民粹主义的普遍特征 。 右派民粹主义先在欧洲崛起 , 现在不仅延伸到整个资本主义世界 , 而且其中心转移到作为资本主义大本营的美国 。作为自由资本主义的典型 , 美国成功避开了19世纪、20世纪欧洲式的社会主义运动 , 避开了欧洲式的福利国家制度 。 欧洲诸国的福利制度 , 限制了右派民粹主义 , 但美国的自由资本主义没有能力抵御右派民粹主义 。 正如奥巴马政府的改革政策所表明的 , 美国的客观现实 , 要求这个国家发展成为欧洲式的民主社会主义或社会民主主义 , 但内部的保守(右派)民粹主义的崛起 , 使得这个努力成为不可能;相反 , 右派民粹主义力量努力把内部矛盾转移到国外 , 导致超级民族主义的盛行 。没有世界的世界观历史从来不缺经验教训 。 这些年来 , 人们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讨论“修昔底德陷阱”或“1914年场景” 。 2014年前后很多人相信 , 当时的中美关系犹如1914年一战之前欧洲国家之间的关系 , 但当时并没有多少人信 , 总认为当时的世界和1914年前的世界 , 具有不同的性质 。 但现在没有多少人会这么认为了 , 只不过“1914年场景”来晚了几年 。从1875年到1914年的数十年间 , 世界经济经历了一波前所未有的全球化 。 经济自由主义和政治自由主义交织在一起 , 共同推动全球化 。 因为当时的全球化以欧洲国家为核心 , 全球化导致欧洲各国经济高度互相依赖 。 尽管民族主义在崛起 , 尤其在远较西欧落后的东欧国家 , 但没有人相信欧洲国家之间会发生冲突 , 总认为冲突是可控的 。经济自由主义的信条是“看不见的手” , 即每一个人的自私自利行为 , 最终可以通过市场导向社会总体福利的提高 。 人们也相信这一信条能够发生在国际政治领域 , 相信各国的自私自利行为(民族主义是其集中体现) , 会导向国际集体福利的提高 , 即和平 。 因此 , 各国都认为自己的行为正当合理 , 是道德的 。 结果呢?犹如历史学家克拉克(Christopher Clark)在《梦游者》(Sleepwalkers)一书中所说 , 大家最终“梦游”到了战争里 。今天的世界其实和“1914年场景”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 简单地说 , 物质世界的超级全球化不仅没有导向人们心理世界的全球化;恰恰相反 , 越来越多人的心理世界 , 越来越“地方化”和“狭隘化” , 而心理“地方化”和“狭隘化”便是超级民族主义的心理基础 。 或者说 , 超级全球化要求人们的世界观具有越来越多的“世界”成分 , 但实际上今天人们的世界观越来越没有“世界”了 。超级民族主义是人们(主要是掌权者和财富掌握者)在超级全球化下“梦游”的结果 。 超级全球化为一些个人、一些企业和一些国家创造了无穷的机遇 。 但无论是个人、企业还是国家 , 都是梦游者 , 在新自由主义盛行的环境里 , 他们对真实的世界缺乏理性思考 。 新自由主义教条告诉人们 , 世界本来就应该这样;在这个世界里 , 资本应当是完全自由的 , 因为资本的自由为社会带来巨大的福利 。 新自由主义的信仰者(也往往是利益获得者)则相信 , 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 , 并且会永远如此 。实际上则不然 。 尽管财富阶层越来越富有 , 更多的个人和社会阶层却成了超级全球化的受害者 。 在富豪社会里 , 财富阶层既没有社会责任心 , 也没有尽力去推动政治的变革 , 以实现哪怕是低度的社会公平和正义 。 尽管有少数美国富人催促政府向他们多征税 , 但对既得利益阶层整体来说 , 这种“自我革命”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性 。 实际上 , 既得利益没有能力自我革命 , 也是历史上经常发生的“革命”的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 。IT技术、社交媒体一方面在推动超级全球化 , 不仅仅是物质的全球化 , 而且还是思想观念的全球化 , 但另一方面也以最快的速度促使认同政治的形成 。 今天 , 无论哪个社会 , “信息蚕”的问题普遍存在 , 并越来越深化 。 人们在现实世界没有安全感 , 所以转向虚拟世界 。缺少社会责任感的IT公司 , 并没有阻止这种分解社会的趋势;相反 , 它们纷纷利用这个机会来图谋巨大的商业利益 。 结果 , 人们的意识碎片化 , 意识上形成各种“团团伙伙” , 因为只有这种虚拟世界的认同感 , 才表现出“弱势群体”的团结感和力量感 。 收入财富的分化本来已经使得社会高度分化 , 而意识上的分化加剧了社会的碎片化 。 族群、民族、种族、宗教、阶层和阶级等之间越来越分化 , 各自的行为也越来越激进化 , 甚至暴力化 。结果便是社会的解体和冲突的频发 。 国内认同政治多年前在欧洲爆发 , 以移民问题为核心 。 现在转移到美国 , 以族群政治为中心 。 外交是内政的延伸 , 美国的外交政策只不过是内部的民粹主义情绪 , 演变成为外部的民族主义情绪的产物 。 