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意图|毛姆:我认识别人越久,他们就越令我困惑。


_本文原题:毛姆:我认识别人越久 , 他们就越令我困惑 。

每日意图|毛姆:我认识别人越久,他们就越令我困惑。
本文插图
?Gideon Rubin
患难见知己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三十年来我一直在研究我的同胞 。 我算不上很了解他们 。 我自然不会凭一张脸就毫不犹豫地雇下一个佣人 , 不过我认为我们大多就是凭着面相来评判我们遇见的人 。 我们从下巴的形状、眼睛的神色、嘴巴的轮廓做出自己的结论 。
我不知道这么做经常是对还是错 。 小说和戏剧往往与真实生活不符 , 那是因为写这些东西的作家们 , 或许出于需要 , 让笔下的人物表里如一 , 他们不敢冒险把人物写得自相矛盾 , 那样的话人物就变得无法理解了 , 尽管我们大部分人就是自相矛盾的 。 我们每个人都是相互矛盾的品性胡乱拼凑的一团 。
逻辑学书籍会告诉你 , 说黄色是管状的或者感激比空气重是荒谬的;但在构成自我的那种不协调的混合体中 , 黄色很可能是一匹马和大车 , 而感激是下个礼拜当中的一天 。
每当有人跟我说他们对人的第一印象永远正确 , 我就会耸耸肩 。 我认为他们要么缺乏眼界 , 要么就是过于自负 。 从我这方面说 , 我发现我认识别人越久 , 他们就越令我困惑:我最老的朋友恰恰是些我可以说一点儿都不了解的人 。
想起这些是因为我在今早的报纸上读到爱德华·海德·伯顿在神户去世的消息 。
他曾是个商人 , 多年来一直在日本做生意 。 我不太认识他 , 但我对他很感兴趣 , 因为有一次他让我大吃一惊 。 若不是听他亲口讲出来 , 我决不会相信他会做出那种行为 。 更令人惊愕的是 , 无论外表和举止 , 他都会让人想到一种十分明确的类型 。 如果真的有人表里如一 , 那就是他了 。
他个头矮小 , 身高只有五英尺四多一点 , 非常纤瘦 , 一头白发 , 红脸膛上满是皱纹 , 长着一双蓝眼睛 。 我估计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大概六十岁 。 他总是穿得整洁朴素 , 适合他的年纪和身份 。
虽然他的办事处设在神户 , 伯顿却常来横滨 。 我一度偶然在那里待了几天 , 等待一艘船 , 在英国人俱乐部被人介绍给他 。
我们一起打桥牌 。 他牌打得好 , 人也很大方 。 他的话不太多 , 无论打牌时还是之后我们在一起喝酒 , 但他说的话都很通情达理 。 他有一种沉静的冷幽默 。 他似乎在俱乐部里颇有人缘 , 随后 , 在他走了以后 , 他们形容他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 。
碰巧我们两个都住在格兰德酒店 , 第二天他请我跟他一起吃饭 。 我见到了他的妻子 , 胖胖的 , 上了年纪 , 笑脸盈盈 , 以及他的两个女儿 。 这显然是个和睦而感情深厚的家庭 。
我觉得伯顿最打动我的是他的仁慈之心 。 他那双温和的蓝眼睛里有一种很讨人喜欢的东西 。
他的声音十分轻柔;你很难想象他会气愤之下抬高嗓门;他的笑容也很亲切 。 这个人吸引你的注意 , 因为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对身边的人真正的爱 。
他确有魅力 , 但他身上没有任何虚情假意:他喜欢他的牌戏、他的鸡尾酒 , 他能意有所指地讲一则粗俗故事 , 年轻时还曾是个运动员 。 他是富人 , 而且是靠自己挣下每一分钱 。
我认为让你喜欢他的一个原因是他矮小而又脆弱;他激发了你保护他人的本能 。 你会觉得他连一只苍蝇都不忍伤害 。
一天下午 , 我正在格兰德酒店的休息室闲坐 。 那是在地震之前 , 休息室里放着几张皮扶手椅 。
【每日意图|毛姆:我认识别人越久,他们就越令我困惑。】你可以看见窗外一片宽阔的景致 , 港口上拥塞着频繁往来的船只 。 几艘大客轮开往温哥华和圣弗朗西斯科 , 或者取道上海、香港和新加坡去欧洲;还有各国的不定期货轮 , 破旧不堪 , 饱受海水侵蚀 , 以及一艘艘船尾上扬、挂着彩帆的平底帆船和数不清的小舢板 。分页标题
这是一片繁忙而令人兴奋的景致 , 但我说不出为什么 , 这景致又让人感到心定神闲 。 这里有一种浪漫的气息 , 让你忍不住伸手触摸 。
伯顿走进休息室 , 马上就瞧见了我 。 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
“你觉得来点儿喝的怎么样?”
他拍手叫来一个侍者 , 要了两杯杜松子汽水酒 。 侍者端上来的时候 , 一个人从外面街上走过 , 看见我便招了招手 。
“你认识特纳?”我点头打招呼的时候 , 伯顿问道 。
“我在俱乐部见过他 。 人家说他靠国内寄钱过日子 。 ”
“我想是吧 。 我们这儿有很多这种人 。 ”
“他桥牌打得不错 。 ”
“这些人通常都打得不错 。 去年有那么个家伙 , 说来奇怪 , 跟我一个姓 , 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桥牌玩家 。 我估计你没在伦敦碰见过他 。 他自称名叫伦尼·伯顿 。 我认为他大概属于最好的那一类俱乐部 。 ”
“不 , 我不记得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 ”
“他是个十分出色的玩家 。 他好像对玩牌有一种本能 。 这太离奇了 。 我以前常常跟他玩牌 。 他在神户待过一阵儿 。 ”
伯顿啜了一口杜松子汽水酒 。
“说起来挺好笑 , ”他说 , “他不是什么坏人 。 我喜欢他 。 他总是穿着体面 , 很潇洒的样子 。 他还算漂亮 , 长着一头卷发 , 粉白的脸颊 。 女人们会对他浮想联翩 。 他并无害人之心 , 你知道 , 他只是放纵而已 。 他自然是喝得太多 。 这些家伙总是这样 。 每季度家里都给他寄些钱来 , 他靠玩牌还能再赚点儿 。 他赢了我不少钱 , 这我知道 。 ”