在民族主义引导下 , 国家超级自私 , 由以自己所认知的狭隘利益为导向 , 作出表面上理性 , 实则非理性的决策 。无论是认同政治还是民族主义情绪 , 都具有把自己道德化 , 把别人妖魔化的特征 。 很显然 , 一旦自我道德化 , 自己做什么都是正确、正义的 。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 美国的对华政策已经深深陷入认同政治的陷阱 。重组内部结构之必要实际上 , 对美国来说 , 把内部矛盾外部化并不能有效解决内部问题 。 与中国的冲突 , 哪怕是战争 , 也解决不了美国的内部问题 。 美国的问题是内部经济和政治结构问题 。 矛盾的爆发只是表明美国迫切须要调整和重组内部结构 。 欧洲式的民主社会主义是个大趋势 。 尽管近年来美国对民主社会主义的诉求声音趋于强大 , 但要转化成为实践 , 需要很长的时间 。 欧洲经历了长时间的强大的社会主义运动 , 美国也必须找到自己的方式来实现转型 。作为超级大国 , 美国认同政治的影响远超美国本土 。 其他很多国家和地区都有自己的“理性”算盘 , 大都把中美冲突 , 视为获取自我界定的利益和自我认同的价值观的机会 。 澳大利亚、英国等西方国家早已选择和美国站在一起 , 另一些西方国家准备和美国站在一起 。 印度和东南亚一些与中国有南中国海领土主权纠纷的国家 , 也试图趁这个机会来获取一些利益 。 台湾不仅有美国在背后推动 , 台独力量也试图在寻求独立上有所作为 。不仅政府如此 , 企业也如此 。 美国的企业总是标榜如何独立于政府 , 但在中美交恶的情况下 , 这些企业也越来越有民族主义的色彩 。 一些企业利用这个机会 , 主动攻击和妖魔化中国的企业 , 哪怕是民营企业;一些企业积极配合美国政府的中国政策 , 另一些企业则已经表示随时可以配合政府的需要 。 更多国家的企业 , 更是对政府把中国企业排挤出本国的行为推波助澜 , 因为他们认为这是自己发展的好机遇 , 他们可以填补中国企业所“让出”的空间 。更为重要的是 , 所有这些角色都以为自己的决策和行为是理性的 , 是道德的 。 很多角色已经深深陷入“梦游者”的角色 。 正如一战前的经验所显示的 , 如果这些角色不能醒来 , 他们必然“梦游”到最终的冲突 。美国的对华政策必然要招致中国的反应 。 可以理解 , 在外交上 , 中美两国官员和社会一直在互相抱怨、互相叫骂 。 这些年来 , 中国的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也同样高涨 。 就收入和财富差异来说 , 超级全球化对中国的影响并不比其他任何国家低 。 基于百年耻辱之上的民族主义情绪还没有消失 , 又迎来了因为国家崛起而产生的当代民族主义 , 民众因为国家的富强而自觉地骄傲 。历史地看 , 无论是传统的 , 还是当代的 , 中国民族主义具有强大的能量 。 至少在言辞上 , 一些人主张就美国的对华政策进行全面出击 , 人们也一直在反击 。 一旦这种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反映到中国的对美政策上 , 中国也会陷入“梦游”状态 。 实际上 , 中国迄今没有跟美国“起舞” , 也明确表示不会跟美国“起舞” , 但即使这样 , 中国的忍耐度也是有限度的 。一旦美国损害了中国的根本国家利益 , 尤其是包括台湾在内的核心利益 , 中国必然会有效反击;同样 , 一旦损害了老百姓的利益 , 人们也必然会“自下而上”地反击 , 而不会考虑到这种反击的赢输问题 。也就是说 , 一旦中国和美国及其盟友一同“梦游” , 战争的可能性就会急剧增加 。不过 ,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 , 对美国的对华政策 , 或者对受美国对华政策影响的其他国家的对华政策 , 中国如何保持其理性的反应方式 , 其重要性怎么说都不会过度 。 美国是针对中国的 , 跟随美国的那些国家也是针对中国的 , 其他一些国家即使不是直接针对中国 , 但对中国的崛起也是有诸多的不确定性 , 甚至恐惧 , 它们也是可以乘人之危的 。历史地看 , 整个世界秩序正在解体之中 。 起死回生的努力不会中断 , 但效果令人怀疑 。 解体之后的重建更有可能 。 国际秩序的解体便是国际大危机 , 但不一定是世界的毁灭 , 也有可能是新世界的诞生 。 正如一个国家内部的革命或反抗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 国际冲突甚至战争也是如此 。 历史往往通过摧毁现存体系的方式(无论国内还是国际) , 来解决一些现存体系之下所不能解决的深层次问题和矛盾 。但很显然 , 这种历史宿命论本身就是人类的悲剧 。 如果相信和平是美好的 , 人们就没有理由不去阻止那些向悲剧“梦游”的行为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全球与当代中国高等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