每日意图|毛姆:我认识别人越久,他们就越令我困惑。
本文插图
伯顿和善地笑了几声 。 我凭自己的经验得知 , 他在桥牌上输钱会很有雅量 。 他用自己瘦小的手摸着刮得精光的下巴;条条静脉从手上凸显出来 , 那手几乎是透明的 。
“我估计他破败之后来找我就是因为这个 , 还因为他跟我同一个姓 。 有一天他来我的办事处见我 , 要我给他一份工作 。 我很惊讶 。 他告诉我说 , 家里不再寄钱给他了 , 他想工作 。 我问他多大岁数 。
“‘三十五 。 ’他说 。
“‘迄今为止你都在做什么呢?’我问他 。
“‘哦 , 也没做什么 。 ’他说 。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 ‘我恐怕帮不了你什么忙 , ’我说 , ‘再过三十五年来找我吧 , 到时候我看我能做点儿什么 。 ’
“他没动地方 。 他变得一脸惨白 。 他迟疑了一会儿 , 然后对我说 , 一段时间以来他打牌交了厄运 。 他不想一心扑在桥牌上 , 便玩起了扑克 , 结果被刮得一毛不剩 , 现在身无分文了 。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典当了 。 他付不出旅馆的账来 , 人家也不再容他赊欠 。 他已经一败涂地 。 要是找不到任何事情做 , 他就只能去自杀 。
“我看了他一会儿 。 我看得出现在他已经完全垮了 。 他比平常喝得更多 , 看起来像五十岁 。 姑娘们见到他这副样子 , 绝对不会浮想联翩了 。
“‘那么 , 除了打牌你就什么都不能干了吗?’我问道 。
“‘我会游泳 。 ’他说 。
“‘游泳!’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这种回答简直愚蠢透顶 。
“‘我代表大学参加过游泳比赛 。 ’
“我隐约揣摩出他为什么说起这些 。 我认识太多这种上大学时的小宠儿了 , 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
“‘我自己年轻时游泳游得相当好 。 ’我说 。
“突然间我有了个主意 。 ”
伯顿停顿了一下 , 朝我转过身来 。
“你熟悉神户吧?”他问道 。
“不熟悉 , ”我说 , “有一次我路过那里 , 但只待了一个晚上 。 ”
“那么你也就不知道盐谷俱乐部了 。 我年轻时就从那儿开始游 , 绕过灯塔游到垂水湾上岸 。 三英里多一点儿的距离 , 由于灯塔周围有急流 , 游起来很吃力 。 我把这些告诉那位跟我同姓的人 , 说如果他能游完这一程 , 我就给他份工作 。分页标题
“我能看出他吓坏了 。
“‘你说你是个游泳能手 。 ’我说 。
“‘我身体情况不太好 。 ’他回答说 。
“我没再说什么 。 我耸了耸肩膀 。 他看了我一会儿 , 然后点了点头 。
“‘那好吧 , ’他说 , ‘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做这件事?’
“我看了看手表 。 十点钟刚过 。
“‘这一程要花一个钟头零一刻钟 , 不会超过太多 。 我开车十二点半绕到小湾那儿接你 。 我带你去俱乐部更衣 , 我们一起吃午饭 。 ’
“‘一言为定 。 ’他说 。
“我们握了手 。 我祝他好运 , 随后他就离开了 。 那天上午我有不少事要办 , 勉勉强强才在十二点半来到垂水湾 。 不过我没必要那么着急;他压根儿就没出现 。 ”
“他在最后一刻打退堂鼓了?”我问 。
“不 , 他没打退堂鼓 。 他的确开始游了 。 但他的身子骨肯定是让饮酒和放浪生活给毁了 。 灯塔周围的急流完全超出了他的应付能力 。 我们两三天都没找到尸体 。 ”
有那么一两分钟我什么话都没说 。 我感到有点儿震惊 。 随后我问了伯顿一个问题 。
“当你提出要给他一份工作的时候 , 你知道他会淹死吗?”
他温和地轻轻笑了几声 , 那双友善而坦诚的蓝眼睛看着我 。 他用一只手摩挲着他的下巴 。
“不过 , 我的办事处当时并没有空缺啊 。 ”
《50:伟大的短篇小说们》天津人民出版社/于大卫译